“我在想,你生出來的小孩,還是不是狄人了?”
申芷馨的臉一下紅了,嗔道:“呸!你怎麼想這些,到時生下來,說不定身上還長滿了毛。”
狄人毛髮較中原人爲多,而廣陽人距狄部極遠,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狄人,於是傳說狄人身上都長滿了長毛。宣鳴雷笑道:“成!那我們趕緊弄一個小毛孩出來玩玩?”
申芷馨的臉越發紅了,在宣鳴雷腦袋上一敲:“呆會兒在司楚哥哥面前,可別那麼沒正經。”
宣鳴雷見妻子說起鄭司楚,心想也是。鄭司楚慈母新喪,心情肯定不好,他道:“鄭兄現在怎麼樣?他和小師妹談得多麼?”
“不多。倒是我來看阿容的時候多。”
還是老樣子。宣鳴雷暗暗嘆了口氣。小師妹對鄭司楚肯定亦非無情,若沒有喪母之痛,說不定兩人現在已是形影不離了。宣鳴雷自己娶了申芷馨,覺得心滿意足,把以往對小師妹的那份感情都託付給了鄭司楚,只希望他二人能夠真成一對。可是,看樣子,鄭司楚實是辜負了自己的期待。只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鄭兄的桃花運也真是太壞了。
他想着。這時如意車已到了當初鄭夫人所居小樓前,還離得一段,便聽得傳來幾聲笛聲,吹的正是那曲《一萼紅》。《一萼紅》的調子本來極是柔靡,不過宣鳴雷愛唱的那一曲卻轉爲豪邁,只是現在的笛聲卻悽楚蒼涼,令人聞而鼻酸。宣鳴雷知道那定是鄭司楚在吹,心道:“鄭兄的笛技倒是越發精進,只是當初的英銳全然沒有了。”正在這時,“錚錚”數聲,有琵琶聲加入。這琵琶聲則溫柔異常,便如婉言相勸一般。宣鳴雷聽得清楚,正是曹氏三才手,定然就是小師妹在彈了。他本來還擔心鄭司楚和小師妹兩人還是和以前一樣井水不犯河水,等若路人,一路笛子和琵琶合奏,這才放下了心,忖道:“原來鄭兄也不是木頭人,就算正在喪母之痛中,騙老婆的本事還是有的。”他聽得笛聲和琵琶聲都極爲精妙,一時技癢,放聲唱道:“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
他放聲高歌,笛聲和琵琶聲都一下停了,鄭司楚和傅雁容兩人一同走了出來。見時宣鳴雷和申芷馨,鄭司楚搶上前道:“宣兄,你來了。”傅雁容卻向他二人行了一禮道:“師哥,芷馨姐姐。”
宣鳴雷這些日子在軍中沒有戰事,吃得甚好,紅光滿面,見鄭司楚卻瘦了一圈,兩頰都有點塌陷,甚至背都有點佝僂了,哪還是月前那英武少年,幾乎顯出老態,嘴裡都噴出酒氣,心中不禁感慨,上前向鄭司楚深施一禮道:“人生至痛,無過喪母,唯有一醉能忘。鄭兄,我有美酒,陪你去伯母墳前一哭可否?”
鄭司楚這些天日日都在喝酒,只是也沒人陪他,包括傅雁容在內,別人都勸他不要喝酒。一聽宣鳴雷要陪自己去母親墳前喝酒,精神一振,說道:“甚好。”
一邊申芷馨見宣鳴雷一來就鼓動鄭司楚去酗酒,嚇了一跳。這些天鄭司楚有點自暴自棄,若不是攔着他,他連飯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邊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角,小聲道:“芷馨姐姐,讓他們去吧。”
傅雁容年紀雖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這些天鄭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語,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縱然相勸,周圍的人如陳虛心夫婦都不是能解勸人的,而有交情的華士文和戚海塵也都笨嘴拙舌,和陳虛心差不多。而且這些人都不喝酒,鄭司楚在獨飲時他們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勸得他合奏,可合奏的這一曲《一萼紅》又如此悽楚。傅雁容精於音律,聽得出鄭司楚心中苦痛,無以復加。她知道鄭司楚這等人向來鎮定自若,可一旦傷心,卻是傷心到了極處,誰都勸不回來。見他頹唐得幾無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傷心。宣鳴雷的性子卻與鄭司楚相反,有什麼話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鄭司楚還好,讓他解勸,這等以毒攻毒,說不定反而有效。她對宣鳴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雖然好酒,而且每飲必醉,每醉必撒酒瘋,卻又是識大體之人,既然有心來勸鄭司楚,就不會因酒誤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說話,可看他們端了一罈上了如意車,心中終究擔心,追上去道:“鳴雷,要不,我們也去?”
宣鳴雷道:“芷馨,你在這兒陪小師妹吧。對了,小師妹,申公已然準了鄭兄所請,擇機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寬心住下吧。”
雖然說起來傅雁容還是個俘虜的身份,可她是宣鳴雷的師妹,又是鄭司楚親自送來,呆在這兒,誰也沒把她當俘虜看過。傅雁容點了點頭道:“師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鳴雷接過琵琶,心想小師妹真是聰明絕頂,我沒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樂最能移情,有些話不太好話,以音樂來寬解鄭司楚,說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邊,向鄭司楚道:“鄭兄,坐好了,別摔下來。”
他們到了門口,換上一輛馬車,便駛出城去。出了城門,到了墓地,宣鳴雷停下馬車,見四野盡是墓冢累累,嘆道:“醒時譬如生,醉後譬如死。三萬六千日,醉醒何由止。鄭兄,那邊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鄭司楚聽他談吐甚爲風雅,雖知宣鳴雷長相粗豪,卻是文武全才,但吟出這等感慨的詩也是頭一次。他從車上搬下酒罈,席地坐下道:“是。”
宣鳴雷大踏步走到鄭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個大禮道:“伯母,小侄宣鳴雷有禮。看鄭兄的模樣,只怕很快就要來看你了,請伯母屆時莫怪小侄未能盡到朋友之道。”
鄭司楚聽他這麼說,心中有點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馬上要死還是怎麼?只是他也不想多說,伸手揭了封泥,倒出兩大碗酒道:“宣兄,閒言少敘,還是來暢飲一番。”
宣鳴雷接過碗來一飲而盡,將衣服當胸拉開,讚道:“好酒!鄭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場吧,這裡反正也無旁人了。”
鄭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發誓,從今後再不流淚。”說罷也把酒一飲而盡。
宣鳴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見鄭司楚要來接,道:“既然鄭兄誓出如山,那我也發一誓,若不能勸得鄭兄振作,成爲天下名將,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靈,也算我宣鳴雷盡了友道。”
鄭司楚見他這麼說,嘆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決,今生不再征戰。”
宣鳴雷本來正是要激他,見鄭司楚說出這等絕話,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從軍了?”
“不想。”
鄭司楚接過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這兒盡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墳。看過墓碑麼?這些新墳不少都是寫着‘愛子某某之墓’。白頭人送黑頭人,本是世間最不堪之事,這麼多人夭亡,你道爲何?還不是因爲這一場戰爭。”
宣鳴雷道:“原來你是覺得因爲戰火連綿,才使得伯母未盡天年。可是你想過沒有?若你我不戰,只怕不用多久,你我連在此立碑修墳都不可能了。”他見鄭司楚仍是無動於衷,站起來走到車邊拿下琵琶道:“鄭兄,那我也不勸你了,反正你比我聰明得多。不過有酒無餚,未免掃興,我們來合奏一曲吧。”
鄭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聽宣鳴雷說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紅》麼?你沒見閔先生最後也說,‘嘆息都成笑談,只付衰翁。’什麼百戰百勝的名將,最後都是衰翁,只是付與笑談罷了。”
宣鳴雷搖了搖頭道:“今天不唱這個,我彈個《國之殤》給你聽聽。這還是師尊有一次招我與傅驢子共飲,醉後所唱,我愛這詞豪邁,便記了下來,不過還從沒唱過。”
《國之殤》這名字鄭司楚似乎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了。他倒有點興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過我可沒錢給你。”
宣鳴雷搖了搖頭道:“聽曲要開發賞錢,那是歌姬所爲。我宣鳴雷當世英雄,鄭兄你亦是好男兒,只消我彈得你與我合奏,便是潑天的賞賜了。”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鬆了口氣,忖道:“鄭兄還能說出笑話,顯然心尚未全死。”
宣鳴雷雖然有點粗豪,但也心細如髮。不等鄭司楚再說什麼,伸指在琵琶上一撥,試了試音,便彈了段小過門。這小過門一彈,鄭司楚眼裡便是一亮。
這是《秋風謠》!
這是鄭司楚最早練熟的曲子,鄭昭昏迷時,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這一曲曲風哀婉悽楚,可鄭司楚吹來總覺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內裡的鋒銳之氣。當初剛到五羊城,還曾和申芷馨與宣鳴雷合奏過一次。當時正是因爲此曲,申芷馨居然評價說鄭司楚的笛技縱然還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這時卻聽宣鳴雷唱道:“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此時正值七月,天氣正熱的時候,兩人穿着單布衫,又喝了酒,更覺身上燥熱。宣鳴雷唱得又高亢入雲,可歌聲一響起,鄭司楚卻覺如同天風海雨欲來,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間想起當初蔣夫人和他說的關於這曲子的事。
《秋風謠》,正是原名《國之殤》!鄭司楚已全都想起來了,當初蔣夫人正是說《國之殤》本是帝國軍歌,因此改朝換代後,成了忌諱,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這曲子。鄧滄瀾正是舊帝國宿將,怪不得他會唱原來的詞!鄭司楚只覺身上一陣清涼,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燒起來,可身周又似有秋風吹來,吹得人醉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