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花箋驚才絕豔
初次來同福客棧的人絕不會想到這裡竟然會是一家客棧。
一溜粉白的山牆把院子隔絕開來,行人只能看到探出牆頭的紅杏在枝頭悄悄綻放,而那帶着清香的絲絲春意卻無法叫人忽視。
走進大門就能看到一塊太湖石很突兀的挺立在面前,這用的是江南園林常用的隔絕手法,講求的就是繞過太湖石後能有眼前豁然開朗的意境。
後面是一個大園子,有各種珍奇的花卉正在爭奇鬥豔,還有一個極闊大的湖泊,植滿了荷花,蓮葉田田,已經是滿湖青翠,荷葉如圓盤亭亭而立,微風拂過,湖面就有厚實濃重的綠色瀫素般的顫動,一直從湖這邊傳到那邊去。
湖邊垂柳如織,萬千絲絛低低垂在水面,偶爾點起圈圈漣漪。
看着眼前如此風景,說這裡是富貴人家的後院倒是可以理解,但如果說這只是一家客棧,那肯定是不會有人相信的。這裡沒有油膩的桌椅,沒有大蓋碗盛的粗茶,沒有販夫走卒,更沒有八字鬍的掌櫃和點頭哈腰的店小二。
帶路的小二哥是一個穿着潔淨棉布衣服的年輕人,脊背挺得筆直,讓人能產生一種明珠蒙塵的錯覺,只是他那招牌式笑容出賣了他的職業:“兩位姑娘請跟我往這邊走,許公子住在湖東的望月樓。”
絨黃和嫣紅捧着一疊厚厚的松花箋,也不說多話,跟着店小二去了望月樓。
許允炆對兩個丫鬟的奉命到訪並沒有感到奇怪,接過那疊松花箋,他看向那兩個嬌俏的丫鬟“蘇三小姐還有什麼話叫你們帶給我沒有?”
“沒有了。”絨黃和嫣紅都搖了搖頭:“我們家姑娘說叫公子花點功夫仔細看完,定然會有所得的。”
說完兩人行了個禮兒,跟着店小二走出瞭望月樓。
許允炆拿起了第一張松花箋,上面寫着幾個大字:濟世堂營運規劃書。
那幾個字寫得相當的不羈,字體不是閨閣裡盛行的簪花小楷,卻是少見的行草。那字,行雲流水般,灑脫而奔放,牽動着看字人的思緒。彷彿從這幾個字裡,能看到蘇三小姐那與衆不同的性格。
飽含墨汁,緩緩運筆,下筆之處筆鋒伸展、擴張,達到自己理想的境界,許允炆似乎看到了春日從窗戶裡透進來,照射在窗邊少女潔白如玉的臉上,她正低頭認真的一筆一劃的寫着這張規劃書。
規劃書做得很細緻,最開始一頁是開辦濟世堂的緣由,第二頁開始則是各種步驟和管理方式,當他看到病患住址管理案存時,猛的站了起來。
蘇三小姐把杭州府分了幾個區域,以筆畫順序來排列,每個區域裡又有小的劃分,皆是以筆畫爲順序來檢索,層層劃分下去,住址詳細到了村,而且查起來也很方便。對於許允炆來說,這種檢索方法是他從來不曾見到的,而且他馬上得到啓發,如果把這種方法用到吏部的戶籍管理,那將會是何等方便!
“虞城果然沒說錯,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子。”許允炆很仔細的看完這份規劃書,不禁擊節讚歎:“真是不同尋常!她如何能考慮得這麼細緻周到?又怎麼能想出這麼多別人想不出的點子?”
朝門外拍了拍手,一個穿着玄色勁裝的男子便從屋前那棵大槐樹上飄了下來:“主子。”
“玄武,你即刻去查下,現在蘇三小姐人在何處?若她在蘇府,去濟世堂報個信說我在濟世堂等她。”
“屬下遵命!”那名叫玄武的男子一抱拳,領命而去。
許允炆坐回椅子上,順手又拿起了那份規劃書次閱讀,這時他眼前就浮現出當時好友向他推介蘇家三小姐的模樣。
那日,春光乍好,他和樑伯韜正站在未央宮的前院討論最近大皇子和三皇子的動作,樑伯韜突然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沉吟片刻,然後開口向他建議:“你不如去杭州看看,杭州知府家的蘇三小姐開了一家濟世堂,專爲窮苦百姓治病,衆□贊。你若是能效仿她在京都也開個這樣的藥號,於名聲大有裨益。”
“濟世堂?蘇三小姐?”
“是,她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你見了她就知道了。”樑伯韜點點頭,笑得特別爽朗,看起來心情不錯。
和母后認真商議了這件事情以後,他帶着隨從和暗衛來了杭州。
蘇三小姐沒有讓他失望,她真的給了他很大的驚喜。正如樑伯韜所說,她是一個很特別的人,身上有着別的大家閨秀所沒有的氣質。
回想兩天前在濟世堂看到她,一身粉白的素紗衣服,只是簡簡單單的梳了一個反綰髻,鬢邊兩束頭髮垂在耳邊,頭髮上也沒有什麼精巧的髮飾,只簡簡單單插了一支粉紅的琉璃髮簪,不華麗不珍貴,但是襯得她少女的臉龐更顯得細白如玉,溫柔可親。她不亢不卑的站在那裡,對他沒有他常見到的那種敬畏的神情,落落大方的回答着他的問題;她對那老嫗也沒有半分兒瞧不起,言談之間好像已經把老嫗當成自己的家裡人一般在關心。
難道在這位蘇三小姐心裡,他的身份竟和那老嫗是一模一樣的?衆生平等本是佛家之旨,可又有幾個出家人真正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在蘇三小姐這裡,許允炆卻真正看到了衆生平等。
這幾天暗衛查到的消息更讓他吃驚,這位年僅十二的蘇三小姐,竟有一手驚人的醫技,得了華佗真傳,不僅能起死回生,還能剖腹取子,而且據說她還治好了兩江總督高大人的公子的癆病!
除了驚人醫技,蘇三小姐還蘭質蕙心,棋琴書畫無所不能,連續兩年都奪得了杭州詩會的魁首!
許允炆拿起桌子上另外一張紙,上面謄錄着兩首詩。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他反覆吟誦着這兩句詩,眼前彷彿出現了一位簪花少女回眸淺笑:“確實極妙!只是情深不壽,慧極必傷,這位蘇三小姐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平安了。”
門口傳來輕輕的叩擊聲,那個身材挺拔的店小二站在門口:“主子,玄武來報,蘇家三小姐帶着幾個丫鬟去了蘇知府家西郊的莊子。”
“哦?她去那裡做什麼?”
“據說是出外踏青。”店小二小心翼翼的擡起頭,瞥了一眼許允炆:“主子,你還是到客棧歇着吧,此處不比京都,主子又是喬裝出來的,不宜頻繁外出。”
許允炆哈哈一笑:“玄黃,你也太小心了!”他得意的摸了摸臉:“現在就是父皇母后站在我面前也認不出我來,我又何需怕被人識出?玄黃,你去叫玄武安排下暗衛,我們也去蘇家在西郊的莊子拜訪蘇三小姐。”
玄黃很不贊同的看着許允炆,腳步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主子,屬下出來是要保護主子安全的,請主子也考慮屬下難爲。”
許允炆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這裡做主的人是我還是你?”
玄黃身形一顫,低下頭恭順的說:“自然是主子說了算,可屬下還是覺得西郊不比杭州城內繁華,主子實在不該……”
“竟然你知道這裡是我做主,那還不快去佈置?”許允炆閒閒一笑:“在京都我被父皇母后管束着束手束腳的,難道出來了還要被你們拘着?”
“屬下不敢,屬下馬上就去佈置!”玄黃抹了一把汗,轉身飛奔着走了出去。
早聽說江南風景秀麗,來杭州城好幾天了,還沒有好好去遊玩呢,不如讓蘇家小三小姐帶着去踏青?
許允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身處西郊農莊的潤璃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惦記上了,她正在和含芳小築的丫鬟們坐在小山丘的平地上面烤着食物。
如果單憑穿着打扮,恐怕沒有一個人能認出那就是名滿杭州的蘇府三小姐。
現在的潤璃,梳了兩條烏油油的辮子,穿着藍底白花松江布做的對襟大褂子,一條黑色的棉布褲子,一如農家少女的裝束。她身邊幾個大呼小叫正在開心的烤着小魚的丫鬟,裝扮和潤璃都差不多,沒有人能看出來她們就是蘇府那幾個得臉的大丫鬟。
黛青蹲在烤架的旁邊,正用刷子給清洗過的小魚刷油。
“姑娘的主意真好,這麼烤着吃,既可以不用帶夠碗瓢盆,還挺有意思!”蔥翠翻動了下烤架上的一束韭菜,撒上一點調味品。
“是啊是啊,就是連你這個只知道吃的也變成了治廚好手了!”黛青笑着瞥了她一眼,把那串韭菜接過來,又刷上點油,拿調味品又過上一遍:“再烤一會就可以拿去吃了。”
這邊嫣紅和絨黃抱着一大簇野花從那邊一個小山包上跑了過來:“姑娘,你看,這花開得真是豔,帶回含芳小築去插瓶兒玩。”
潤璃揀起其中幾枝野花,大朵重瓣的粉紅色花朵煞是鮮妍可愛,她仔細觀察了一會,轉過頭來問嫣紅:“這種重瓣木芙蓉你們從哪裡採的?這種品相的花真是難得,入藥效果也是極好的。”
“呀,小姐,你就是出來了還記着治病的事情。”嫣紅“噗嗤”一笑:“就在那邊山上,有好幾棵這種樹呢,就長在山澗旁邊。”
“這種木芙蓉的花、葉、根皆可入藥,涼血止血效果是頭挑兒的,而且還有清熱解毒、消炎殺菌和止瀉之妙用。若是外用則能治惡瘡,可消腫、排膿、解毒、止痛,還可治毒蛇咬傷、燒傷、燙傷。”潤璃的眼睛灼灼有光:“你們說,這是不是好東西呢?快帶我去那裡挖幾株,我要把它們移栽去含芳小築。”
旁邊的吳媽媽站起身來,拿了鏟子對着嫣紅和絨黃說:“你們帶我去看看,怎麼能讓姑娘累着!”
潤璃點了點頭:“也好,吳媽媽和你們去罷。品藍,你是要和嫣紅他們一起去還是留在這裡陪我說話兒?”
“我跟娘一起去……”品藍歡快的跳了起來。
話音剛落,她們就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腳步,隱隱約約夾雜着打鬥的聲音往她們這邊過來了,瞬間便見到一羣黑衣人手裡拿着明晃晃的刀子,追着幾個人往她們這邊過來,被幾個人擁簇着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兩天前在濟世堂見過面的許公子。
“嗖”的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帶着銳利的風聲,斜斜釘在了品藍前方的地上,如果不是她剛好跳起來,這支羽箭肯定是會射到她了。
小山丘上主僕幾個臉上都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