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一開,凌真快步走入房中,靜靜站了一會兒,並沒有聽見楊楓開口說話,奇怪地走上幾步,卻見到站在窗前的楊楓,眼神遊移,迷離地看着降臨的夜幕,臉上神色百變,籠着一層說不出的憂鬱,慢慢地喃喃自語道:“我的心,你不要憂鬱,把你的命運擔起。冬天從你這裡奪去的,新春可以還給你。有多少事物爲你留存,世界還是那麼美麗。凡是你所喜愛的,我的心,你都可以去愛!”然後,又是許久的沉默。凌真忍不住咳了一聲,輕聲叫道:“師帥!”
楊楓正沉浸在海涅詩歌的情境中,一顆心恍恍惚惚不知飄在何處,聞言心不在焉地順口道:“有事嗎?”
凌真愕然道:“師帥,是你叫我來的。”
楊楓猛地震醒,緊接着心裡又是一震。怎麼回事,一句郭秀兒要議親的話竟會讓自己方寸大亂。他悚然驚覺,對於郭秀兒,他並不只是單純地有着好感,而是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她。在這個即將要失去的時候,他才發現,相較於一顆芳心漸漸縈繫在他身上的烏廷芳,郭秀兒在他內心深處烙下的痕跡印象更加的鮮明強烈。以往他不願意多想,只在於他對郭縱毫無好感,郭秀兒的這個老爹是他唯一的心理障礙。
輕吁了一口氣,攝住心神,楊楓沉聲道:“凌真,你馬上佈置下去,讓斥侯們盯緊趙穆府邸,這兩日如有人出府往南行,作趕長途打扮的,就把他截留下來。我們人手不足,你立刻走一趟烏家,請烏大少出動烏家人手幫忙。”
凌真苦笑道:“師帥,您忘了,烏大少午間就親自帶人去往烏家馬隊出事的小山谷了,這還是你們一早就商量好的。”
楊楓一愣,搖頭苦笑道:“算了,還是先靠我們自己吧。”
無論如何,元宗的事終究不能不予置理,這也是他盡了自己最大努力所能爲元宗做到的極限了。
兩名衛士進屋點亮燈燭,送上晚餐。楊楓心緒不寧,隨意挾了兩筷便一碗接一碗地喝酒,黃昏商奇到訪的一幕幕又出現在眼前,“小姐年已及笄,齊楚皆有貴胄前來提親,郭爺正考慮着從中爲小姐擇一佳偶。”這一句刺得他心痛的話又縈迴在耳邊。
“啪”,他手上一用勁,酒碗碎成了幾塊,半碗殘酒流瀉而下。楊楓眼神冷峭,露出猛獸攫食前特有的兇狠厲芒,涌發出森森殺機,振衣而起,一拂袖,酒水四散飛濺。冷厲地一笑,“商奇,幹得漂亮!終究讓你看穿了。”
瞬間豁然貫通,楊楓的頭腦回復了清明。試探!依然是試探!他的臉色漸行凝重,郭縱似乎產生了某些懷疑,所幸趙姬的死讓這種懷疑變得不確定,商奇看似不經意地閒聊中,每一句都在點上,都在誘使自己露口風,也終於在郭秀兒的親事上有了收穫。
郭秀兒的終身大事牽涉到郭家日後的命運走向,身爲郭縱的心腹智囊,商奇怎麼可能會無知輕率到“無意中”向自己泄露,只能是再一次的試探。自己當時一剎那的本性展露,一定盡入商奇的賊眼,讓他看穿自己對郭秀兒的情感態度。郭縱究竟在轉什麼花花腸子,疑心也還罷了,居然敢派出心腹手下前來勘察探風,是想借機拿住什麼把柄脅迫自己?還是意圖向趙穆告密?他就不怕自己因疑懼而生髮殺機?爲何他不置身事外,而要攪進亂局中,這不符合老狐狸牆頭草的處世之道。更離奇的是商奇竟在自己面前提到郭秀兒的婚姻大事,而後再提出郭縱慾與自己會面,郭縱到底用意何在?
事不關己,關心則亂。入楚迫在眉睫,郭家的事唯有先擱置一邊了,楊楓搖頭一笑,笑得很苦。
第二天一早,拍門聲響,臉色有些沉重的凌真推門而入,施禮道:“師帥,昨晚剛入夜時,趙穆府中有人外出,騎乘健馬,直趨南門,鞍後有大馬包,應是要走長途的模樣。在城門口,那人用令符叫開城門出城而去,弟兄們無法跟上下手······”
楊楓長嘆一聲,心裡一涼。趙穆雷厲風行的行動令他人手不足的弱點暴露無遺,完全失去了主動性,除了被動地靜待對方發動,毫無辦法可想。攔截趙穆向楚國傳送消息失敗,主客易勢,有利的情勢已然掌握在了趙穆手中,元宗入楚註定了是孤軍奮戰的捱打局面。
“師帥,要不要繼續盯着趙穆?”
“儘儘人事吧。”楊楓神色漠然,彷彿是自言自語,聲音裡有明顯無奈的意味,“盡了心力,即便失敗了,也可以無怨無悔。”
凌真應諾一聲,便要退下,楊楓又叫住了他,“你派人告知展浪,先不要回邯鄲,駐屯城外等候我的命令,再通知所有衛士、斥侯,作好準備,過兩日隨我入楚。”
凌真愕然道:“所有人?”
楊楓鄭重地點點頭,道:“此次楚國之行的兇險,只怕遠在我們的預料之外。至於這一兩月間邯鄲的形勢演變,烏家會關注的······等等,叫馬騁來,還有,留十名斥侯給他。”
待得馬騁一臉冷酷,殺氣凜然地領命告退後,楊楓負手在房裡來回踱着,平靜的神色裡透着少見的煩亂、緊張。
拍門聲再響,一名衛士入內稟報:“師帥,郭府商奇前來探視。”
又來了!楊楓恢復了冷靜,眼中掠過怒芒,冷酷地笑道:“請!告訴馬騁在外面候着。”
商奇長衫飄飄,手捧一長匣,翩然而入,身後隨着一人,也是一襲長衫,似乎亦是郭府門客,帽檐壓低,身形卻頗爲熟悉。楊楓看着商奇,笑吟吟地道:“商先生真是關心楊楓,昨晚纔來探視,今早又趕着前來,盛意拳拳,楊楓不勝感激,也不勝惶恐,請坐,請坐!”
商奇忽然感到心底生寒,楊楓的態度和昨夜大相徑庭,但那盛情下隱隱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壓得他十分難受,哈哈一笑,商奇道:“楊公子,可否摒退左右,商奇有要事相商。”
楊楓以目示意,衛士們躬身退下,並將房門掩上。
商奇退開一步,身後那人走上兩步,一掀帽子,郭縱!
楊楓內心巨震,臉色微變,詫道:“郭先生!”隨即外表依然平和,暗暗卻摸了一下掩在被中的長刀。
郭縱“呵呵”笑着,“楊公子有傷在身,聽說近日又欲外出求醫,郭某亟欲與公子一會,公子身有不便,郭某隻有自己跑一趟了。”
“楊楓深承盛情。”楊楓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