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趙穆,楊楓陡然從沮喪恍惚的心境中振拔出來,垂下眼瞼,深吸了一口氣,靜默了一會兒,兩眼再睜開時,迷惘黯淡的眼神已恢復了平素的沉靜冷厲。
凝眸望着蒼茫的暮色逐步侵蝕着赤紅的雲霓,西天晚霞片片悄然飛落,楊楓陷入了沉思。元宗入楚爲了統一墨門;自己潛入壽春爲了延攬賢才;而對於趙穆而言,這將是他一舉除去兩大心腹之患的良機。問題是,在幾個如意算盤接踵被攪亂的情勢下,趙穆會選擇如何下手?中途劫殺?借刀殺人?或者另有陰招?楊楓緊張地思索着,畢竟雙方的實力太過於懸殊,稍有不慎,就將滿盤皆輸。
分析了各種情勢、利害關係,楊楓大致排除了中途劫殺的可能性,這是勞心費力的下策。上策是借符毒之手除去元宗,楚國是春申君的天下,這意味着趙穆的一切圖謀都可通過春申君輕易實現。符毒有備而發,背後又有春申君的支持,元宗不死的機率幾稀。至於他自己,趙穆如判定他是南下求醫,最佳的選擇是在曾虢子處下手;如認爲他借治傷爲名入楚助元宗統一墨門,那也正好在壽春一網打盡。
真正的長征剛剛邁出第一步,前途險阻重重······
目注漸漸隱退的殘陽,一種沉悶的氣氛包圍了楊楓,他的太陽穴嘣嘣地跳動,隱隱作痛。他真正害怕的是趙穆半途狙殺,壽春的天羅地網並不放在心上,因爲根本沒人猜得到他入楚的目的所在,又怎麼可能作出針對性的佈置。可元宗呢,他的命運將會如何?他逃得過那深不可測的漩渦嗎?
爲元宗的擔憂又攪得他心神不寧,嘆息一聲,楊楓劍眉一軒,挺了挺背脊,攥緊了拳頭,作出了一個決定,推開房門,便要叫人。
“郭府商奇前來探望師帥。”一名衛士匆匆跑進稟道。
“誰?商奇?”楊楓不覺一愣,想了想道:“請他進來。”
罩上一件長袍,楊楓半躺半倚在榻上暗暗思忖。這個商奇,在郭府倒是見過幾次面,每次他都隨在郭縱之後,只是見面時微笑頷首爲禮,從不輕發一言。但從他的神情舉止及郭縱的態度,可以看得出來,他是郭縱的心腹智囊無疑。郭縱在這混沌敏感時期派他前來,用意絕不簡單。
商奇進屋長揖一禮,清朗地笑道:“楊公子安好。”
楊楓不敢大意,作出虛弱的聲音道:“商先生請坐,恕楊楓有傷在身,未能起身相迎。”
商奇走到客座坐下,微笑道:“公子的氣色看來還不錯。”
“年輕人,底子厚,恢復得也快些,不過沒有兩三個月只怕無法完全復原。”
“沒想到邯鄲近日治安如此混亂,當街伏擊客卿,深夜行刺上大夫,馬賊肆虐竟至都城左近,樂城守肩上的擔子可重得很啊。”
“是啊,是啊。我大趙多的是慷慨悲歌的俠客奸宄,帶劍而遊,一言不合,即拔劍相向。如此懁急的民風,事故頻發自在料中,樂城守任重道遠,真難爲了他。”
“公子精於騎戰,不知對馬賊的肆虐有什麼看法?”
“馬賊當是爲了烏家馬隊的馬匹。可惜了邯鄲第一劍連晉,我還想着好好和他較量一番呢,可惜,可惜!”
略一沉默,商奇道:“最奇怪的是郭開大夫居然是在秦國質子府遇刺,連趙姬都被刺死,難道行刺者不知道這可能爲趙國招致大禍?”
楊楓慢慢地道:“真是可怕啊!竟然有人如此肆無忌憚地做下這種驚天血案。前幾日,我還一直在怨天尤人,現在想想,我已經非常幸運了。若非上天眷顧,我哪裡能躺在這兒接受商先生的探視呢。”
商奇目光亮晶晶地看向楊楓,低沉地道:“也不知郭開大夫得罪了什麼人,遭致殺身大禍。”
楊楓恍然大悟地左手在腿上輕拍了一下,道:“商先生一語驚醒夢中人。唉,年輕人初涉人世,處事粗率,又好賣弄,怎麼會不得罪人呢。我原本很想不通爲什麼會遭到伏擊暗算,聽了先生的話,才明白定是行爲不加檢點,得罪了人。‘吾日三省吾身’,真是至理名言啊,以後我定得一日三省,想想有沒有做錯了什麼,有沒有得罪了人,有的話就趕緊補救,亡羊補牢,爲時未晚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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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奇暗暗皺眉,感到一種完全落在下風的被動吃力,沒想到對手這麼難纏,滑溜溜地象一尾魚,又象是迎風搖擺的楊柳,總是順着他的話意說一堆廢話,一點也不露出真實想法。明知自己在郭家的地位,也知道自己此來必有所爲,可偏偏沉住氣不動聲色,牢牢掌握着主動等自己先開底牌。
淡淡一笑,商奇道:“楊公子怎麼如此說,公子此次受傷,倒顯出了公子人緣之好。近幾日探視者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於道。便是眼高於頂,有大趙第一美女之稱的烏廷芳小姐也親自前來探視公子。”
楊楓眯着眼慢悠悠地道:“是啊,郭秀兒小姐親來探傷贈藥,我是感激得很的。”
商奇一窒,嘴角略浮現出一抹狡獪的笑意,若不經意地道:“小姐年已及笄,齊楚皆有貴胄前來提親,郭爺正考慮着從中爲小姐擇一佳偶。”
楊楓的眼中倏地掠過黯然,眉心明顯動了兩下,一瞬間,心裡感到似乎猛然失落了什麼,某種美好、朦朧的東西一下被攫了去,充滿了苦澀。垂下眼瞼,楊楓緩緩地輕聲道:“秀兒小姐秀外慧中,這麼個好姑娘,理應擁有一個美好的姻緣。”
不在意地輕拂着衣袖的商奇眼尾斜覷着楊楓,敏銳地捕捉着楊楓神色的每一點變化,眼裡孕出笑意,道:“楊公子才華橫溢,郭爺深爲欽服,一直說要找個機會邀請公子過府好好一敘。”
楊楓立刻警覺起來,心念電轉,商奇的話用意何在?是出言試探,還是傳達郭縱要拉攏自己的信息?臉上卻古井不波,淡淡道:“郭先生大趙棟樑,爲國出力甚巨,大王都讚不絕口,如此高看於我,楊楓幸何如之。如若沒事,我真想着過府拜望。”“沒事”兩字他故意說重了些。
商奇笑了笑,“公子既如此說,那麼當公子確定沒事的時候,我一定再來邀約。”“沒事”兩字也故意說重了。隨即站起身來,“公子多加保重,安心靜養,商奇告辭了。”
走出幾步,商奇突然駐足回身道:“楊公子今天的精神健旺得很,真是可喜可賀。”
楊楓的心裡一咯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森寒殺機,淡淡一笑道:“這還要歸功於先生。先生雅量高致,與先生交談,如飲純醪,快意爽心,幾忘倦怠傷痛。若非近日邯鄲不太平,慮及先生晚歸安全,我真想多留先生會兒。”
聽了楊楓隱含威脅的言語,商奇毫不在意,悠然笑道:“公子放心,商奇才智低下,卻深諳明哲保身之道,沒人有興趣花費功夫謀取我這條命的。”
看着商奇大袖飄飄擺擺地揚長而去,楊楓掀被而起,揹着手踱了幾步,思想卻彷彿凝滯了,商奇的話觸痛了他每一根神經,攪亂了他的心。或許,象郭秀兒這樣美麗溫存的女孩子,應該擁有的是一個安寧溫馨的家庭,而不是天天爲自己丈夫的安危而擔心。嗯,不對!議婚齊楚?腦海裡一片混沌的楊楓突然驚覺,郭縱是在找退路了,這個老狐狸,真的在用郭秀兒的終身幸福謀求家族的利益。楊楓緩緩地抽出長刀,錚地輕輕一彈,流閃的凜烈刀光映亮了他眼中的寒光。驀的,楊楓回首冷然道:“叫凌真速來,我有要事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