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修改過)
楊楓手撫茶碗,沉吟不語。
朱英領略其意,極有分寸地道:“公子,此子荒奢暴虐,自抵代郡,即厚斂於民,廣興土木,且日事田獵,毀民稼穡,嬉遊無度,橫行街衢。每聞此子車駕至,市民莫不倉皇鼠竄趨避······舉凡代郡之民,對其無不切齒。近日雖深居簡出,其惡名早已昭著。況復有文宣司作用其間······”
淡淡一笑,楊楓道:“汗明,此次北征草原,一路虜獲的胡虜輜重中有一批極上等貂皮。明日揀選出二百張,並擇一些毛皮地氈裘服長靴,和奇畜橐駞、騾、駃騠各二,進奉與長寧君;同樣的再加厚備上一份,請長寧君附一封手書,以其名義送至邯鄲奉與韓晶。至於代郡、邯鄲各處需以我或長寧君名義分賞、打點、贈送的,你自和范增、朱英兩位先生協商處理。”
汗明拱手應了一聲。
楊楓轉首看向最靠裡側的一個暗角。那張案几上的燭火是早便吹熄了的。於是,坐於案几後的那人整個身影就模模糊糊地隱入黑暗中,一動不動地隱在那兒——慶功宴他沒有參與,似乎也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坐在那兒——只有無聲的呼吸,暗中定靜得毫無感情色彩的一對眼睛,久久灼閃一下,暴突着兩星有如實質針尖般的冷芒。
“嗯!李齊,文宣司和刑偵司能否再尋得到人前去陪伺長寧君——誘其激求聲色犬馬,以玩好遊幸蠱惑其心。”楊楓低沉地道。
“諾!”鍼芒似的目光一尖,閃過金屬般的厲彩,着重地應出了一個冷音。
“咳!”正端茶就脣的汗明一聲嗆咳,削瘦的臉頰肉痛似地抽搐了一下,咧咧嘴,氣急叫苦道:“公子,你還讓刑偵司再出人誘激長寧君逐求玩好聲色!這兩年來,那紈絝子奢靡無度,起宮室臺榭,求良馬善御,納越女燕姬,雜羅百戲,珍饈異味,早非其食俸和封邑所入之足以開銷。他一面侵奪民利,一面屢屢遣人向郡守府要求勻分市租之入。而自李牧鎮代起,市租便是入於幕府,爲士卒使費所用,斷然分潤儉省不得!我唯有四處挪措支應供給,前後花費何下於數千金。他既貪婪無饜,復揮金如土。便在公子出師後,長寧君府中又仿楚風起了一座殿閣,向郡守府支索了千金!遣人入楚購置各色絹、紗、羅、彩錦、經錦、緯絲起花織物,並採買八名絕色楚女······因公子先已有言,不得以財帛事忤長寧君意,我不敢相拒。如今各項使費艱難短絀,緩急週轉不至,我實已焦頭爛額,原還打算進言請公子儘早調回刑偵司派在他身邊的那幾個敗家小人,公子卻又欲遣派人手倍加其侈糜!”
楊楓眉間一蹙,撫着茶碗的手微微一緊,皺眉道:“用度不敷?不是尚有白圭商隊方面的收項嗎?”
心事重重的汗明環視衆人一眼,悒鬱不堪地扳着手指苦笑着算計道:“公子,若非有此款項和數年來持續北征,就食擄掠於匈奴,只怕代郡、雁門財賦早空,瀕於崩潰了。公子高闕封邑,租賦收取極廉,更皆取谷粟等實物,故而雖投效的流民日衆,墾殖益廣,收納卻少;公子於代郡、雁門募選壯士入充鋒鏑騎及軍伍,戶賦已損,租賦亦隨之少減,然而朝中苛求,每年‘上計’斷無法減損,餘差便得我們自行設法補足繳納;如魏國之選武卒,齊國之擢技擊士,皆明文可免全戶之徭賦及田宅租稅,可時至今日,俱不過榜上空文罷了,但公子言則必行,一諾必果,依諾蠲免徭租徵納,此款糜費負擔更重;而陣亡將士優恤、傷殘士卒勞慰恤養,朝中給予極少,又得由我們籌集挪措;背嵬軍供奉之厚,遠邁代郡軍中同儕,且遊奕騎、陷陣營,俱不歸隸大趙軍伍編制,成軍屯駐於高闕,餉俸均出自公子之私;最是督察院隸下刑偵司、監察司、文宣司使費之巨,幾難以撐持;就象這次草原大捷後,爲招募新兵計,即籌供了文宣司一大筆費用——給有功將士記功,旌表其門。備白馬花彩紅綾,爲其披紅掛綵,在所在縣、邑誇耀遊街。文宣司人衆則散於街衢閭巷間以各種手段散播消息,振奮人心,激揚民間投軍壯心······”
重重地一嘆,他呷了口茶,沉沉道:“時勢艱難,何處何項不得糜費大筆用度?”
廳裡衆人一時俱都無言,沉默了了下來。
“何況,”汗明小眼睛急睒,又是一嘆,低聲道,“白圭商隊所入,尚需分潤邯鄲方面三成······入不敷出,公子,我日夜爲此設法挪措算計,仍是處處拮据無措手處,實在心力交瘁,再無計可施了。”
攢緊了眉峰,楊楓的心驟往下一沉,手不由得一顫,茶碗中漾起了一波微細的水渦。三年來,汗明操持後路,籌措轉運供應餉糧,向來井井有序,他從未爲此費過心。不曾想,事情竟已到了這等嚴峻的地步!也萬沒想到,銀錢財帛,這自三年前起就是他心裡隱隱擔憂着的最虛弱之處,在安然度過三年之後,竟於當前最緊要的關頭突兀爆發了出來!
錢糧!錢糧!後路,向來是最爲至關重要,也是最棘手的事。一旦無錢、斷餉,大局勢將不堪聞問了。
默然片晌,楊楓突兀覺出了詫異,思忖着以不確定的語氣道:“不至於此吧!我剛自高闕而回。三年來,我薄取高闕之流民,民家盡饒有餘糧積粟,設置於高闕之牧場,亦是牛羊遍野。你卻如何說各項使費艱難短絀,處處拮据無措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