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早,天氣冷得多。第一場雪也早早降了下來。
晶瑩剔透的雪花,飛舞着,旋轉着,開始構築一個北地特有的銀裝素裹世界。街巷裡,到處都有小小孩童張着雙臂,叫着笑着追逐捕捉星星點點、漫天飛舞的小雪花。
寒冷,掩不去代郡、雁門各地萌動着的歡騰、興奮。雪下來了,可以保墒,也預兆着來年的豐收。而最重要的是,匈奴又大敗北遁了!真是人心大快!
自十多年前李牧將軍守代,胡虜就從未能南越長城一步。如今,大趙健兒的鐵蹄卻也馳驟在了塞外草原上。代郡邊地,素和寇邊擄掠的胡人爭持廝殺不斷,較諸南方各郡貧困得多,但也養就了好氣任俠、勇剽強悍的民風。百數十年來,邊關頗多警急,死傷的多是無辜的趙國民衆。這歷經數代糾葛牽纏的民族仇恨,令代郡人對屢屢犯境的胡虜俱懷了深切的恨意。
當匈奴右漸將王、休旬王及各裨小王、日逐、且渠、當戶等王將百多人在各方面有意地大肆宣揚下,先期被押解着特地經雁門返回代郡時,各邑各縣男男女女無不鬧嚷着擠得水泄不通,指指戳戳地跟着看。消息風一樣地傳流開去,郡守楊楓的威望更高了!
街閭巷陌間,如一聲春雷,風雨齊至,同時傳出了“保家自衛”、“男兒壯烈”、“捐軀國難”、“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許許多多的聲音。軍中健兒的風光是人們有目共睹的,縱是戰死者,郡守府也更多地給予了應該給予的一切——許多不事農商、悍烈的代郡子弟,邊塞遊俠兒一顆火熱的心被激聒得蠢蠢欲動,四下探聽着郡守是否欲再度擢募壯士;在“傅籍”的男人,勇烈些的,便摩拳擦掌等着應楊郡守的徵發;一些人,則將不尋常的目光投在了自家孩子身上······
不動聲色中,代郡、雁門的戰爭機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運轉。
天色斷黑,夾着細雨的雪霰密得多了。郡守府內,灼耀的燈火漸次熄滅,整座府邸遁入了濃濃的夜色裡。日間,郡守楊楓回師代郡,率衆將謁見過長寧君後,代郡屬下各僚官將領齊集郡守府,濟濟一堂,飲宴慶功。席間,衆人情緒熱烈地談論着北征大捷的得失虜獲,代郡市租的增長,“上計”的入多,相互打趣着一些趣事。觥籌交錯,不時便騰起一陣陣鬨笑歡嘆,氣氛極爲輕鬆融洽,直至日晚方盡歡而散。
范增、朱英、汗明、鬥蘇等楊楓心腹之人並沒有隨衆告辭離去,而跟着他一同來到了後堂。兩名近衛送上濃釅的茗茶,掩門退了下去。
雪夜很靜,漾着一派靜謐祥和的氛圍。幾個人雖不敢多飲,也多少俱有了幾分醉意,渾身筋骨輕鬆舒泰,腳下輕飄,進了這很是暖和的屋子,有些兒懶洋洋的,酒力似乎也悄悄爬上了頭。慢慢啜飲着香茗,宴飲舒放的快感還縈在衆人間流淌,彷彿不願打破這難得的美妙的寧靜,一時誰都沒有開口。
許久,朱英輕咳一聲,將茶碗放在案上,目注范增,以他一向從容不迫的態度道:“範兄,草原一戰雖勝實不足取。胡虜氣盛暴悍而不知兵,當以誘待來,以靜待躁,以嚴待懈,避其盛,待其久,擊其歸。臨兵者,寧失之謹慎,莫失之魯莽,制戰之節,治力之求。兄佐公子戰素謹,今何躁切若是?”
楊楓擺了擺手,嘆道:“此非範先生之過,乃我之失。我遽求一戰底定漠南,自謂野戰必穩操勝券,欠了停蓄思量,且不肯納範先生忠諫,其過皆在於我。”
朱英長跪而起,肅然拱手道:“公子,兵不得已而用之。代郡一隅地瘠民貧,役難再籍!且似此一戰,舊將悍卒,凋零巨重,元氣大傷,而新置諸軍,非經戰陣砥礪,不足成器。大事繁難,絕難一蹴而就。非治力之求,焉可臨兵!英祈公子孰思之!”
空氣瞬間凝重,宴飲繁華歡暢的餘味褪盡了,廳中衆人振攝心神,思緒已完全轉到了代郡的軍機政要方面。
楊楓坐正身軀,微微一躬身,緩緩道:“朱先生金玉良言,楊楓受教了。”
是的,代郡一隅之地,實在經不起多次徵集兵員,如此必將令整個代郡、雁門困敝不堪,甚至瀕於經濟崩潰的境地。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中,軍伍戰力的保全,實在是比一兩個勝仗更爲重要得多。
微一沉吟,楊楓掃了衆人一眼道:“獻捷申奏邯鄲和徵召新軍兩樁事體辦得如何了?”
朱英微笑道:“匈奴右漸將王、休旬王等解送回代郡時,在下已申報長寧君,並順公子之意,代爲起草奏章,交長寧君過目後,函送邯鄲,將大捷情由稟報太后、大王,特爲長寧君請功,同時再請調發軍械糧餉。”
楊楓快意地點頭笑了一笑,“很好!”
“長寧君?”鬥蘇、蓋聶都鄙夷地冷冷哼了一聲。鬥蘇問道:“朱先生卻是如何爲那貪鄙懵頑之人請的功?”
朱英一笑續道:“無非是今秋匈奴左屠耆王率衆十數萬寇邊犯境,越高闕,竄撲代郡,縱暴殃民。長寧君親臨前敵,振勵軍心,督師決戰塞外,英風赫烈,厲挫兇焰,胡虜望君上旗影北靡,軍將無不羅拜歎服之類,揮灑渲染云云而已。”
先前陷入難解思索中的蓋聶驀地眉梢一揚,撫掌道:“可是爲的長寧君也姓趙,故特爲其表功張勢以求······”
楊楓輕咳一聲截斷了他的話,問道:“長寧君尚安樂否?”
朱英眼裡露出一絲笑意,“極是安逸。”轉而突兀帶了些嘲諷意味地用了敬稱道,“君上近些時日卻不似前時般耽於田獵遊樂,荒遊嬉戲,而是日日笙歌,招羣優爲百戲,夜夜迷醉於紅粉青黛,錦團花陣。倚翠偎紅,何等風liu姱豔,如何不安樂!”
注:趙國,男子成年,需登記名籍,稱“傅籍”。登“傅籍”之丁,即有服兵役的義務。除郡縣徵兵外,趙國尚有募兵制(常備兵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