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血飛飆騰濺着,一個個匈奴人切齒咬牙,扭曲了臉龐,眼裡迸射出獸性的殘忍,洞開胸腔狂野地嘶嗥着,兩腿用力夾壓着馬肋骨,奔縱如風,不顧接連死傷無數,前仆後繼地衝撲。不斷有人拋跌墜摔馬下,馬蹄卻毫不留情地踐踏過族人的屍身,踹踩在翻滾於地輾轉掙扎呻吟呼號的夥伴們身上,滔滔滾潮般盡朝前涌。涌!豁了命瘋狂蠻野地朝前穿插涌殺。
生死抉擇處,沒有絲毫猶疑,沒有任何膽怯,揮刀!彎弓!揮灑對手的鮮血、毀滅他們的生命!此時此刻,他們不再是良善淳樸的牧人,他們是煞神附體的暴戾惡魔。以命搏命,以血流血。羽箭釘在肉裡,刀槍紮在身上,皮翻肉綻,紫血突突直冒,又算了得什麼,還騎得住馬便長嗥着毫不退縮地挺身而上,草原民族天性就有着決不甘雌伏的強橫本質。蒼鷹的翎羽損壞了就一頭撞死在山石上,死在馬背上書寫下的是草原上鐵錚錚漢子的無上榮耀。流奶流蜜的土地要靠流血去爭奪,在兄弟族人們不死不休地浴血搏殺的感染震懾下,有誰會怯懦的兔子般往後縮?——更何況,自次王!陰山南麓豐美的草場!都足以撩撥得一個懦夫張揚出最暴烈的血性豪情。
尖銳的笳角長鳴,融在濃郁的血腥氣裡,瀰漫着草原大漠的熾熾豪氣。混戰中,又有着兩三股洪流洶涌地自胥紕一夥決開的缺口,催馬急進,斜貫入陣。
沖決最快的胥紕截入趙軍中陣,早殺得渾身浴血,幾乎成了個血人模樣。四面八方全是趙人,極度亢奮的他兩眼被一腔仇火和殺戮的快感燃得通紅,兇光熠熠,扯長了嗓子嘶吼,怒馬爭先,人叢中長刀縱橫飛掠,以十倍、百倍的兇悍硬抗住。
突兀間,兩股匈奴人自側翼踏着屍堆插入悽慘無比的激戰裡,和殺聲震天,一波波壓前的趙軍密集地糾結在一處。彼此別無他顧地奔突急進,死死糾纏着、僵持着頂在一起。雙方的馬匹擠着狂嘶亂跳,都馳驟不開了,只逼近着猛砍硬殺,白刃相格——不!是血刃相格!煙塵滾滾,擁簇着追搏爭鬥,攪成一鍋泛着猩紅的亂粥。
無儔的壓力驟然一輕,胥紕一刀將斜刺裡撲上的一名趙軍開了膛,順手一抹,把身側正和兩個同伴殺作一團的趙騎斬落,啞嗥一聲,飛身撲起,搠通了一個甲冑服色與常人不同的趙人的肚腸,趁勢上了他的馬背······
痛快!實在是痛快!殺了多少?誰耐煩記得。那麼多的趙國蠻子都往趕着刀口上撞。大口喘着氣,他犟梗着脖子,一面廝殺,一面仰頭拼命努瞪着兇睛四處亂覷,努力在趙人迎風招展、飛速移動的各色旌旗中搜尋自己的目標。
匈奴沒有文字,粗豪的漢子們更不會有興味去習識中原古怪繁複的文字。不過,有兩個字是他識得並銘於深心的:“李”字、還有一個“楊”字。楊楓,那個可怕又可恨的蠻子,定然就在“楊”字大旗下。找到他,咬住他,砍下他的腦袋,揭下他的頭皮,栓在馬繮繩上,這纔是真正無上的榮光,足以惹來無數驚羨目光,榮耀滿足一生的榮光。
然而他終究失望了,眼前翳着一片紅,任是什麼,看在眼裡都成了紅濛濛的顏色。兜風翻飛舞動的旗幟晃得人眼花,辨也辨不清。觸目是一張張猙獰木然的臉,一個個急閃眩晃着的身影,映着一溜溜血光起落飛旋的利刃······
恨恨地悶吼一聲,他狠狠一夾馬腹,在一重蓋過一重的囂騰中揮刀一頭撞進最密的人叢中。
又一波趙軍捲了過來。數十匹馬併成一排衝突,騎士伏鞍掩於盾下,寒凜凜的槍尖前吐,刀手、弓弩手逐次銜尾跟進——沖決不過去了!數千上萬人敵我混雜,黑壓壓一片膠着擠壓傾軋在一線,擋在前面擠堵得無路可進。弓弩手眼睜睜看着只能放出零星的冷箭,槍手、刀手鱗次交替、穿插超越的陣型完全施展不開,卻在後隊向前逼進的推壓下,剎勢不住轟然捲入了修羅屠場中。
而一彪彪的匈奴人也涌撲而上,嗜血的羣狼般,一路咆哮着投入殘酷的殺伐。
在這具巨大血肉磨盤的瘋狂推碾下,大草原爲之震慄!每個人都只象是飄蕩浮沉在血池地獄中的一葉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身不由己地隨衆廝殺。封賞、榮耀、勝負,甚至悲懼喜怒憤恨諸般情感反應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潛意識裡對死亡毀滅的恐懼和對生存的極度憧憬渴望,刺激得人只剩下了野獸的本能反應。刀劈、槍挑、鋋擊、棒砸······用手拑勒着、撕扯着、拖抱着、乃至於頭撞肩頂,用牙齒咬,不擇手段地拼命。但凡不同的裝束服飾映入眼中,條件反射式唯一的反應就是:殺死他!
屍體層層疊疊壓摞着屍體,碎肉骨泥泡在紫黑色的血水裡,汩汩流溢的血水浸透了地皮,積成漫就爲一個個深深的血窪,馬匹幾乎踏不到草地,亂蹄縱跳在累累屍骸上。
血汗如雨,缺口捲刃的長刀揮揚劈斬,都尉鮑揚面皮焦黃,三尸神暴跳,耳中轟轟作響,額上青筋蹦起多高。陷陣營已然以一個銳錐衝陣直前飈突,尖刀般破入匈奴人羣。但隨後掩進的大軍卻被一股撲進的匈奴人遏滯糾纏住,直至鬧成如今的大混戰局面。鋒鏑、遊奕正雙雙夾裹着匈奴人卷在兩翼鏖戰,急切間左右翼雁行犄角救應不了中路。形勢上,大軍生生被切作兩段,前鋒陷陣營頓成孤軍之勢。戰前部署被打亂了!大混戰愈演愈烈,整然的連環進擊散亂成互不相顧的各自爲戰,如臂使指的指揮層層斷裂,各色旗幟凌亂紛靡。鼓號?連他自己的親軍衛隊都打散了,僅剩三名衛士還緊緊護在身邊。對於正趨向人數大爲佔優、擅長單憑個人武勇作戰的匈奴人有利的戰局,實際上裹在濫戰間的他已無能爲力。想到孤軍奮戰的陷陣營袍澤,想到化爲血水的兩千多弟兄,鮑揚的心象被毒蛇寸寸齧咬着,痛苦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