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高掛在中天了,陽光穿透了綠意溫潤的芊芊碧草,濃密的草葉上翠光溢彩,流爍着星星點點碎金。空氣中蘊着熱力,團團簇簇的野花在秋陽溫熱氣息的蒸騰下,馥郁的香氣幽幽地瀰漫開來,燻人欲醉。
風撩過草野,瞬間,伴着低柔的“簌簌”聲,草浪漾起了層層微細的漣漪。啁啁啾啾的鳥啼蟲鳴宛轉悅耳,點破了草原的寧謐,平添了許多的生氣、活力。
突然,輕盈的風似乎勁急起來了,蓬蓬勃勃的草木叢中掀起一陣陣騷動喧響,一隻又一隻的鳥雀四下驚起亂飛;狐兔跳縱着倉惶遁走;土鼠探頭探腦,一撅身便不見了蹤跡;蟲兒漸次斂去聲息······不多會兒功夫,這片美麗的草野就陷入了一派冰冷的死寂中。
慢慢的,絕遠的天際處,影影隱約可辨的一線綿延奔涌的山脈彷彿在輕輕地顫抖着。一簇灰黑色的小點象一片烏雲,帶着殷殷沉雷,挾着烈烈強風,由遠而近緩緩壓了過來。
煙塵飛揚喧騰,氣流回旋而上,悶雷滾在地面,漲潮一樣,一波波的振顫愈來愈烈,粼粼地向四方擴展了開去。粗獷悍野的、草原所特有的氣息,籠住了蒼茫的天地。
塵頭漸漫漸高,裹着風遮沒了半天,一杆高挑的醒目大纛下,無數高大矯健的駿馬和馬上剽勇悍烈的騎士顯露出了身形,潮水般洶涌滾來。馬速並不快,但成千上萬馬蹄鏗鏘的踏響,依然帶出了令人心悸的煊赫聲威。
不緊不慢地行進着,粗野的訇然鬧笑吵嚷叱罵,從一張張大嘴裡往外飛,諢話、野話,夾着馬匹嘶鳴,雜在風裡朝前波動,飄蕩出老遠。
“嗯——”大纛下一名全身披掛,身軀挺得筆直,一直冷沉着臉的英武年輕人猝然微傾身向前,眯起細長的眼睛,鷹隼一樣銳利的目光緊盯住前方。
一個灰點急遽地靠近。馬上的騎者緊貼在馬背上,人馬幾乎連成了一體,毫不吝惜馬力地催馬狂奔而來。
數十騎自兩側抄出,圈住直衝向大纛的騎者。
騎者猛地全力勒馬。全身汗淋淋的駿馬一聲悲嘶,人立而起。馬匹飛揚的前蹄尚未踏下,同樣大汗淋漓的騎者已伶巧地騙腿落馬,急急衝上兩步,拜倒叫道:“稟左屠耆王,前方遭遇趙軍了!”
“嗯!”年輕人兩道濃眉倏地鷹翅般挑起,眼底閃過一抹狠戾的亮澤,冷沉的神色不變,盯着騎者,“確否!”
“是!左屠耆王,距前莫約五十餘里,遭遇趙軍斥候······前哨已扎住待命了。”
年輕人沉沉一笑,兩腿微夾,停住馬,擡起右手,身後的大纛頓住了。五萬多騎,快捷利落地接踵帶住了馬,滿山遍野黑壓壓的一片,叱喝呼喊和滿不在乎的笑鬧仍舊喧騰着,刀鋋和幾千具鐵甲的葉片在陽光下閃射着熠熠冷光。
又是兩騎馬聯翩飛馳而至,“稟左屠耆王,前方哨探和趙軍斥候交上手了,看情形趙軍軍勢不弱······”
年輕人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探馬,冷森的目光直盯着前方的漠漠草野。
片刻,第四個斥候到了。這人臉色蠟黃,右後肩上深深插了一支鵰翎長箭,隨着馬匹的狂奔,血水和着汗水“突突”直冒,整個人染成個血葫蘆模樣,顧不得下馬行禮就啞聲嘶叫道:“左屠耆王,是······是趙軍主力······”言語未畢,“嘭!”地一頭倒栽下馬背,暈厥過去。
年輕人氣息突兀明顯重濁了些,高聳的顴骨翳上兩點微紅,兩眼更眯細了,流閃着寒酷、惡毒、悍烈的厲芒,脣邊綻開一抹怪異的獰笑,一個字一個字自齒縫重重地迸出:“是——楊——楓!”
“嗷——”他英挺的面容驟然變得猙獰可怖,昂首發出一聲高亢慘厲的長嗥,右手一抖,寒光流燦,腰間那把虎骨爲柄、鑲金嵌玉的佩刀出鞘前指,大喝道:“殺!殺!殺!”狂暴亢奮的語氣中蘊了遏不住的森森殺氣。
“左屠耆王,這······可,可我們剛降服呼得、堅昆,軍中還帶有這許多虜獲,只怕,只怕接戰不便。”旁邊一名日逐倒吸了口涼氣,撥馬湊前一步,勉強笑着道。
“接戰不便?”年輕人瞟了日逐一眼,冷酷的眼神裡飄過一絲輕蔑和鄙夷,嘴角微微一勾,冷悽悽地道:“蒙星託,我不是下令讓把戰利送回本部了嗎?”
蒙星託滯了一滯,咧咧嘴,不敢與那瘮人的目光對視,心慌意亂地垂下了頭,又懼又憤,只在心中氣恨道:“送回本部?軍中情形你又不是不知,沒得拿我作法。”
旁邊一名且渠大大咧咧地笑道:“左屠耆王,牛羊倒是送回了,但是,許多人都還帶了掠來的女人哪······不如,先行押到後面,待到戰後再分回各人。”
年輕人端坐在馬背上紋絲不動,緩緩掃視了左右一眼,冷峻地吐出一個字:“殺!”
殺?左右衆人猛然一怔,那可全是各人的戰利虜獲啊!近幾年單于老邁衰頹了許多,政務幾乎多由左屠耆王——太子頭曼接掌。頭曼以冷血鐵腕迅速穩住了頹局,穩住了人心,也穩住了自己的地位。按理,在匈奴統治區域,大抵分三部:左屠耆王居東、右屠耆王居西,單于居中,指揮東西兩部各王各將。頭曼統領總綰東中兩部權勢後,引領大軍出蔥嶺北,大破降服堅昆、呼得兩國。這兩地都多貂,出好馬。頭曼迅雷不及掩耳地連克兩國,奪取了兩萬多匹駿馬。並許多貂皮、牛羊、女人,同時也大大加強了對西方的控制力。在鞏固了地位之後,他遂乘勝率軍南下,意欲復奪回陰山一帶南附趙國的諸部。當然,誰也沒料到,茫茫草原上,居然會遭遇深入的趙軍主力。大部分的戰利雖然遵令送回了本部,可王侯將領戰士們捨不得送回,留在身邊的呼得、堅昆女人,卻都是上等的貨色——這,五六千女人,一句話,就全殺了?一個不留?
“哦······頭曼,我們刀刃樸鈍,弓弩不利,而,而趙人軍械遠非我們所能及······楊楓用兵不下於李牧,殘狠遠有過之,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氣勢極盛。今次遭遇,我們兵勢雖大,猶恐未足一戰。不若,不若引兵先卻,稍避其鋒。料他不敢窮追,也追躡不及······”一個自聽聞遭遇趙軍主力便臉色劇變的老者原本幾次想要開口,又囁嚅着不敢說話,此時見到諸人皆顯出震動猶豫之色,終於鼓足勇氣,喘着粗氣試探道。
頭曼扭過頭,直直地盯着老頭,銳利嚴峻的眼神沒有絲毫遊移,摸着修剪得很整齊的掩口髭鬚,居然帶出了一抹親切的笑意,“犁汗王啊,我卻是忘了,去年你慘敗在楊楓手裡,倒是對趙人的戰力瞭解得深哪。”
犁汗王眼珠子裡茫昧的鈍光被頭曼的眼神刺得一縮,高高端聳着的肩膀一塌,嘴角一抽搐,喃喃地道:“頭曼,左屠耆王······”
刀光一閃,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飛起,腔子裡衝起的熱血噴薄傾瀉四濺。砰!無頭的屍身栽倒到了馬下!失了主人的馬匹長嘶縱起,躥了出去。饒是見慣血腥殺戮,邊上衆人也不自覺帶馬退開幾步,臉上變色,心頭亂跳。犁汗王——頭曼的堂叔,就這樣被頭曼親手斬於馬下!
注:日逐、且渠——匈奴官號,各以權力優劣、部衆多少爲高下次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