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掠過天際,挾帶着絲絲寒意,入秋了!
晶瑩剔透的蒼穹一碧如洗,徜徉飄浮的流雲低低懸垂,復扯出幾抹輕紗薄綃,彷彿凝固了,俯瞰着無垠綠原。
廣袤的草原仍保持着溫潤的綠意,緩坡連綿,無數灼灼絢麗的野花密密地點綴在草野上,斑斕的靚彩染織成穠豔織錦,張揚着生命的活力,直延展向遙遠的陰山北麓。有時,會裂出一條河流,驛動的裙裾也似,在草甸上繞着彎蜿蜒而來,藍瀅瀅的,浸潤着,舒展着,優雅飄逸。有時,又會凝成一方麗姿綽約的湖泊,善睞的明眸般,在高懸的紅日下幻出難以捉摸的異彩幽光,輕漾的粼粼水紋點點折射出柔和清澈的碎金晶色。
蒼鷹翔起了羽翼,盤旋着飛上了高空,在天幕上寫下剽悍的驕傲。密匝匝疊着的無窮碧草野間也漸次熱鬧起來了。忽而,一陣“窸窸窣窣”響,長長短短的柔韌草莖迭次向兩側偃去,破開的一波碧痕中,一隻肥碩的野兔或狐狸倏然掠過,瞬間,漫漫碧草又隱沒了那灰黃的身影;忽而,有拖着長長尾翎的雉鳥,舒翅展羽,自草叢裡飛出,如同一片錦繡撲向另一簇矮樹灌叢······
清涼的草坡上,一個個毳毛爲氈、形若穹隆的旃帳穹廬象一朵朵盛開的花,點點綻放。牛馬或臥或站,舒閒有致地在草坪上啃着草,不安分的小牛犢卻顛顛地躥蹦着,追逐奔跑。羊羣,滿天星斗地在草坡上均勻地散開,經過一夏的放養,上了膘,挨挨擠擠的,一個個肚滾腸圓。而一個不過六七歲的小小孩童,雙腳穩穩當當地夾緊馬腹,神氣十足地騎在一匹高大的光背馬上,身軀隨着馬匹的“得得”漫步,怡適地輕輕晃悠着,偶或,輕叱揮鞭,將不好好吃草,挨擠在一起躲蔭涼的羊兒打散。驀地,高亢悠揚的牧歌便輕捷地從穹廬邊飛揚而起,散淡的樂句中立時瀰漫開一片濃烈熾熱的草野氣息。眯着眼靜臥在一邊的牧犬興奮地跳起身,起勁搖着尾巴,“汪汪”歡快叫着。
一陣風過,草葉簌簌搖拂,將歌聲卷向遠處,清涼潤澤的空氣裡浮動着若有若無的野花芳馥清香,牛乳甘美甜羶,甜津津、涼絲絲的,撩人心脾。
美麗的草原之秋,孕育的同樣是異常的飽滿和豐盈。
摸着鬍子拉渣的腮幫,一條鐵塔般壯碩的大漢赤着膊,從旃帳裡鑽了出來,歪了頭,滿意地瞅着遠遠近近的牛馬羊羣,黧黑的臉膛上露出一抹欣然得意的微笑。
“今年的牛羊膘上得足啊,冬天可是不用愁了。明年,或許家業還能更大些······嘿嘿!這小子長成了一定比老子還行,鐵定是草原上一條鐵錚錚的出色漢子。”
他很是歡喜地自腰間解下一個皮囊,拔下塞子,狠狠地深吸了口氣,將囊口湊到嘴邊,微一猶豫,舔舔厚厚的嘴脣,啜了一口,慢慢嚥下,眯縫着一對圓眼,感受着一道火熱由喉間直衝下肚腹,又戀戀地在囊口嗅了嗅,嘆了口氣,意猶未足地塞緊塞子。
“酒”這東西真是好啊!比酪好得多了。不,簡直是沒法比,這才真正是屬於男人喝的。可就是太貴了,太貴了!那麼一大塊毛氈才換得兩皮囊酒,不能不儉省着喝。真懷念十多年前吶——每當這個時節,草長馬肥,大單于一聲令下,各部聞風而動,族長也會興致勃勃地帶了他們,大夥兒挾弓帶刀,騎了快馬,“哇嗬嗬——”嘶吼着,象一股股雪山奔騰而下的洪流,衝向中原人的城邑。攻!屠!掠!回來時,每個人的馬上總載了重重一份資財玩意兒,馬後一長串繩索牽着的,是豬羊,和豬羊一般的中原奴隸······
赫!他回味似的咂了咂嘴——要是再能來上這麼一遭,冬天可就美極了。躲在暖和的旃帳裡,大口大口灌着美酒,吃着羊肉,津津有味地用鋒利的刀剔着羊骨;女人罩上一身耀得人眼花,滑膩得手放上去都會往下滑的絲質衣裳;粉嫩得簡直能捏出水來的中原女奴在帳中歌舞,跪在一邊伺候着;或者還能撈到兩件金貝之類的好東西,擺在帳裡炫耀炫耀。嘖嘖!一整個單調的冬季便可以就此快快活活地消磨掉。
他想得兩條濃眉飛了起來,臉膛黑裡泛紅發亮,一顆心滾燙滾燙的。呃——卻一下猛地從美麗的綺夢中掙醒了過來,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虛怯惶惑地四下溜了一眼。
直瞪着眼呆了半晌,他才悲哀地嘆了口氣,仰起頭望着碧藍如洗的青天,喃喃地道:“撐犁啊,我們是否犯下了什麼大罪孽,爲什麼廣大神聖的你,要對你虔敬的孤屠居次們降下大懲罰,讓那頭惡狼肆虐草原大漠,難道,是因爲我們對您不夠虔誠恭順嗎?”
“唉!一定是那惡狼身後有個大神明,有可怖可畏的神力,連各部族的巫們的祈祝都無法匹敵禳解。”他的嘴角抽動着,眼裡火炭般的光彩消失了,忽然感到身上涼了許多,抓過一件外裳披上,背脊微駝,慢慢走下草坡。
那頭惡狼比草原上的白災更可怕,他的後面,跟着的依然是一羣兇殘暴戾無比的狼,恣意縱掠,所過處骨肉支離,百死無餘生。陰山南麓,好幾個抗拒的部族已經被滅了,屠滅掃平了。聽說一些殘餘的部衆被押解南去,開荒種地,有個名目叫“犯屯”。想起自己的那些奴隸們血肉模糊地在皮鞭下輾轉呼號哀叫的慘狀,他不自覺地又打了個冷戰。犯屯?如果到了那一日,豈不是生不如死!
在草原大漠,歷來是弱肉強食,強者爲尊的。他們敬慕狼,認爲狼是神物,可當天降凶兆,南來了一頭更兇悍、更暴戾、更殘狠、爪牙更鋒銳的惡狼,各部族很有些惶惶不知所措了。
他們這一部隸於東胡,可東胡在那頭狼的追迫下不斷東卻,東胡王除了退卻,就是屈辱地允諾諸多苛刻的勒掯。既指望不上東胡的援手,又絕難放棄這片豐美肥沃的草野移徙,族長經過和他在內的幾個地位高的長者商議後,終於決定仿效南面的幾個部族,低下高貴的頭顱,拜倒匍匐在那惡狼的馬蹄下,盟誓歸服······
朝下走着,他覺着風裡挾帶的寒意愈發濃烈了。想到二十多天前打自眼前向北呼嘯而過的騎隊,臉頰抽搐幾下,臉色更陰沉了下來。
從來,他們都對自己的強悍感到由衷的驕傲。從孩童至青壯,悉引弓騎射,他們能日夜停留在馬背上,在馬背上戰鬥,在馬背上吃喝,蜷曲在狹小的馬頸上睡覺,馬和人完全一體,雪亮的刀刃之下是無堅不摧的鐵蹄。但是,那一天,他完全失卻了自信的心在暴烈的蹄音下戰慄,胸口一陣陣發噎。他是行家,在一個瞬間,他忽然發現自己竟沒了歸服後一直縈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難堪屈辱,後怕中涌發的是一種解脫的欣慰——幸虧歸服了!否則,縱是舉族一千二百戰士齊出,只怕不到一兩個時辰,便得被潮水般的鐵流涌沒,全族四千口盡化齏粉。眼前的這一片牛馬羊羣?渣都剩不下來。
眉頭一聳,他縮了縮肩膀,往北方看了一眼,不安的目光帶着恐懼。心,戰了一戰。這一回,又有哪幾個部族將被那惡狼的森森利齒撕碎、吞噬!
注:撐犁:匈奴語——天;孤屠:匈奴語——子;居次:匈奴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