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隻鷹,展開羽翼,翱翔上了藍天,它也就不會再與檐下燕雀爲伍,雙方所擁有的,已不再是同一片天空。
眼前的馮村,觸目的一切盡是慘淡。鄉鄰們的面容是一派悲愁木然,神色顯現的盡是猥瑣懦弱,眼中只是茫瞶、怯縮,整個村落充滿死氣、混沌、陰晦的一切,彷彿離馮豹太遠、太遠,早從他的記憶中剝離了出去,而讓他感到異常的陌生,甚至在直面這一切時痛苦不堪。畢竟,高闕三載,他的血液裡已摻進了許許多多活躍不安分的因子,他審視自我、審視人生的眼光也大爲不同了。
他現在明白了,當父親包了一捧故鄉的泥土,帶着一家老小背井離鄉,離開馮村,又在半途聽聞傳言,將信將疑遠赴從未曾聽說過的邊荒之地“高闕塞”,自那一刻開始,馮村這小山莊就再容不下他了。邊塞廣闊的天地已成爲他生命中異常重要而不可須臾分離的一個部分。他完全沒有別的選擇,是的,只要是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對這飢乏困頓閉塞的小山村有絲毫的留戀之情,而只會有衝出牢籠的快感。
但他終究還是回來了,回到浸透了悲哀、苦難的故鄉。離開高闕的兩個月,六十四天,對他而言,簡直比過去的三年還要漫長。
在這兒,他不再是豹子般敏捷剽悍,兩仗斬首七級、虜匈奴一都尉,得以直升陷陣營兩司馬、特拔入習“高闕講學院”講武堂的馮豹,而只是“馮大牛”,一個鄉鄰們從小看着長大的,土生土長的山裡人——鄉野村夫,不入學堂,不上臺面,哪有什麼大號;在這兒,他的雙手必須放棄心愛的長刀硬弓,重新拾掇起銚、鐮、鎒等農具;同樣的,在這裡,既沒有什麼“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軍士,是左右時代風雲的英雄人物”鋪天蓋地的宣揚,也不會有小兵卒子以意志、軍功得迅速擢升簡拔,光耀門楣之事······不過,他得回來,這兒有一項特殊使命在等着他。縱然他私心深處極不情願,他還是得接受監察司的任命——作爲一名密諜,回到故土大幹一場。只因爲,帥爺的需要!
在高闕,受惠多矣的小民百姓誰人不對帥爺頂禮膜拜,而帥爺的文韜武略,帥爺的神采風姿,帥爺的寬仁恤下,帥爺的心胸氣度,帥爺的克己厚人,更是博得了一干年輕氣盛的熱血兒郎狂熱的欽敬與追慕。這是極其自然的,帥爺麾下鐵騎暴烈如狂風驟雨,摧枯拉朽般席捲草原,所向披靡,兇頑殘虐的胡虜迭受重挫,各部自危;每戰虜獲,帥爺總是錙銖不取,悉分賜有功及傷殘將士,厚恤死難;神人一般的帥爺並不是高高在上的,他了解士卒們的喜怒哀樂,他說着卑微的小兵卒子們聽得懂、聽得帶勁的話,而不是居高臨下咬文嚼字做一些令士卒深覺晦澀茫昧的訓話,毫不稀罕地和他們這羣低賤的小人物大夥兒不分你我圍坐在一起吃飯······一切的一切,無不匯聚成一股對年輕人們如磁石般的巨大吸引力。
北人性直,有膽子背井離鄉流離,更遠赴高闕塞蠻荒之地屯墾的,都絕非懦弱如羊之輩,多是強悍豪爽,骨子裡皆蘊了幾分血氣蠻性。兼得文宣司逐日宣講男兒功業,豪傑志量,被聒得熱鬧,義無反顧投身軍旅追隨帥爺成了高闕持久不歇的熱潮。“炕頭上的漢子”,在高闕,這種言語是最刺心打臉的侮辱。可惜陷陣營、遊奕騎簡拔招選極爲嚴格,而且有着年齡及每戶按丁壯人數控制投軍者的制約,不免令很多躊躇滿志的年輕人怏怏喪氣失意。
馮豹,在被招入陷陣營之後,也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他必須成爲帥爺眼中第一流的佼佼者,纔有可能達成他的夢想——進入背嵬,成爲帥爺的親衛!
背嵬,據說帥爺最欽佩的人的親軍便是以此爲名。馮豹倒是沒有多少興趣深究這兩個字的來歷,他只知道,背嵬軍中,燕趙俠少,荊楚勇士,個頂個是上山打虎拔牙、下海擒龍斷角的英雄好漢,弓馬嫺熟,技藝超卓,力可扼虎絕豹,善戰不畏死,臨戰每擊敵最強軍,破虜最堅處,屢建奇勳,武勇冠絕諸軍。長城內外,塞下漠北,關於背嵬的各種傳說到處飛揚流傳,即三尺小童,亦知勇悍背嵬帶有傳奇色彩之赫赫威名。
人往高處走!人生在世,就要博個出頭之日;投軍,就要投在帥爺這樣的將軍麾下;當兵,就得當帥爺的背嵬,成爲那驕傲傳奇中的一員,這是給自己起了大名“馮豹”的馮大牛暗暗定下的追求和信條。他知曉,軍中許多袍澤也抱有和他相同的熱忱渴望。
天知道他、他們學得多苦,拼得多狠。從早到晚摸爬滾打在演武場上,拼了命地習練弓馬槍刀武藝,似乎永不疲倦,哪怕兩腿股間磨得鮮血淋漓,哪怕累得連炕都爬不上去,然而,一股令人振奮的激情包裹着他們,包裹着整支軍隊。他們浸透全身心勞累的努力也沒有白費,他們學會了種種作戰的戰術配合,懂得了最簡捷、最乾脆利落的格殺技巧,也蘊蓄了自信的強壯······
兩次隨軍出塞,鐵了心要爭勝立功的馮豹勤於職守,浴血搏命,奮勇衝鋒廝殺,終因功得特拔入講武堂。三個月的講武堂生涯,他又拼命唸書習字,識得了五七百字——任是什麼,他都要盡全力做到最好。別人能,我也能!他有對自己能力的驕傲和自信,也確信自己入得背嵬是遲早的事。不料講武堂“志慮堅忍,剽悍勇毅,爽直重義,不失靈便,其才堪用”的考語卻成了他一生一個重大轉折的肇始。監察司看中了他,休說背嵬,連陷陣營他都回不去了。
簡直是命運的捉弄!但事實是不容抗拒的,監察司的提調是意外,而又是不容改變的最終決定。
心不甘情不願,甚至是懷着一腔怨懟苦悶地從講武堂轉入隱秘的五間堂,一年與世隔絕煉獄式的緊張培訓,同時又習學了製革、打鐵等幾樣用得着的手藝後,他回來了,作爲一個密諜回到了故土。
一年的光景,從五間堂走出來的他告別了莽撞輕率的年輕時代,變得深沉成熟,也明瞭用間的重要性和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職責。他成不了帥爺的背嵬之士,可在另一方面,對於帥爺他所能發揮的作用絕不下於背嵬。五間堂開宗明義就有兩句話:“惟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爲間者,必成大功,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也”;“三軍之事,莫親於間;賞莫厚於間;事莫密於間。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他得利用自己本鄉本土人的有利身份,不動聲色、春風化雨地慢慢一點一點將高闕、將帥爺植入人心。以馮村爲中心,蛛網般在這一帶打造鋪陳開一個運轉靈便、行之有效的間諜網,既負責收集情報,又爲帥爺建立起一支隱秘的力量。
他不知道,監察司有多少人手在哪些地方從事着和他相同的工作,可他知道,他的背後絕不乏支持。便在他返鄉的第二天,漏夜即有人趁着濃墨般的夜色,爲他送來了一袋尖足小布和一袋方足布。新城鑄行流通的就是尖足小布,而代郡屬下安陽等地鑄發的貨幣則既有尖足小布,又有方足布,這兩袋青銅布幣完全契合他的身份、歸鄉說辭——督察院的行事曆來是極細密謹慎的。在鄉鄰們面前,他訴說自己在逃荒途中,與家人走散,輾轉流離到了代郡,到了高闕。在高闕過了三年,爲了找尋失散的家人又回到家鄉。若是有幸等到回家的家人,那是一定要再回高闕樂土的。而後,針對不同的場合,不同的對象,他有時會或深或淺、或隱或顯地透露高闕點點滴滴的生活。他的話是實實在在的,絕不虛妄縹緲,他要把祖祖輩輩眼光始終侷限在山窪裡的鄉鄰們的心打開,讓他們對彷彿遠在天邊的高闕生髮出嚮往欣羨,從中再慢慢擢選出信得過的可用之人。
小心翼翼做這些事時,他覺得異常的坦然,他並非在損害自己的鄉鄰,相反,將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鄉親們一定會因此過上安定富足得多的生活。而且,相較於身處別國的同袍,他輕鬆太多了,畢竟,在同屬大趙的馮村一帶宣揚高闕的好處他少了很多顧忌。
雖然如此,離開高闕,一種莫名的空虛還是如附骨之疽緊緊纏繞着他的心,揮之不去,使他悵然空洞得難受。熟悉卻又陌生的土地,使他至今仍舊迷惘、痛苦。
籲出口長氣,馮豹晃晃腦袋,慢騰騰地從草地上站了起來,隨便拍拍粘附在身上的草梗泥塵,微眯起眼睛,久久凝視着北方連綿起伏不盡的羣山峰巒。馬兒的嘶鳴,激烈的蹄音又飄飄地縈蕩震顫在耳畔。
帥爺,現下您是不是正煙塵滾滾地趨馳在廣袤無垠的茫茫草野上,向北,向北延伸鍛鑄着代郡新的輝煌,新的光耀?剽捷的鋒鏑、遊奕、陷陣,又有多少兄弟將一戰成名,斬將搴旗立功······他凝視着,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嚮往。
終於,他的心從遙遠的北疆,從如火如荼逝去的激情歲月中平靜了下來,深沉的目光又投向山腳下的馮村,漸漸的凝定。
起風了!十數片黃葉紛紛揚揚飄落。馮豹輕輕拂去肩上一片落葉,大踏步朝山下走去。
山下,不是高闕,然而,依然有一個廣闊的天地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