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堂裡,謀士們各不相讓,鬧亂成一片,一陣高過一陣的嘈雜聲填滿了整個空間。往往某一句刺心的話,又成了掀起新一輪騷亂的開端。怒不可遏的黃霸紫漲了麪皮,跳出座,揎拳捋袖,聲壯氣粗地爲黃戰打頭陣。黃英、黃戰幾兄弟冷沉了臉,咬着牙烏眼雞般怒目相視。上官翼幾個老成持重的門客,打着旋到處勸解撕擄,做着徒勞的努力。事情眼看已鬧成了不可解的僵局······
一臉清平淡漠的黃歇目光倏地一閃,比刀子還銳利地在廳中轉了一圈,慢悠悠地站起身,轉過一面虎座鳴鸞的大屏風,踱入後堂。
朱英眉毛一聳,略一思索,起身跟了上去。
“朱英,是你嗎?”又矮又胖的黃歇負手在後,一步三搖地踱着,頭也不回地道。
“是!君上。”
“你有話說?”黃歇平靜的語氣聽不出喜怒情緒。
“是!君上,朱英有話,如鯁在喉,不得不說。”朱英心頭一突,堅定地道。
黃歇鼻腔裡應了一聲,慢慢折入一邊的廂房,揮退兩名近衛,四平八穩地坐下,擡手止住朱英的禮拜,聲音裡含了一絲笑意,“朱英,你必定爲了今夜這看似不成體統的密議而有所進諫,對嗎?”
看着泰然自若的黃歇專注於自己的目光,朱英神色一凜,忽然發現眼前的情勢似乎正是黃歇有意養就的。“君上!”他輕輕喚了一聲,一時卻不知如何開口。
廳堂裡高高低低的嘈雜叫嚷聲時斷時續地又飛了進來,黃歇狀似疲倦地眯起了眼睛,臉上的神情很是奇怪,既似鼓勵,又似厭煩,慨嘆道:“這幫孽子!不用理他們······朱英,你是我股肱得用之人,有話只管直言。”當然,深埋於心底的話他自不會說出來——諸子門下各立派系,幾至水火不相容,如此方能用得得心應手,日後也纔好擇賢而立。
壓下在心頭一掠而過的憂慮不安,朱英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君上,恕英直言。君上即今於楚地位已固,雖王室諸公子不如也。位高權重,漸成太阿倒持之勢,物議騰沸。大王縱信任重用君上,亦恐萌疑忌之心。屈、昭、景、項、鬥諸家,爲楚之名門望族,素把持朝政大權。君上起自於下,驟膺重任,更兼······門下恃勢而驕,凌侮臣僚,其既得之權勢屢遭侵奪,得無怨懟嫉恨之心?此非尋常睚眥之怨可比。近君上聯姻景氏、屈氏,延攬鬥蘇,復張羽翼,大王反特加恩寵,斷非佳兆!君上,據英拙見,朝中,正形成一股針對君上的逆流,稍有不慎,便是殺身赤族之大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舉事勢在必行。然,此何等機密要害之事,屈家、景家,其心叵測,安可寄以腹心。願君上熟思之。”許多話他不敢說得太過直白,只能隱諱曲折地點到爲止。
黃歇深陷的細目中爍爍精芒亮灼灼的,盯住了朱英,一臉嚴峻,冷冷地一笑,壓低了的聲音裡透着決絕酷厲的意味,“就是要讓他們參與!屈家、景家自行送上門來,本君焉能容得他們再腳踏兩隻船地觀風色,敲山震虎,就是要藉此機會逼他們表態。能用則用,若他們識時務,少不了日後的富貴榮華,否則,哼哼······先生放心,壽春城門和王宮附近我已然令人暗中封鎖,風聲絕無外露之虞。”他冷冰冰的神色極是危險。
朱英心裡一震,一時難以啓齒,微一遲疑,匆匆瞥了黃歇一眼,小心地斟酌着用詞,恭敬地俯首道:“君上素來長於知彼,李園其人,絕不能不防。”
黃歇驚異地揚起眉梢,指點着朱英,掀髯大笑道:“朱英啊朱英,你可真是小心謹慎得過甚了。李園細弱之人,平素事我恭謹忠誠,唯唯諾諾,雖說圓柔了些,卻毫無二心······適才你可曾見到他那副模樣?哈哈哈,這不過是一個毫無主心骨的讒佞小人罷了,安敢有異志,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朱英真的急了,不顧一切地跪倒道:“君上萬不可爲李園假象所惑。此人在君上面前,獻媚進美,日進諛言甘辭,宛然柔順無恥之徒。但私下結納君上門客,宮中所獲財帛毫無吝惜,出手大方豪闊,隱有收買人心之態,雖然謙恭安靜,但極得上下人等喜歡。尤爲可慮者,此人交結市井豪俠,陰蓄死士,其志恐不在小。君上今夜召集密議,衆人皆心中有數,李園的反應未免太過,實是欲蓋彌彰!其人處處以弱示人,居心之叵測,可見一斑。”
咬了咬牙,朱英重重叩了個頭,道:“君上,李氏有娠,一旦誕下男兒,即爲儲君,李園便是國舅之身,貴幸不可言,甚或可與君上相併。追隨君上,左右不過是一奴媚之人。李園非愚,君上認爲他會何去何從。且······李園經由君上進美大王,同盜相妒,勢所必至。君上暗封鎖進宮途徑,而李園以其妹故,宮中聲息,朝夕相通。君上!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大事,往往會毀於不經意之小節,君上不可不慎啊!”
黃歇臉上浮上一層淡淡紅暈,雙眉一立,又舒展下來,眯了眼睛,目光流轉不定。良久,倨傲地豁然大笑,扶起朱英,拍拍他的肩膀,不屑一顧地道:“朱英,本君深知你的忠心。但若說景家、屈家尚有異志,本君還信。李園卑賤豎子,本君除去他就象撣去袍袖上的一點灰,憑他也敢算計本君?足下太過慮了!目下我們的心腹勁敵是手綰重兵的項家父子,區區李園,不值一提!”
“君上!”朱英叫了一聲,還想做最後的努力,“某,願領郎中令,領袖諸郎,爲君上舉事去後顧之憂。”
黃歇皺着眉頭笑起來,搖頭道:“嗨!先生怎還是如此多慮,本君依仗先生之處甚多,先生安可離去。”擺了擺手,慢吞吞地踱了出去。
朱英怔怔呆立着,跌足嘆道:“李園勢將爲大患,吾等亡無日矣!”
萬籟俱寂,夜已深沉。春申君府邸的後園忽然又熱鬧起來,三五成羣的人低聲議論着、談笑爭辯着從小樓走了出來。不少人腳下生風,神色極是興奮。
朱英的眼裡滿是痛苦懊喪,一步懶似一步。春申君的連番佈置,心神不寧的他完全沒有聽進去。“或許,該去追慕鴟夷子皮之風了。”冷冷瞟了歡聲不斷的衆人一眼,聳聳肩,他解嘲地苦笑着對自己道。
“朱先生!”一個精壯的人影站在了他面前,微笑着,目光安祥。
朱英輕哼了一聲,毫不客氣地道:“鬥蘇,有事嗎?”
鬥蘇隨手解下腰間一個皮囊,似笑非笑地看着朱英,仿若不經意地道:“朱先生,人離鄉賤,物離鄉貴。先生可有意嚐嚐邯鄲薛公的佳釀?”
朱英一下噤住了,倒退一步,“你······”
“先生,公子深慕先生大才,鬥蘇不才,願再爲公子敦請先生!”鬥蘇恭謹地深施一禮道。
黃烈無精打采地和陳儀幾人走了過來,聞言皺了皺鼻子,一臉陰沉地盯着鬥蘇,陰陽怪氣地道:“老七的手未免太長了些吧!朱先生的教誨,他狂妄自傲的一勇之夫聽得懂嗎?”
朱英心潮激盪,聽若未聞,蹙了蹙眉,眼珠一轉,話中有話地道:“你家公子遣你此來何爲?”
鬥蘇絲毫沒有誤會他的話中之意,笑笑低聲道:“不敢有瞞先生,唯爭天時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