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動的旗幡獵獵作響,蕭蕭馬嘶,滾滾塵煙揚起,一道道浩浩蕩蕩的鐵流,從大營裡奔騰宣泄而出。
立於中軍大帳口的信陵君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惘然,縮了縮肩膀,黯然苦笑着搖了搖頭,挺拔的身影很有些兒落寞,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事情,還是發展到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一步,暗流,終究還是化作洶涌驚濤。富庶繁華的大梁城中,此刻該已是一片戰火了吧。
幾年來,他納還相印兵權,深自沉晦,成日沉湎酒色,忍氣吞聲,處處躲避着龍陽君的鋒芒,蓄意造就這讒佞小人一家獨大的局面。甚至藉着秘珍《魏公子兵法》,故意招致各國的怨懟不滿,韜晦自污以全身。暗中處心積慮地運籌謀劃,極力想將魏國的變亂控制在最狹小的範圍內,不願因同室操戈,骨肉相殘而引發動盪內耗,加劇傾頹國勢的衰微。然而,局勢的急遽演變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趙使楊楓聰明機警地勘破了他禍水他引的圖謀,在他眼裡不過是一介贅疣的龍陽君竟敢兵行險着,在利用灰鬍破壞魏趙聯姻不成後,行動神速地援引齊國的田單入魏對付他,更是他未曾料及的。複雜紛亂的形勢如箭在弦,打亂了他所有的戰略部署。內憂外患的情勢下,他依然在盡着一切努力,不願採取這最後一步。直至,龍陽君和楊楓在大梁城郊遭到了大規模的伏擊,他知道,那支箭,已經轟然離弦而去了······要麼射穿他,要麼射穿安釐和龍陽,或許,一道被射穿毀滅的,還會有那病入膏肓,剛剛獲得三年喘息之機的大魏。
大魏地當天下要衝,膏腴之地,爲各國虎視,而安釐剛愎顢頇,魏增庸懦昏聵,龍陽權欲極烈卻毫無處事之能,居然大開門戶,引狼入室。魏國一旦沒了他魏無忌,朝政將更不堪聞問。他幾乎敢確定,如果龍陽君陰謀成功,在安釐父子手裡,不出三十年,天下將再無大魏!甚至只在這一役,大局就將崩圮至不堪收拾境地。情勢如此,他魏無忌並不是奢談仁義,不擒二毛的宋襄公,當斷則斷,也只有孤擲一注了。
邯鄲解圍,華陰破秦,聯兵耀威函谷關,他統大軍迭次血戰,初返大梁,又手綰兵權,簡訓軍旅。時日雖短,卻樹起了他在軍中無人可以撼動的威望,武卒們對他敬畏若天人。而且,或因功,或以才,他自軍中遴選擢拔起了一批年輕幹才。城外大營裡,一多半的中級將佐就是他當年選拔出來的。魏國,並不象秦國般施行耕戰軍功制度,也早泯滅了魏文侯草創時期任人以賢、唯纔是舉的朝銳之氣,軍中的高級將領,大多數都是有着深厚根底家世的貴胄出身,許多沒有背景的下級官佐、軍卒,縱有勇力才能,也是很難有出頭之日的。李悝所定的削弱世卿世祿,獎勵軍功制度事實上名存實亡久矣。是他,給了他們一個希望,給了他們能在戰陣中一槍一刀獲取富貴榮祿,搏個封妻廕子的希望。他們也自知道,沒有了他無忌公子的識人之明,舉才之切,他們渴念的前途將成泡影。無能的安釐,連守戶之犬都算不上,龍陽,未嘗領過軍,昧於戰陣軍旅之事。一支軍隊真正掌控在誰人手裡,並不是區區幾名高級將領便可決定的。他,擁有大半中下極軍官的擁護,在普通武卒中的人望尤其無與倫比,只要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影從。田翼?濟得甚事!只是,無言的危機公開化了,是否能在擴大至無可收拾前遏制下來呢?饒是以他的自信,謀算,也不敢遽然確定。
眉峰緊鎖,無聲地嘆了口氣,信陵君的眼裡閃着寒凜凜的冷光,負着手踱了幾步,盡力撇開煩亂,甚至是忐忑的心境,重新激揚起鬥志殺氣,一揮手,冷厲地道:“朱亥,點五百兵丁,隨我來!”······
亂!
一場突如其來的戰亂爆發在了繁華的大梁城中!
人煙稠密,商賈如雲,繁盛富庶得堪與臨淄相媲美的大梁城一片囂鬧混亂。撕裂的喜慶紅稠蝶影般漫天飄飛,掉落泥淖血泊,取而代之的是飛騰的火舌,濺射的腥赤血花,填街塞巷,籠罩着一派哀號慘嘶。到處是驚惶失措、嚇得面無人色,四處躲避散逸的人羣,到處是執刀挺槍,殺氣騰騰的兵將,到處是奔逐廝殺,是騰閃的刀光劍影,是瑟縮輾轉掙扎在鐵蹄刀槍下的無助人影,是恐怖迷惘的眼睛,是橫七豎八的屍骸······
城西,熱鬧的手工業作坊區,閭里,三所相鄰的院落,已經被打通連成一片。大熱的天,正房中,一個相貌平平,毫不出衆,身材已顯見發福的布衣老者正雙目似睜非睜,倚着張粗木小几坐在窗前,純然象個衰朽的老匠師。
房門被輕輕拉開,門邊一個精壯剽捷的中年人輕聲道:“君上!來人了!”
一個幽靈般的影子悄無聲息地閃進房裡,彷彿刻意躲避着陽光,倏地閃在一處昏惑的暗影裡跪倒道:“啓稟安平君,城外燕人的伏擊發動了。龍陽君方面死力抵擋,情形大是吃緊,應成兩敗俱傷之勢。燕人只有田光、尤之現身,燕丹不在其中,李將軍使小人回報,若有可能,他將就勢除卻那兩人。另外,小人潛蹤回城時,南城一帶已亂,市井傳言信陵君爲爭權,伏擊龍陽君和趙使。”簡潔了當地稟報完畢,幽魂的語聲戛然而止。
“嗯——”拖着長腔應了一聲,田單緩緩擺了擺手。
低首一禮,幽魂蛇一樣地遊了出去,倏忽不見。
“君上!”剽悍中年人很有着幾分興奮地叫道,目光熱切地看向齊國第一號風雲人物——安平君田單。
田單臉上一個得意的淺笑一閃即逝,語氣平和淡漠地道:“中夏,不急!”
“是!”劉中夏應了一聲,飛快地瞟了泰然自若、不動聲色的田單一眼,拉上了房門。對於這個面目黧黑,甚至帶着幾分土氣的君上那變幻莫測、深沉的胸次城府,近二十年了,他始終脫不了打心眼裡發出的那份敬懼之心,每每都象現在一樣,看不穿他心中所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