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翼額頭上汗珠滾滾而下,他自然不會“相信”,可又絕沒那個膽子說出“不相信”三個字。他的嘴角抽動着,惶急地看看帳中的心腹將領,挨個兒瞅着位序靠前的幾個人,指望着有人能出列打破僵局。然而,他的眼睛看向誰,那人的目光就趕緊躲開,有的乾脆轉過了頭,佯佯不睬。
“魏同!”信陵君對惶急無措地站在大帳中的田翼視若無睹,伸手拔出了一支令箭,“本君升你都尉之職,與你兩千精騎,速抄截樑溝,不可走脫了龍陽一黨叛逆。”
“是!”左側隊列裡大步走出一條大漢,高昂着頭,滿臉漲得通紅,激動得聲音都微微發顫,趨前躬身雙手捧過令箭,長跪一禮,大聲道,“魏同定不負君上重託,效命驅馳,決不令逆黨走脫!”
“蘇平,你領副將職。李容,本君任你爲司馬。與你二人三千軍馬,從速趕赴南門,擒拿龍陽逆賊。”信陵君沉靜地一笑,亮閃閃的眼睛依然一片冰寒,又抽出了第二支令箭。
“馮涉,王介,你二人領三千人入城,拱衛軍械錢糧庫房一應重地,有敢犯者,立斬不赦!”
“魏鼎,你代都尉職,領三千人繞由北門進城,向王城推進,一路糜平叛亂,擒拿龍陽餘孽。”
第三支令箭、第四支令箭、第五支令箭······
田翼臉頰死白得毫無血色,大瞪的兩眼越來越無神,手指止不住地顫抖。隨着信陵君發出的一道道命令,他的心也一陣陣地抽緊,他完全明白了,這和十多年前信陵君鄴下奪取晉鄙兵權的性質全然不同,而是一場涉及朝廷政變你死我活的殊死較量,沒有絲毫轉寰的餘地。面前英偉威嚴,正從容發號施令的信陵君,也仍舊是那個虎威昭烈、鎮國堅礎的人中之龍。三年多來的沉湎酒色、隨和退讓,並沒有磨蝕掉他的鋒芒,他也沒有象外表所顯示的那般,萬事不縈於懷,軍中的人事,他全瞭然於心。一番調整,舉動間徹底架空了自己,牢牢掌控了大梁城外這支舉足輕重的大軍。潛伏爪牙雌伏忍耐了三年的猛虎,開始嘯傲山林了。
但是,他絕不能退讓。嚴格地說,他不是龍陽君一黨,可他卻是安釐王一手簡拔重用,倚爲心腹的軍中重臣。他的身家性命、升沉榮辱早和當今大王拴在了一處,縱想投向信陵君,信陵君也未必受降接納。在大梁這場政局大動盪中,已經嗅到了滅頂之災危險氣息的田翼別無選擇,只能死心塌地地站在安釐王一邊。
上齒深深咬進了下脣,在軍中素有“深沉多智”之稱的田翼竭力壓下發自深心的對信陵君的敬懼,臉色雖依然極難看,卻似乎鎮靜下來了。
偷偷向身後的親衛使了個眼色,看着那人會意,悄悄溜出了大帳,面色灰黯的田翼退後幾步,很慢,很堅定地伸出右臂,攔住了手捧令箭要出帳的將領們,鼓足了勁,大喊道:“且慢!”撕裂的嗓音極尖銳高亢。衆人不由都是一楞神。
信陵君深不可測的目光冷峭地緊盯住田翼的眼睛,冰冷地道:“田翼,你有何異議?”
田翼渾身一哆嗦,強撐着頂住了信陵君的逼視,神色又是一變,脖頸上青筋扭凸,一拱手,大聲道:“君上,大王以城外大營重託于田翼,君上一無虎符,二無大王尺寸之書,即欲調發兵將,田翼固鄙陋,亦不敢從命!此軍機大事,斷不可開事急從權惡例,君上長於用兵,當知此理。既國都有亂,大臣有叛者,不敢勞君上大駕,田翼自提兵平叛,拱衛大王。尚請君上不要妨田翼之職!”充塞着恐懼的聲音原有些抖顫,愈說卻愈順暢,發青的臉上也現出了一種威儀。
信陵君面色一肅,不可抗拒的威嚴壓下了田翼好不容易強撐着的心志,“抱大節不拘小諒,有遠慮不顧近謀。時逢國家急難,魏無忌只爲的保宗祀,豈是貪你這小小權柄!龍陽勾引齊國田單叛亂,值此生死關頭,稍有遲滯,我大魏大局不堪設想。你顢頇無知,不識大體,若宮禁有變,你可擔當得起?退下!”
田翼滿頭冷汗,象被猛虎壓在爪下的一條瘦狼,顯而易見的恐懼惶亂怎麼也掩飾不住,失神地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十多個將領持了令箭,快步自他身邊捲過,向帳外而去。
帳外,雜沓急促的腳步聲譁噪聲匯成了一片,及時趕至的數百名軍兵衛士將大帳團團圍住了,錚亮的刀槍把帳門堵得嚴嚴實實。
田翼明顯鬆了一口氣,急急往後退,臉頰肌肉抽搐着,顫聲道:“君上且請在帳中稍歇,我這便帶兵進城平亂,回來後再向君上領罪,任憑君上發落······”帳裡有幾員將佐也跟着往外縮。
信陵君霍地振衣而起,神色凜然,冷笑道:“田翼!原來你也是龍陽黨羽,狼子野心,蓄意截阻本君勤王敉亂······”
言猶未了,一股寒凜的殺氣從侍立於信陵君身側的朱亥身上狂暴地洶涌而出,席捲向田翼!
抵擋不住排山倒海殺氣的田翼猝然一抖,腳下一亂。殺意凜然的朱亥虎目中兇焰懾人,暴喝一聲,挾着渾厚獰猛的無儔威勢,猙獰怪獸般撲出。田翼身畔三名親衛哀嚎着分三面遠遠跌開,一隻鋼澆鐵鑄般的大手已掐在了田翼看似弱不禁風的脖頸上。象抓一隻鴨子,田翼毫無抵抗之力被拎了起來,重重地甩出,“嘭!”砸在帳門口。塵土飛揚,堵住帳門的軍兵“譁”地讓開了一大片空地。田翼攤手攤腳地躺在當地,口鼻鮮血汩汩而出,手腳輕輕痙攣着,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信陵君大踏步走到帳門口,目光如電,在兵丁們臉上掃了一圈,揚聲道:“龍陽君,梟獍之輩,負大王大恩,竊據權柄,不思報效,反勾引齊人犯上作反。近年我大魏屢遭暴秦凌迫,一旦再生鉅變內耗,國勢將更爲不堪,甚而生靈塗炭,無以自保。大魏的百多年基業,將付諸流水,數百萬父老,將輾轉呻吟於暴秦鐵蹄之下。田翼不忠不義,矇蔽將士,追隨龍陽君作反,貽害國家。今,只拿首惡,不問餘從。願諸將士奮發蹈厲,爲國除奸,中興大魏!”
或感於信陵君之言,或懾於他在軍中素著的威望,幾百兵士紛紛收起兵刃,默默地侍立於帳門外兩側,讓開了一條寬敞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