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的目光極快地在全場溜了一眼,烏黑的兩道眉毛驚訝地一聳,盯住了斜倚着案几,顯得頗爲狂放不羈的陳子竟。
就在那銳利的飛快一瞥,他發現,幽暗的光線裡,衆人的神情雖不盡相同,卻多帶上了悲切之色。身畔的龍陽君,一雙盈盈美目翳上了一層水霧亮澤,眼睛裡透露出深切的憂傷。沉默寡言,喜怒不形於色的焦旭面色陰鬱,悶悶地低垂着眼睛,一副心思很重的樣子。旁邊一席的一個衣飾華貴的白鬍子老頭不知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鼻孔翕張,白鬍子一抖一抖,混濁的老眼中竟掛下了兩行老淚,哀傷的神色顯得很是怪誕可笑······心裡回味着陳子竟淡淡的話語,許多想法電閃般掠過腦際,楊楓突然對這個所謂名滿天下的林中高士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平心而論,石素芳實不負了歌、色、藝三絕的盛名,除卻得天獨厚的歌喉具有打動人心的深切力量,全場演出,從佈景、光影的巧妙運用,到音樂、節目的獨到編排,層層鋪排推進,張弛有度,高潮迭起,牢牢地攫住了觀衆的心。至石素芳開始演唱,聽衆們都不由自主地融入藝術,在歌聲中得到溫馨、寧靜的放鬆,感受光芒和生命的跳動。聽歌,更是在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饒是楊楓在現代社會聽過大大小小不少演唱會,稱得上見多識廣,卻也在石素芳的歌聲裡涌發出淡淡的如絲如絨的悵惘。而陳子竟,居然不爲所動,而能即刻發出對世事人生的感嘆。難道,真有人的內心能空靈到不着一物,毫無拘絆掛礙的地步?
楊楓正暗自思忖,廳堂上已是掌聲雷動,喝彩叫好聲不絕於耳。石素芳輕俏地站起身,襝衽一禮,眼波如水,深深凝注了陳子竟一眼,濃密捲曲的眼睫毛輕輕顫動,若胭脂色般酡紅的臉上,浮着夢幻般的動人光輝,翩然退了下去。
龍陽君長出了口氣,闔上雙目,良久慢慢睜開,看了看楊楓,想說什麼,又似乎找不着話,愣了一愣,笑笑低下頭去喝酒。
腳步聲響,金老大皺着眉,臉色有些發白,跟着龍陽君的一個侍衛,匆匆跑了出來,爲難地搓着手,沙沙地低聲道:“君上,嗯······素芳,今晚答應了子竟先生的邀約,只怕,只怕······”聲音越來越低,臉色卻越來越難看,擔心地看着龍陽君。
他帶着歌舞團行走天下獻藝,八面玲瓏,慣於應付各種複雜的場面,難纏的人物,如今心中惴惴,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在魏國,誰不知道龍陽君即安釐王,安釐王即龍陽君,兩人幾乎稱得上一體。若說大梁城最得罪不起的人物,還真得數手綰權柄、心思善變莫測的龍陽君了。若單是要推託龍陽君的邀請,金老大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也不難編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這個理由絕不能是石素芳接受了別人的邀約。然而,他也得罪不起陳子竟。雖說陳子竟一介布衣,落落寡合,但多少王公貴胄欲求其一顧而不可得,聲名較春秋時能與諸侯分庭抗禮的子貢不遑多讓。得罪了陳子竟,傳揚開去,只怕日後巡遊天下表演,就將困難重重。進退維谷的金老大幹脆把矛盾直接拋給了龍陽君,任憑龍陽君決斷。
龍陽君咬住下脣,皺起了纖眉,揮揮手,低沉地道:“你去吧。”
金老大吁了口氣,不敢喜動顏色,眉宇間舒展開來,垂手應諾,慢慢退下。
楊楓心裡一動,笑道:“金老大,可知子竟先生邀約石小姐何處?”
金老大一愕,回道:“待會兒便在後園置酒清談。”又狐疑不定地看了看龍陽君,退了出去。
龍陽君奇怪地問道:“楊兄這是何意?”
楊楓笑笑,抿了口酒,沉靜地道:“君上可有意闖席作不速之客?”
龍陽君和焦旭等人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龍陽君神色一凜,旋又嬌笑道:“楊兄說笑了。”
放下酒爵,楊楓淡淡地道:“君上請先回,我自己去討擾一頓酒。”
龍陽君的嘴角動了一動,無可奈何地蹙蹙眉,嘆道:“也罷!同去吧······楊兄,陳子竟先生非比常人,不要搞得下不來臺。”
楊楓悠然一笑,閒閒往酒爵裡注滿酒,聲音極低,恍若自語地道:“那就看他究竟是盛名之下無虛士,或者只是一個斗方名士了。”
過了莫約兩盞茶工夫,衆人相繼告退,陳子竟也在兩名小寰的引領下出廳轉向後園而去。
又坐了一會,楊楓眨眨眼,笑道:“君上,走吧!”
低頭沉思的龍陽君一眼覷定楊楓,目光中隱着幾分憂慮,疲倦地搖搖頭,恢復了常態,跟了上去。
進入後園,葳蕤繁茂的花木叢中,鋪着一方氈席,燃着幾盞燈燭,石素芳斜斜地坐在一側,雙腿蜷曲,置於一旁的牛皮靴子在曳動的熒熒燈火下泛着柔光。舉杯在手的陳子竟長身玉立,絕世風華超然拔俗。不期然的,兩句詩劃過楊楓心頭——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看到幾個人分花拂樹而來,石素芳略略收了收腿,陳子竟微側過頭,靜靜地看着他們。
楊楓朗聲笑道:“人生貴適意,能飲一杯無?”
陳子竟神色不動,泰然自若地一拂袖,“請!”
楊楓眉宇一揚,灑然一撩袍襟,在氈席一角坐了下來。龍陽君微笑着向陳子竟兩人頷首致意,默默地坐下。焦旭幾名衛士則遠遠散了開去。
石素芳澄澈的明眸掃了他們一眼,清雅地一笑,流露出楚楚可人的韻致,柔聲道:“請問兩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