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楊楓眉梢微揚,驚詫地上下打量着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甚至透出幾分顢頇猥瑣模樣的大胖子,一拱手笑道:“原來是商賈巨家白圭先生!白圭先生生意端的是做得大,做得漂亮。先生的‘樂觀時變,人棄我取,人取我棄’更是道盡商家取利奧妙,楊楓佩服,佩服!”心中卻暗自想道,原來被尊爲商賈祖師,名列《史記·貨殖列傳》的白圭,卻是這般模樣,當真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了。
有如彌勒般咧着嘴笑眯眯的白圭渾身一哆嗦,滿臉的肥肉一顫,臉色急變,被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細縫的眼睛裡“唰”地閃過一道駭人的冷光,象一條冬眠了的蛇驟然被劈頭蓋臉澆了一瓢滾水,暴怒地豎起上半身,吐出了長信。然而,只在一瞬,他嘻開了嘴,“呵呵”一通憨笑,又是一副老實癡頑的忠厚相,伸出手,五根棒槌似的手指摸了摸圓圓的鼻頭,搖着頭愣愣地道:“楊大人說的什麼,白圭不懂。在下只是上蒼憐眷,運道好些,碰巧賺取了些須薄利,成了個小小家業而已。”
堂上衆人卻各若有所思,坐於楊楓下首那人喃喃道:“人棄我取,人取我棄。果然是好算計,好算計啊!”
楊楓眼睛卻毒,早見了白圭瞬間的變顏變色,知道又得罪人了,還是如殺人父母般斷人財路地得罪了這大賈鉅富。心裡猶是不解,難道白圭創下偌大家業聲名,這“人棄我取,人取我棄”的理念尚秘技自珍,而商業經營之秘也仍未被人勘破?史書上不是說這胖子在當時即有“治生之祖”之譽嗎?
他卻不知,白圭天生商業奇才,由春秋時計然的“論其有餘不足,則知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貴出如糞土,賤取如珠玉”的理論進而悟出“人棄我取,人取我棄”極先進的經營理念,如何有那等好心,肯公諸於世,自是隻謀自身發展。他生相肥蠢不堪,又時時作出一副憨傻模樣,從來不露半分精明,半點鋒芒。以商成名後費盡心機造出一篇“神話”,言父祖累累行善,得蒙天眷,夢上蒼許以富貴,許其每行必獲利。在其經商活動中,每得利之際,即刻意經營出一種是他從事某項商品買賣,方使得這東西得以價格飆升,將一切盡行歸功於神,歸功於天。這些年來,倒也未被人看破。世人只慕他運氣之好,誰又知曉實是經營手段高妙呢。
世上的許多事情便是如此,說穿了一文不值,極是簡單,但如若故弄玄虛,有意蒙上一層神異的色彩,反能矇蔽了世人的眼睛。更兼白圭這平凡的八字理念所涵容的內裡乾坤何其廣大,在當時的交通信息條件下,各國間除卻軍政事務,恐怕也只有白圭這般大商賈,方有能力建立自己的信息網,掌握諸類行情信息,在各地流通有無,買賤賣貴。若不揭破,人們輕易又怎能想得到。
徐節捻着長髯,翻着眼冷然道:“未料楊大人居然還是一個取利高手!”
無意間得罪了白圭,楊楓心中怏怏,聽得徐節出言譏刺,也不欲與之相較,淡淡一笑,轉過頭悠然看着廳外已然西斜的紅日。
徐節卻不欲放過他,緊釘着又道:“但不知楊大人對治國之道又有什麼好的見解,當以仁義,抑嚴刑苛法?”
韓非聞言,探身轉首,聲音甕甕地道:“楊公子,不知,不知你的見解是······”
韓非胸懷錦繡,可拙於言辭。適才座上多是儒生,又加上個天算大師陰陽家鄒衍,指手畫腳,翻駁議論,之乎者也連篇累牘而出,一淘來一淘去,說得他幾乎張不開口。雖說儒墨交怨極深,但楚墨鉅子符毒人老成精,並不插言參與論辯,陰陰乾笑着,慢慢喝茶看熱鬧。徐節等人也不敢惹他,爲博紀才女青眼,紛紛炫耀所學,鬧得韓非狼狽不堪。所幸後來話題轉開,論到兵商農事,韓非才鬆了口氣。此刻聽到楊楓短短十二字就囊括了白圭經商秘要,也不禁大是心動,想聽聽楊楓對儒法治國的見解。
看到金烏西墜,一心念着殘囂魏牟之命的楊楓哪有空談的閒情逸致,只是不忍過拂韓非之意,微笑着對他道:“韓非公子有心,楊楓自當過寓拜望。清酒小酌,剪燭暢論,豈非人生快事。”
徐節鐵青着臉,冷哼道:“難道雅湖小築便不足稱楊大人暢談之所?在座袞袞諸公,便不足聆楊大人治國理念?”
楊楓垂下眼簾,緩緩端起茶盞淺淺抿了一口,理都不理他。
徐節連聲冷笑,一臉輕慢地道“還是楊大人便如自己所言,乃軍中粗莽之人,腹內空空,只敢與有口難言之人講論······也是,那無論大人有何奇談怪論,也是無人辯駁得了的。”說着,仰頭大笑,笑聲拖得很長,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輕蔑味道。
聽了這刻薄的話,廳裡有十幾人也跟着訕笑出聲。
信陵君黑亮的眼睛不屑地瞥了瞥素以狂放無羈著稱的徐節,安然如素地端坐不動,連眼珠都不向楊楓轉動一下。龍陽君卻掛着一抹懶洋洋的笑容,翹起蘭花指,拈起一小片水果,送進櫻桃小口中,眼角溜了楊楓一眼,橫過一道秋波。
楊楓對這徐節厭惡到了極點,兩道鄙夷自信的冷厲目光深深盯住狂誕的徐節,慢慢地對信陵君和龍陽君一拱手,聲音不大,但很冷,“兩位君上,難道,魏國治國理政的軍政大計便是用來論辯以供婦人一粲嗎?”
廳堂裡二三十人,一時寂靜無聲,靜得怕人。
徐節的臉色劇變,漲得通紅,眉尖聳動,臉頰抽搐幾下,覷眼狠狠盯着楊楓,右手扯斷了十多根長鬚,手指簌簌發抖,“你······你······”
紀嫣然臉上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波動,盈盈秋水美目象兩汪深潭,深處光亮閃閃,靜靜凝視着楊楓······
至此,整個氣氛已完全破壞無遺。信陵君率先歉然告退。龍陽君及衆人也紛紛告辭。
楊楓毫不理會那一道道不善的目光,只是留意着囂魏牟。
上士殺人用筆端,中士殺人用語言,下士殺人用石盤。對付囂魏牟這粗鄙狂暴的匹夫,中士足矣!幾句話就能再將他撩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