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轉首看去,隨口漫應了一聲。
出言那人一張頗爲俊秀的臉頓時垮了下來,挺直了身軀,瞠目瞪着楊楓,眼裡閃着憤怒的光芒,不住地冷笑,梗着脖子道:“哼哼!我可還真沒見過這般狂徒。”
堂上一片唏噓,彷彿他犯了什麼忌諱,一下成了衆矢之的。
楊楓立即清醒過來,淡然看着那張陰沉的冷臉,心念電轉,卻也不很以爲意。想來大抵不過是法、儒爭駁問難,那人以某個論題相詢,他隨口漫應,讓人以爲他贊成那論點罷了。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
幾年的磨礪,養就了他講求實際的性格,對虛名浮譽並不重視。不可否認,紀嫣然的絕世風姿,空靈才情,都是無可疵言的,給他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可雅湖小築之行,只是他大梁亂局中一次難得的調劑放鬆,僅此而已。時值風雲際會,強敵林立,大亂方長,他絕無意莫名地捲入一場感情糾葛中。既無慾無求,自然也不擔心言談舉止有何不得體失禮之處,招致了紀嫣然的惡感,更沒有幻想破滅帶來的空虛之感。
對於走雅湖小築這一趟,所獲良多的楊楓內心中是極滿意的。龍陽君與囂魏牟一路,連上了田單入魏這條線索;信陵君與龍陽君隱隱劍拔弩張的緊張情勢;沙宣兩鐵衛出手助囂魏牟硬撼朱亥,無不昭示着魏國微妙的平衡已經打破了。而平衡一經打破,即如虎兕出柙,再無回籠可能。血雨腥風的慘烈動盪廝殺,將在魏國,這個大舞臺上隆重上演。
思緒紛沓而至,復深思一層,楊楓的心在輕鬆之餘又很有些沉重,看來信陵君專權勢成定局!經過他早間有意的試探挑撥,龍陽君援引的助力田單已失奇兵之效。雖然,信陵君也聰明地不提及囂魏牟意圖伏擊趙國送婚使團,避免和龍陽君撕破最後一道和平相處的薄薄面紗,但發威令朱亥除去囂魏牟則未嘗無敲山震虎之意。瞻前顧後,楊楓敏銳地察覺了一個最要害的問題,目前因身份關係,反是他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他哭笑不得地發現,平衡!反倒是他要小心翼翼地掌握平衡,信陵君和龍陽君之間的那一線平衡。在龍陽君身死前,他就必須有殤然遠遁的全盤計劃,還得又穩又準地把握住脫身的時機。稍有不慎,便將成爲信陵君的盤中之餐。
隨着對驟變的險惡形勢的一層層深入認知,楊楓摒棄了一些不必要的雜念,銳利地直擊核心問題,囂魏牟與他仇深似海,絕難並立於世。此獠不比田單匿身在暗,而是身處明處,若不能斷然除卻,與龍陽君交往就隱着許多麻煩兇險。故而,楊楓很快就拈出了雅湖小築之行最實際、最迫切應該完成的任務——下絕手除去囂魏牟!
按下如潮般起伏的思緒,就在衆人開始論道之時,楊楓已進入絕對定靜的心態中慢慢回力。不料知覺意識方從墨子心法裡醒覺,便被對席那人擺了一道。
與那人同席共坐的一個肥頭大耳、面團團若富家翁,卻是一副鄉愿、木訥神氣的中年人眼神古怪地盯着楊楓,憨憨一笑道:“未曾料想楊大人樂理造詣也深,居然認爲紀才女的簫音有不盡善之處,無怪徐節大夫驚愕。”
楊楓愕然不明所以,難道紀嫣然適才吹奏了嗎?斜睨一眼,果然,紀嫣然膝上橫置一支綠泠泠呈青翠色的長簫,與雪白的裙袂相映,鮮豔奪目。他心中暗罵:狗屁不通的徐節,拿什麼樂理相詢。聽這胖子的語氣,應該還是反問,才令他當衆出醜。
殊不知徐節等人對楊楓是異常的反感、鄙夷,只是信陵君替他出頭,掃了龍陽君一臉的灰,楊楓又自承是隻識軍陣廝殺的粗莽之人,方無奈放過了他。待得鄒衍高談闊論,細細解析“五德始終說”的諸般理念,順帶着還譏刺了一番韓非的法家學說。衆人乃紛紛加入,儒家、墨家、法家、陰陽家、兵家,乃至農家、商家,或辯或問或駁,各闡機理,席上生風,轉瞬兩個多時辰已過。諦聆諸般妙論如繁花雜出的紀嫣然容光煥發,神韻飄逸,嬌語軟笑如天籟,尤顯得明豔照人。最後,竟破例取簫爲衆人吹奏一曲。
當簫音陡然收住,煞音還若隱若現、顫顫地逶迤遊曳在樑宇間,彷彿一身飄然而羽化的衆人才好象剛從冷水中出浴一般,千萬顆涼津津、晶瑩剔透的水珠兒剎那間在衣裳上融化,只餘下沁人心脾清冷的涼意。恍在夢裡神遊的衆人久久縈迴於懷,沉浸在無暇簫音營造的情境中,連讚歎之聲都說不出口,似乎只要稍有聲息,就破壞了廳堂上下樂音暈藉的麗質美······
片晌,徐節輕輕吐出一口長氣,卻見斜對面楊楓依然一副懨懨欲睡的模樣,氣便不打一處來。在方纔的論辯中,幾乎人人盡有所闡發,惟有這人,瞑目枯坐,闃無片言隻語。此時,天人般的紀嫣然一曲仙樂奏罷,仍是睡着了般毫無所動,當下按捺不住,冷然出言道:“楊大人似乎意有所不滿,難道紀才女的簫音仙曲猶有不盡善之處?——楊大人!”
兩個多時辰裡,楊楓的知覺一直處在一個超然無我的境界,萬籟俱寂物我空明,只聽了徐節一個話尾,隨口一應,卻惹禍上身,難以收場了。
萬幸這胖子開了口,楊楓立刻轉移話題,顧左右而言他,平淡地對他道:“不知這位是——?”
徐節怒極反笑,鼻孔“嗤”了一聲,環視衆人道:“適才在下已爲白兄向紀小姐引薦過,白兄亦出言論及商事。他居然復出此言,妄人目中無人乃至於斯。”
楊楓一窒,一時無言以對。
倒是那胖子還是憨憨笑着,不以爲意,極真誠地拱手道:“在下白圭。”
一旁的符毒早看出楊楓一直在用墨子定靜心法回力,卻陰陰一笑,並不插口,捋着山羊鬍子,幸災樂禍地作壁上觀。
(請看下章《中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