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君眉心微微一蹙,方待說話,卻見新垣衍在孫琪、田澤的衛護下,擠出一臉令人膩味的諂笑,已施施然地走了過來。他自是不願楊楓在這奸鬼面前再言必稱周公,笑着點頭道:“還是楊兄弟想得周到,無忌見到兄弟心中歡喜,只想着和你多多盤桓,倒是疏忽了。”
新垣衍已經湊了過來,笑嘻嘻地趴下向信陵君叩頭見禮:“新垣衍見過君上!這段日子不見,君上愈見風采了。君上處事待人,當真是無懈可擊,小臣實是衷心欽敬。不過君上操持國事,夙夜匪懈,接待趙國使團,自有小臣爲君上分憂。趙國使團一路事端頻發,至禁宮兩千護軍一至,遂再無宵小跳梁,小臣縱無寸勞微功,亦不敢望君上爲小人分謗卸責。便是君上瞧着小臣不中用,龍陽君亦早已請得王命,專任接待趙國使團差使。君上長留邯鄲近十載,素習與趙人親近,今朝爲我大魏與趙聯姻結好大計,更是一腔熱忱,不愧是我大魏柱石,小臣感佩得緊。”說着,又着實重重叩了幾個響頭。
信陵君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理會,握着楊楓的手道:“來,楊兄弟,我送你到館驛去。”
楊楓微笑道:“君上稍等,待我安排好軍馬紮營後,再隨君上進城。”
信陵君微微一愕,“楊兄弟要將兵馬留在城外?”
楊楓眉梢一挑,無所謂地灑然一笑道:“當然。這幾百趙國禁軍,畢竟是外兵,方今時局,進駐魏國都城恐有諸多不便。何況,樂兄信人,一諾千金,公主安全有他的護衛,還擔心什麼宵小鼠輩呢。”笑吟吟地看着樂刑,一拱手,“可真是要辛苦樂兄了。”
樂刑臉上微一紅,舔了舔厚厚的嘴脣,看了信陵君一眼。信陵君拍了拍樂刑的肩膀,笑道:“兄弟放心,無忌擔保,樂刑絕誤不了事。”
楊楓一笑轉身,自去安排佈置。
新垣衍爬起身,撣撣身上的塵土,討好地笑着,眼波卻流轉不定,躬身向信陵君告了個罪,笑眯眯地從容而去。
披着一身紅豔豔、金燦燦的霞光,信陵君筆挺地站着,清癯的臉上現出了冷峻的神色。斜插入鬢角的劍眉下,映着落日殘照,灼灼發亮的一對眸子直注在楊楓挺拔的背影上,兩道目光瞬間變得異常的銳利。
楊楓心中篤定,早有了算計。這幾百禁軍進城與否,根本無關大局。城裡城外屯駐着幾萬魏國大軍,區區幾百人濟得甚事。便是由他們護衛着館驛,明暗裡依然得受安釐王、信陵君兩派人馬的監視,還不如大方些,乾脆輕騎入城。適才新垣衍脣槍舌劍,影射排斥信陵君插手聯姻事宜,楊楓就偏偏拉着樂刑,擺明將趙倩的安全事宜交託在信陵君手上。這些日子來,他早看出了大梁城裡的兄弟鬩牆,已上升到了近乎公開化的層面。不必說信陵君正在拉攏他,便是爲了掌握主動,與龍陽君相對抗,也不會出言拒絕。
按照預先定下的計劃,進了大梁後,楊楓只是在明處和各路牛鬼蛇神虛與委蛇,一切行動的決斷,則全由隱身暗處的范增操持。而范增,早在當日鬥蘇率人南下返楚後,便由張星等斥侯護送,兼程進了大梁,尋找先期入城散佈流言的烏舒。在烏家人的安排下,隱匿在暗中見機行事。
因了新垣衍突兀插入的一番表演,楊楓的心情愈發的輕鬆。將李倫、成胥及武館弟子留在了城外,領着展浪、烏果和二十多名鋒鏑騎衛士護着趙倩、趙雅的車駕,隨着信陵君進了大梁北門。
作爲中原第一大都會,大梁城的規模極大。當時諸侯爭霸,周王室衰微,各國早不把這名義上的天下共主放在眼裡。大梁城的規劃營建,便大大逾了制,竟是按的周王城的營建制度建造的。四面城牆各長九里,每面闢三座城門。宮城居中,左祖右社,面朝後市。城中有九條直街,九條橫街,街道極寬敞,足有七丈二,可並排行三乘大車。城裡的繁華熱鬧更遠非趙都邯鄲所能比擬,雖說不上是摩肩接踵,連衽成帷,舉袂成幕,卻也是人流如織。見着信陵君的旗幟,路上行人都恭恭敬敬地避開,多有人跪倒在塵埃裡叩頭,許多小孩子在路邊跟着隊列跑着、跳着······
楊楓微笑道:“小小孩童,猶不避車馬,耆老叩首禮敬,足見君上平易愛民。君上得民心若此,大魏之福,三晉之福,天下之福啊······”
信陵君眼中掠過一道陰影,淡然道:“楊兄弟錯了。這全是大王仁政,廣佈德澤,無忌方得以叨竊餘緒。”淡淡幾句空洞的套話後,不再繼續這等敏感的話題,指點着前方道:“楊兄弟,前面便是王城,繞過王城,即是館驛賓舍。再往前不過一里多地就到了我的府邸。楊兄弟先安頓下來,晚間我親來相迎,邀兄弟過府一敘。”
楊楓拱手遜謝。
說話間已到了館驛。信陵君親自張羅安排,直到一衆人都安頓下來,又吩咐了樂刑幾句,才和楊楓執手殷殷惜別。
梳洗過後,楊楓略一思忖,徑直來到趙倩所居的別院求見。
自濮水畔啓程後的十多天,或者,更確切的說,是自趙倩沒有再去探視楊楓的傷情以來,楊楓就再沒見過趙倩的面。每天一早,只不過例行公事般地到公主的營帳前請安,有時,在傍晚要紮營時,打馬到她的車駕前稟告一聲罷了。
在這個黃昏,見到了趙倩的楊楓卻忍不住心中一顫,打心底冒出一股寒氣。
趙倩彷彿換了一個人,冷冰冰、無動於衷地坐着。如冰雪一般慘白的臉上冷冷的沒有絲毫表情,那雙眼睛,只是望着窗外西沉落日的那雙眼睛,象冰山,象冬日的一汪深不可測的深潭,讓人捉摸不透。對於楊楓的說話,她連淡淡的迴應都沒有,彷彿世上僅僅她一個人存在着。
天色漸漸暗淡,落日完全隱沒了。趙倩微揚着頭,用一種冰涼古怪的眼光緊盯着面前的楊楓。盯得楊楓一陣陣心酸,一陣陣發虛······
出了別院,楊楓長吁了一口氣,看着蒼茫的暮色,緩緩的,輕聲道:“烏果,告訴范增,如果有可能······把趙倩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