佇立不動的信陵君雙眉一聳,太陽穴“撲”地一跳,明亮的眼睛倏地掠過一道強光,又立刻黯淡下來,嘴角一動,不由得咬緊了牙關,瞬間彷彿現出了一絲蒼老倦怠的神色。然而只在剎那,他的眉頭又已平展開去,目光寧澈得一片清明,恍若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哈哈”大笑着步上幾步,親切而不失威儀地道:“久聞楊公子翩翩鸞鳳之姿,今日一見,令器美才,果不其然。魏無忌真有相見恨晚之感,楊兄弟今朝使魏,我們可真得好好盤桓盤桓。”
他的眼裡又現出了一抹親切、生動的笑意,流露出欣悅的光彩,沖淡了眉宇間的嚴峻威重之氣,和煦得象個慈祥的長者在勉勵獎掖一個傑出的後生晚輩。
敏銳地捕捉到信陵君幾不可察的微一失態,楊楓一直繃得很緊的心霎那鬆弛平定了下來,脫出了乍一見面時信陵君給他造成的精神壓力,取得了心靈上的平衡。信陵君是人,不是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神,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縱然他是能屈能伸、變幻莫測、不可捉摸的潛龍,他也有他的軟肋——英雄失路,報國無門!
對時局洞若觀火,對千瘡百孔的家國憂心如焚,卻受制於庸碌無能、苟且偷安的安釐王,胸中叱吒風雲的豪情壯志在現實裡遭到無情的摧磨,生命本能、現實處境、悲劇命運多重交錯,才使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信陵君對賀鑄雄風勃鬱、本色當行的一闋《六州歌頭》產生了強烈的相通共鳴,受到詞中蘊着的凌雲壯志成一枕chun夢,無從請纓,空留劍吼西風的巨大悲鬱情懷的情感震撼。
灑脫地朗朗一笑,楊楓快行幾步,深深一揖,莊容道:“楊楓見過君上。君上謬讚,楊楓一介庸俗,愧不敢當。”
信陵君雙手攙住,明睿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楊楓,爽朗地笑道:“楊兄弟何須如此多禮,我是最不喜這些繁瑣俗禮的。”
楊楓微笑道:“君上錯了。君上固然身份貴重,楊楓此來身爲趙國使臣,亦無須對君上行此重禮。這一禮非是敬的君上的封爵,天下封君,多如過江之鯽,又算得什麼。這只是出於在下對無忌公子爲人行事的深心欽敬傾慕。”
信陵君眉梢輕揚,深深盯了楊楓一眼,挽住了他的手,開懷大笑,很認真地道:“楊兄弟脫略形骸之外,不拘俗禮,深合我意。兄弟說得是,封爵算得什麼,遑論無忌的爵位又非是勳業上掙來的。只是······”頓了一下,他有意加重了語氣,帶上了責怪之意,“楊兄弟若是因了無忌的身份而行此禮,我心中雖憾,卻也只能坦然受了。可若是爲了我這個人,兄弟就是太不把無忌當朋友了。聽說楊兄弟和毛公、薛公交深莫逆,那麼也自當知曉,在邯鄲時,無忌和二老把臂交遊,同桌歡飲,你我相稱,從來就沒什麼上下尊卑之分。”他的手緊了一緊,“何況,楊兄弟你,又是當世我最想深交的人之一。來,來,我給兄弟介紹幾個好朋友,你們定然會一見如故的。”攜着楊楓的手朝身後並排的幾個人走去,一邊笑道:“楊兄弟,我出城相迎,一半是爲了趙魏聯姻的大事,而另一半,卻是爲了早些見着兄弟。無忌雖自愧偃蹇庸愚,生平卻最喜和英雄豪傑、賢德之士交往,以藉餘光。聞得楊兄弟一路行跡,早神交已久。呵,聽說在黃河邊爲了救護公主,兄弟還受了傷,傷勢可曾痊癒?我這兒有些好藥,兄弟不妨一試。”說着,取出一個小玉瓶,放在楊楓手裡。
楊楓暗暗一嘆,果然不愧是聲名赫赫的信陵君,身份貴重,卻絕無驕矜之處,舉動談吐間一片殷勤深情殷殷可見。用意深婉,頗有芝蘭同心,黃鳥求友之意,使得人如沐春風,無怪有偌大盛名,能得英雄賢才傾心。笑了笑,謙道:“蒙無忌公子未面神交,若明月照屋樑,春風襲懷袖,楊楓深感榮寵。公子文武之器,君子之風,建千秋勳業,立不朽功名。楊楓微末之技,卑不足數,公子面前,不啻雲泥之隔。今番使魏,正欲依傍几席,少希指教,以叨竊緒餘,冀日後略有成就。”
說話間,已來至衆人面前,信陵君執着楊楓的手,一一爲他介紹,朱亥、唐且、譚邦······
楊楓笑道:“久聞無忌公子門下人才淵藪,今日一見,方知傳言無虛。哈,真可謂‘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了。”
一言甫出,靜!一片寂靜!正含笑寒暄的幾個人都是一窒。
看着如風中殘燭般麻木遲鈍的老唐且沉重的眼皮突然撩開,昏花的老眼銳利地刺了楊楓一眼,又耷拉下眼簾,一副無動於衷的顢頇模樣,蹙額咂嘴,似乎早已神遊天外。
譚邦的臉頰一抽搐,身子一側,半攔在虎目彪圓,鋼須奓開的朱亥身前,縱聲大笑道:“楊公子,豈不聞古人有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魚鹽版築,釣渭耕莘,蓬茅厄塞,不聞不見者多矣。如我等挾策幹祿求聞於君上門下,實屬小哉,當得什麼人才之譽。”
信陵君神色不變,執着楊楓的手卻也明顯的一顫,就勢鬆開楊楓,拍了拍譚邦的肩膀,笑道:“譚先生休得太謙,你們豈是幹祿求聞於王侯之輩,分明是諸君不以無忌愚魯,視我爲可教之人,屈尊舍下,令無忌旦暮得以親炙。”
幾句話將話岔開,信陵君轉向楊楓,親切地道:“楊兄弟,進城後你們便在我府中暫住如何?我們傾蓋如故,正好暢敘一番。”
楊楓淡淡一笑道:“公子,楊楓此來,頗聞得流言蜚語,言公子借趙魏聯姻自張勢力,甚至言道······嗯,言語極是不堪。雖說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但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我等一行若住入公子府中,豈不更授人於柄,於公子清名令譽大是不利。周公尚有恐懼流言之日啊!不是嗎?無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