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

待縫好了,江儼坐在那小兀子上沒起身,揉了揉發酸的手指,仰着頭看她穿衣,眸中笑意微展。

承熹看得忍俊不禁,他這幅模樣竟跟皓兒得了太傅誇獎,回來跟她求表揚的表情一模一樣。只是此間人多,不好與他說小話,只好笑着垂了眼。

此時已是卯時正,離辰時正的吉時只差一個時辰,四騎馬車早早等在長樂宮門口,待一路駛出了宮門,二十四儀衛也駕馬匆匆跟上,一衆人連忙往北郊趕去。

出了城門人煙稀少,江儼看了看日頭,算算時辰怕是要趕不上了。打馬靠近一些扣響了車壁:“公主,時辰不早了,騎馬過去才能趕得上。”

承熹也擡頭瞧了瞧日頭,沒有西洋鍾和日晷,她光看日頭是分辨不出時辰的。只能聽江儼的話應聲下來,搭着他的手上了一匹健足馬。

甫一上馬便雙腿夾着馬肚,身子也不由壓低了些,只有這般彆扭的姿勢才能坐穩。正要啓程之時,江儼卻擡手抱着她腰肢,把人往前挪了兩寸,自己掌托馬臀翻身上馬,坐在了她身後。

“哎……”承熹驚叫了半聲,察覺他雙手已經環過自己腰身握上了繮繩,寬闊的胸膛貼上了後背,肌肉緊實的大腿也緊緊貼着自己,連忙坐直了身子。

聽到四周相護的二十四儀衛都倒抽一口涼氣,承熹都不敢擡頭去看他們的表情,反手推了推他的腰,又羞又怒道:“你有自己的馬,你快下去!”

江儼坐在她身後,公主紅通通的耳尖就在她眼前,看得更是真切。他悶聲一笑,聽得兩側侍衛交頭接耳的聲音,冷冷淡淡一眼掃過去。

二十四個儀衛都縮着脖子不說話了,江儼這才附在公主耳畔低聲說:“周圍都是公主您的儀衛,若是有哪個嘴巴不緊,回頭我扒了他們的皮。”

衆儀衛中大多是多年前與江儼同一批入宮的,最初帶他們的老隊長好些年前便出宮了,從那時起就由江儼帶了。

雖是一干武藝高強的八尺大漢,比不上心細如髮的姑娘,可多年相處,江儼又從沒刻意遮掩自己的感情,怕是他們早早就看出了門道。

不知是誰高聲喊了一句:“隊長威武!”一干儀衛也跟着起鬨。雖是放肆之舉,卻也顧及聲音太大惹路人注意,都刻意壓低了聲音,其聲短促有力,驚得座下馬兒不安地嘶鳴。

江儼眼風一掃,腕上綁着的袖箭乍然脫鞘,數十枚一寸長的鐵釘直直照着笑得最歡實的兩個儀衛面門射了出去,絲毫沒留情面。

兩個儀衛大驚失色,眨眼功夫脫出馬鐙,縱身掠起,袖箭貼着衣襟險險擦過。雖姿勢難看,好歹躲了過去。

見狀,一羣儀衛都縮着脖子如鵪鶉,目不斜視不苟言笑,再不敢說話了。

“江儼!你真是恁得膽大!”承熹惱羞成怒,氣得聲音都變了調,恨恨罵了一句仍覺不解氣,在他攬着自己的手臂上使勁兒扭了一把。

江儼一身剛健筋骨,自然不痛不癢。反倒得寸進尺,下頷貼在她發間,承諾道:“屬下與他們多年兄弟,各個嘴巴嚴實得很,絕不會有後顧之憂。”

平日在侍衛面前,承熹從來都是正正經經的主子,此時卻被他們調侃,主子的顏面丟了個乾淨。承熹輕哼一聲,反手推遠他的臉,落在後頸處那惱人的熱氣也離得遠了些。

往年見多了她端莊得體的模樣,這段日子每天都是驚喜,此時見她鬧彆扭,江儼也覺得十分新奇。把她那隻作亂的手拉下,又笑着貼在她耳畔,聲音飄飄悠悠似陷入了往事。

“許多年前,我就想說給別人聽,不想再把心底的喜歡藏着掖着……如今,總算得償所願。”

“你……不知羞!”待承熹想明白他的話,又扭回頭瞪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了。

江儼鬆口氣,徹底放下心來。

先前他總怕公主舍了他、棄了他,即便這幾月來事事順心,他也總覺得心裡不踏實,總想着靠近一些,再近一些。恨不得每日十二個時辰黏在她身邊,不離半步。

他在公主身邊跟了這麼多年,見多了她寡淡疏離的模樣,卻從來沒見公主執着地喜歡過什麼東西。哪怕是琴棋書畫這些佔了她大半時間的,公主也只當消遣,從沒真正當回事。

明明這一廂情願變成了兩情相悅,卻彷彿與之前也沒什麼變化。哦,除了能親能抱。

連江儼這般內斂的人,都想天天湊在她耳邊說喜歡。可公主卻只說過一回。

身份地位上有着天塹之別,江儼雖從不說,心裡想得卻比公主多得多。他總覺得自己確確實實是配不上公主的,別說是身份地位了,即便是才貌德行,也沒一點配得上她。

他常常會覺得公主會喜歡他,是因爲同情他這許多年不計回報的付出。便總是想變得更好,懂得更多——曾經學說故事,學刺繡,學廚藝,甚至跟妹妹學梳髮,都是爲了能哄公主歡喜,能討她喜歡。

堂堂八尺男兒,所學之事卻盡是女兒家的玩意,委實有些憋屈。

沒人知道他心底是這樣的不安,每日患得患失,生怕哪天公主一下子收回所有的感情,涼薄疏離一如從前。

就如徐肅,先前徐肅是公主親自指了,這才下嫁於他的,可現在他還不是沒在公主心裡留下半點痕跡?

江儼深吸口氣,心中不安終於盡數消散——直到今日,他這般拙劣地試探,這才明白:公主從沒覺得兩人不相配,也從不怕外人知曉。即便被儀衛知道他二人互生情意,卻也只覺羞赧,而不是憎惡,也沒有一絲半點嫌棄他的身份。 wωω▲tt kan▲C〇

江儼心中又酸又甜,覺得自己實在混賬,他怎麼能懷疑公主的喜歡呢?這幾月來他一點點地靠近,所做之事哪件不是逾矩越禮的荒唐事?若是公主不喜歡他,何苦要把他留在身邊,把他砍了頭都應該。

他的公主打小性子溫吞,生來不知道怎麼主動。不會主動與人示好,更不會主動與人說喜歡。若是沒人在身後逼着,她便不會往前邁一步。

可公主待他,從來予求予取……

即便他這般不顧她顏面,未得她允許,便把兩人的感情做給儀衛看,惹得公主惱羞成怒,她卻也從來不會出言拒絕。

如果公主對他不夠喜歡,怕是會一巴掌呼上來吧?

煩憂這許多天的事終於窺到了一絲光亮,江儼忽的福至心靈,一霎間如夢初醒,眸光陡然大亮。

他這許多年想過的沒想過的,敢想的不敢想的,如今都已通通實現。直到此時,江儼才真正覺出公主待他的心意:她一直是不善言辭的姑娘,想從她嘴裡聽到一句“喜歡”,怕是比什麼都要難,她也做不出別的姑娘愛嬌的神態來。

可只要他一點點要,她便會給,予取予求,從來不會拒絕。

曾經他做夢都沒敢想過,他心心念念許多年的姑娘,如今會安安穩穩靠在他懷中。若是幾年前那個踽踽獨行借酒消愁的江儼瞧見此情此景,一定會以爲是他強迫了公主。

如今她可是自願靠在他懷裡的,她嘴角一直帶着笑意,心中定也是歡喜的,而不是他一廂情願,這纔是最叫他歡喜的事。

江儼恨不得當下放聲高歌一曲,隨便唱什麼,哪怕吼兩聲都好。

明知身邊儀衛都在看着,他卻一絲半點都忍不了了,坐直身子擋住身後窺伺的目光,在她頰側重重親了一口。

承熹的淺笑戛然而止,又使勁扭了他一把,這才察覺此時自己一手被他握在掌心,另一手扭的竟然是他的大腿,連忙縮回了手。可去抱馬脖子也不合適,一時都不知手該往哪放。

江儼又笑,一臂攬過將她緊緊箍在自己臂中,揚鞭策馬行得更快了。

*

北郊的採桑壇前已經聚了好些人,數十位三品以上的命婦各帶一名侍女陪祀,此時都已按品銜爲序,靜立在採桑壇前。

周圍有欽天監掌天時掌漏刻的官員跪地靜候,另有負責相關器物的工部和太常寺官員。更外圍處,兵衛儀仗和女樂分立兩側,恭敬跪伏在地。

更多聚集於此的卻是在周圍村落住着、有幸被選來觀禮的農民與繡娘。本就是靠天而生的農民,來之前又都聽明白了規矩,此時都靜靜跪在臺下,無人膽敢交頭接耳擾亂神明。

皇后採桑後也沒離開,而是留在衆命婦身邊親自指導,過會兒還要去蠶室餵養蠶母。承熹無須再留下,便跟着幾個年紀大的皓命夫人走回了觀桑臺。

遠遠瞧見江儼,她刻意慢下幾步,走在了幾位老夫人的後面。這幾位老夫人家中都有許多小兒女,各個都是人精。承熹怕她們察覺,裝作等母后的樣子,目送她們上了觀桑臺。

江儼四下看了看,附近無人,此處又被高高的觀桑臺擋着,無人能看得到。這才迎上來問她:“方纔如何?”

承熹勉力一笑,只覺自己兩腳發軟,胳膊都在打顫。江儼探掌過去握住她的手,果不其然,她兩手都在微微打顫,臉色也有些不好看,果然是被那蠶蟲嚇得不輕。

明明該心疼的,江儼卻不合時宜地笑了,連忙以手作拳壓在脣上抑住笑。

“你還笑!”承熹惱羞成怒,佯裝兇惡瞪他一眼,從他掌心中抽回了手,自己走到了前頭。

她怕蟲子怕得厲害,尤其是這般軟軟糯糯的蠶蟲。要從一簍子白嫩嫩的幼蠶中採五條出來,幼蠶還不能拿手指去捏,得用短棍挑出來,因怕那蠶蟲從短棍上掉下去,還得一手虛虛捧着,小心放至陪祀侍女捧着的竹篾中。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有虐!!!!小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