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下)

本章剩餘內容在【作者有話說】部分。

明明說的是他,大皇子容璟邰卻如同置身度外一般,坐在一旁靜靜聽着默不作聲,拿着手中一隻青瓷茶盞細緻把玩,時不時擡眼掃一眼承熹。

承熹察覺他的視線時便偏頭看他,直直對上了他的目光,只覺他眸底空茫一片,似什麼都沒有看,又似什麼都看在了心裡。

承熹心下着實不喜,明明是請自己來的,她來了對方卻又不表態,端着這麼一副高姿態,也不知是何意。

大皇子妃成雅風見自己夫君不說話,承熹也不主動說話,怕氣氛越來越僵,連忙出聲笑道:“承熹啊,你兄長這些年安閒度日,自覺有愧父皇期許。近日每每想到此,縱是夜深人靜之時也總是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她拍了拍容璟邰的手,側臉問他:“璟邰,你說是不是?”

容璟邰點了點頭,沒作聲。成雅風又重重拍了他一下,容璟邰瞥她一眼,心中無奈,低沉“嗯”了一聲。

承熹微笑,誠懇勸慰道:“兄長不必自責。”

容璟邰又擡頭瞥了公主一眼,也不反駁,默默垂了頭繼續把玩手中茶盞。成雅風卻被噎了一噎:明明自己是在說夫君怎麼怎麼可憐,身爲龍子心有抱負卻連上朝參政都不能,正常人見了不該唏噓不忍嗎?怎麼同情沒搏到,反倒成了自責了?

——哼,這個皇妹果真如探子回報一般心思深沉。

皇妹這麼不上道,成雅風從嗓子眼裡呵呵乾笑了兩聲,已經不知道再說什麼好了。

承熹從小習慣了沉默,此時滿室靜寂也不覺尷尬,只覺今日實在不該來這一趟。這明擺着是大皇子根本無意入朝,全是她這皇嫂一頭熱。

心中默數着時辰,算算再敷衍一會兒就呆夠了半個時辰,也就該告辭了。

氣氛委實算不得好,正當此時,有個丫鬟上前添茶,一路低頭走得穩穩當當,卻在走到容璟邰跟前要提壺添水時,這才察覺忘了帶溼布,猶豫了一瞬又不敢叫主子等着,只能用手去提那銅壺滾燙的手柄。

實在太燙了,一下子沒拿穩,把半壺水都濺到了大皇子小臂上。

承熹輕嘶了一聲,那一嫋白煙撲起,她光看着都覺得疼。何況這兩日天暖了,又能穿得多厚?

容璟邰面無表情盯了那丫鬟一眼,也不出聲苛責,只冷冷出聲道:“退下。”似乎被燙到的不是他一樣。

可那丫鬟卻唰得嚇白了臉,連手上被燙得通紅的傷口都顧不上吹,一時情急扯起自己衣袖便要給容璟邰擦。

剛碰到容璟邰的衣裳,容璟邰驟然暴怒,猛地一腳把她踹得老遠,怒喝道:“滾!別碰本王!”

承熹聽得心頭大震,驟然擡眼去看,只見他額角青筋暴凸。明明被滾茶潑了一身的時候沒有絲毫怒氣,卻在那丫鬟給他擦的時候才驟然暴怒。

——似乎極不喜歡別人碰到他。

那被狠狠踹遠的丫鬟好不容易爬了起來,嘴角已經見了血。眸中驚惶之色溢於言表,跪在地上飛快磕了十幾個頭,卻死死咬着下脣不敢說一句求饒的話。

這是府中約定俗成的規矩,主子生氣的時候一定不能出聲討饒,不出聲可能還能被留條命,出聲討饒卻一定死得更快。

成雅風忙接過另一位丫鬟取來的幹帕子,正要給他擦,卻被容璟邰伸臂擋開,他自己接過了幹帕動手擦拭身上水漬。

成雅風動作一僵,朝那丫鬟冷聲喝了一聲:“拖下去!”外頭進來的侍衛把那面白如紙的丫鬟拖下去了。

承熹垂了眼,她自小有心悸之症,受不得驚嚇,放緩呼吸平心靜氣了好一會兒,心率才恢復如常。

容璟邰也不說換衣服,還是默不作聲坐着,只是死死攥着雙拳,手背青筋暴突,似下一秒就要捏碎手骨一樣用力。大皇子妃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語。

三人都坐着想事,各自也想不到一塊去。滿室靜寂實在徒增尷尬,承熹只得起身辭別,只覺今日一行是她這許多年來赴過的最奇怪的約。

容璟邰垂首坐着,似看不到她起身要走一般。只有成雅風意思意思挽留了兩句,笑容可掬地送她到了府門口。

成雅風送了公主出去,再進會客廳的門時,便見屋子裡一片狼藉,滿地碎瓷片,桌上所有杯壺都砸了個乾淨。

外人說他乖戾孤僻卻也是真的,他性子當真算不得好,只是生氣的時候極少沖人發火,常常自己一人窩在書房中砸東西。

成雅風也是後來才注意到她的夫君發怒時,便愛聽瓷片砸碎的玲瓏清脆聲,可她從來都只能眼睜睜看着,任憑他一人把這脾氣剋制下去,怎麼勸都沒半點作用。

她能做的,也僅僅是把書房臥房的擺飾都換成了瓷的玉的。只爲他砸得時候聽得順耳些,能快點消了氣。

成雅風垂眼看去,他面容緊繃,合着眼刻意放緩了呼吸,呼吸綿長粗重。想來是方纔被碎瓷片劃破了手,此時他右手上鮮血淋漓,不知得多疼。

心中嘆口氣,既不勸他,也不喊個奴婢進來。只從熟悉的地方拿了把檀木爲骨狼毛爲須的小撣塵,蹲下身把地上碎瓷片一點點地小心清理乾淨。

她在嫁入府的第三年才知道,她的夫君,心中有許多年鬱結和傷痛。他走過一條滿是荊棘的道路,才從那吃人的皇宮中逃了出來。

幼時所經受的多年磋磨一寸寸敲斷他的傲骨,把他生而爲人的全部柔情都一點點碾了個乾淨,成了他心上再也治不好的沉痾頑疾,潰爛生腐。

不可醫,也無人能醫。

他在幼時苦難中熬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能撐着他往下走了,除了恨意再無其他。

他一直都在深淵最底之處掙扎,那裡四下無人。她走不進去,也幫不了他,也只能做些這般輕飄飄的事。

成雅風打掃着地上散落的碎瓷片,輕聲埋怨:“方纔,你怎麼什麼都不說呢?”

聽她問話,容璟邰垂着眼皮還是默不作聲,盯着地上的磚縫怔怔出神。

成雅風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像行將就木一般自厭自棄的模樣,半點生氣都沒有。

見他如此,成雅風心口堵得厲害,生生掐住了話頭,轉而自責道:“說來也怪我,就不該請她來。她一介女子,又是個性子軟的,能有什麼成算?”

容璟邰眼神陰鶩沉浸在自己思緒中,聽到妻子自責的話,眉睫微微一動,眼神稍稍放柔了些,搖搖頭低聲道:“不怪你。”

滿室靜寂中,他沉默許久。眸底滿是掩不住的自嘲,聲音顫抖,似乎連吐字都十分艱難,“雅風,我實話與你說……我每天睜眼閉眼,都恨不得讓他們去死,將他們挫骨揚灰……可有的時候,做了那些個夢……醒來再想想,倒不如我自己死了乾淨……”

語中竟帶哽意,說這一番話似乎用勁了全身力氣。

成雅風正蹲着身子撿拾地上的碎瓷片,聽得此話兀地把手中雜物砸在地上,騰然站起身怒道:“你這是說得什麼胡話!”

見他又垂下頭看不清表情,卻像背上馱着一座千鈞重的大山,壓得他微微彎下了脊背,甚至能看到指尖輕顫。明明八尺男兒端端正正坐在鏤雕龍紋太師椅上,卻偏偏生出一種脆弱茫然之感。

成雅風看着,只覺自己整顆心都在滾油裡煎,疼得鑽心。她自己脾氣也算不得好,對上他的時候卻總想要待他溫柔一些。

她蹲在他身前,雙手放上他膝頭,仰着頭去看他。他放在椅扶上的右手把那扶手攥得死緊,不知又陷入了什麼可怕的回憶中去。

成雅風把自己溫熱的掌心貼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梭,像是能透過他面上陰鶩神情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看透那眸底的難過。

溫熱細膩的手心貼在他冰涼的手背上,容璟邰身子猛地打了個抖,伸手便要一把將她推出去。似乎全身都長滿無形的尖刺,潛意識中便不容任何人靠近。

卻在握住她肩頭時清醒了過來,轉瞬間意識到蹲在身前的是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忍住了動作。

直到他的手一點點軟下來。成雅風輕輕笑了,這才緩緩道:“這民間有句俗語,俗得厲害,我卻十分喜歡。”

容璟邰微垂了眼看她,聽自己的妻子一字一頓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她將大皇子舊傷累累的手掌裹入自己雙手中,臉上笑得釋然,語氣卻再鄭重不過:“璟邰,我既嫁給了你,便從來沒有想過後退。”

聽了這般肺腑之言,容璟邰似乎無動無衷,面上冷冷淡淡,神色也沒有絲毫起伏,卻只有

作者有話要說:  聽了這般肺腑之言,容璟邰似乎無動無衷,面上冷冷淡淡,神色也沒有絲毫起伏,卻只有握着他雙手的成雅風知道,他指尖都在微微發顫。她眼角發酸,輕吸口氣緩聲道:“縱然你選的是條死路,我也定會陪你走下去。”

我身無鎧甲,卻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的軟肋。

縱然你選的是條死路,我也沒有半點顧忌。

容璟邰垂着眼看她,眸中似有些許溼意,眸底的空茫死寂之色一點點散去,透出些微光亮來。

許久以後,才反握住妻子的手,極慢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