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藉着屋子裡的燭光,承熹盯着藤椅上坐着的這男子又多看了兩眼。這人約莫知天命的年紀,鬢角已經生出點點斑白,可他端坐在藤椅上,不像是右腿殘疾的模樣。

她這才察覺這人雖與裕親王長得像,卻並不是裕親王。

“你是……”

這中年男子使了個眼色,抓着江儼的兩個人便鬆開了鉗制,只聽一陣令人後背發麻的骨骼錯位聲響起,先前江儼被他們捏錯位的肩胛骨也被正了回去。

江儼站起身,猶豫了一瞬,並沒有給倒在地上的一衆侍衛解穴。他們都中了毒,解了穴也沒什麼大用,索性也不去礙這人的眼,兀自站到了承熹身後。

“本王離京的時候你還小,莫怪你記不得了。”那中年男子又說:“承熹你再仔細看看,可想起來了?”

見江儼無事,承熹臉色稍霽。順着這人的話想了想,半信半疑地喊了一聲:“四叔?”

盛親王應了一聲,笑眯眯地晃悠了兩下藤椅,“先前本王就說了都是一家人了,偏偏你這侍衛是個性子急的,二話不說就打了上來,着實不懂規矩。”

江儼垂眸靜靜聽着,臉色丁點沒變。承熹強笑了下,擠出一句:“承熹御下不嚴,叔父莫怪。”

說起來這人還真是和承熹有血緣關係的,當年先帝膝下五子,這人便是文宣帝的四哥。當年文宣帝即位後,先是把裕親王調去東南的虔城;而盛親王卻是在生母奉祥太妃過世後才離的京,承熹小時候確實是見過他的,道一句“別來無恙”也能說得上。

他與裕親王同父所出,長得有點像,方纔一聽那句“侄女”,承熹便嚇出了一身冷汗,以爲是裕親王查到了他們的住處。此時細細瞧來,才把人認出來。

承熹略一思索,詫異問:“不知叔父爲何在此?”

盛親王的封地在西北苦寒之地,手有三萬精兵戍守西北邊疆。西北許多年沒有硝煙,他在那處過得逍遙自在。跟着盛親王從京城去了封地的兩名典籤官每隔三年會回京述職,話裡話外都說盛親王沒什麼野心,呆在府中娛妻弄子,宴請賓客,連手下三萬兵士的操練都交給副官去管,自己丁點不操心,活得像個老頑童。

可他在西北的封地離虔城不遠萬里,他來虔城又是爲了什麼?

“本王跟你一樣,是被你二叔強行擄來的。”盛親王睜着眼睛說瞎話,見承熹聽罷顰了眉,明顯是不信的樣子,盛親王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下去:“知道你此時進退維谷,正巧叔父也急於脫身,索性賣你父皇一個人情,將你送出這虔城。”

承熹和江儼對視一眼,這些日子天天想着怎麼脫身,可此時聽他這麼說反倒不敢信,“此話當真?”

“因爲本王也要離開,便順路捎你一程。”盛親王從藤椅上起了身,轉身向院子外行去,只留下一句:“夜已深了,侄女回房去睡吧,明日再行商議。”

瞧了瞧倒了一地的侍衛,盛親王又說了一句:“我們一行人便住在你旁邊的院子,你手底下的侍衛實在不像樣子,夜裡的警戒便交給本王的人吧。”

一個頸上盤着一條黃環蛇的男子擡手之間,一陣淡青色的煙霧便從他手中飄出,江儼忙上前掩住承熹的口鼻。

眨眼的功夫,地上倒着的十幾個侍衛便能動彈了。方纔他們一個照面便被對方放倒了,此時俱是一臉羞憤欲死的神情。

盛親王雖已轉了身,承熹仍恭恭敬敬行了個福禮,叫人送了客。滿院子奇奇怪怪的人都離開了,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江儼牽過她的手,把她手中那柄脫了鞘的匕首拿了出來,刀柄上汗津津的,全是她手裡的冷汗。

“方纔,我就這麼拿着匕首?”承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手裡握着把匕首說了一刻鐘的話,自己還沒有察覺,也不知盛親王怎麼想她。

又忙在江儼肩頭輕輕摸了摸,“他們打傷你了?”

“沒下狠手。”江儼搖搖頭,拉着她回了房,叫人將那兩個女暗衛送了出去。察覺嘴裡的血味,他端起一杯涼茶漱了漱口,張嘴給公主看了看舌上的一小道傷痕,承熹這才放心。

又給他褪去外衫,看了看江儼方纔被人擰錯位的肩胛骨,倒是沒有黑青和淤血,只顯出了丁點紅。她又出門去跟手下暗衛要了一瓶子藥酒,一邊按揉一邊絮絮叨叨:“江儼,你別什麼事都想着自己扛着,該喊醒我的。”

江儼趴在牀上,擡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她肚子,低聲說:“怕嚇着你,也怕嚇着咱孩子。”今夜他初初聽到動靜,便知來者不善。又謹記着先前女大夫反覆交待過說有孕時萬萬不能受驚,今夜驟變突生之時江儼還想着自己能解決,卻又是託大了,心中羞愧難言。

滿屋子都是濃重的藥酒味,趴着牀上的江儼放鬆了肌肉,讓公主把藥酒揉進去,心裡默默腹誹:公主力氣可真小。又捨不得她累着,牽着她坐下,反手自己把藥酒揉進皮膚。

承熹慢半拍地想起來,“你說,他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會不會是因爲我們這兩天太張揚了?”到處都貼着她的畫像,只簡單易容過就大搖大擺在街上走,委實有些放肆了。

江儼搖搖頭:“當面見過公主的人本來就少,滿街貼着的畫像跟你也不像,面上稍稍做些改變就看不出來了。至於見過我的人就更少了。”

“那他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難不成是一開始就泄露了行蹤?”

怕嚇到她,江儼斟酌了措辭才慢騰騰說:“公主可有注意方纔那些頸上盤蛇的男子?”見公主點了頭,江儼接着說:“是一羣異人。傳言西北有個異人種族。”

說到這兒,江儼略一遲疑,避重就輕說:“他們會做許多常人不敢想的奇詭之事,好些人都只當那是傳聞。前些年江家有個商隊到那兒跑商,途中折了不少人,回來後便把那地方的詭異之處說了出來。”

“我也只是有所耳聞,昨兒個下午看見那藍蝶的時候便覺有異,那蝴蝶身上隱隱有點古怪的香氣,那些異人身上的蛇吐信時能嗅到香氣,只要認準了目標,千里之內絕不會跟丟。”

承熹遲疑着問:“打不過?”

江儼苦笑道:“暗衛連他們的人影都沒摸到就着了道,我也沒撐過一刻鐘。”話落輕輕攬過她的腰,腦袋埋在她柔軟的腹部輕輕蹭了蹭,抿抿脣低聲說:“等到明年,我得把功夫再練起來。”

三番五次讓公主遇險,以前江儼覺得自己功夫內力都不錯,可出了京城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如今日,仍沒想明白自己是怎麼着的道,莫名便中了毒不能運氣。

他臉色灰敗,承熹捨不得再問,忙換了個話頭。擔心隔牆有耳,便小聲耳語道:“我們是該逃,還是該跟着盛親王走?”

“公主信不過他?”以前江儼身在京城時,只聽說裕親王不怎麼安分,據聞這個盛親王一直安分守己,即便是先帝駕崩之初,他也沒鬧出什麼亂子。

“哪敢信?”承熹苦笑了下:“他的封地在西北之地,此時竟出現千里之外的虔城,必與裕親王的謀反脫不了干係。”

“公主若是不想走,不如與他說清楚。只是如今虔城不安穩,留下來或許會有許多波折。”

承熹又是一聲苦笑:“怕是你想岔了,他一聲不吭便打上門來,哪裡是要問我的意思,想來是要強行帶我走,根本沒給我選擇的餘地。可承昭就在吉安,都快要攻進城了,若是從南面離開,離回京就更遠了。”

她猶豫不決,江儼卻是希望公主跟着盛親王走。方纔兩方交手的時候,自己這邊不知怎的就着了道,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可對方卻沒有下狠手,也沒有傷他們一人,對待公主也挺恭敬,是叩響了房門把公主喊出來的,瞧着與裕親王手下的人不一樣。

“虔城如今還有八萬兵馬,雖是困獸之鬥,卻仍可以熬個一兩月。如果我們不跟着盛親王走,怕是更耽誤工夫。”江儼勸道:“如今形勢比人強,無論如何,能出了這虔城總是好的。”

“你說的也在理。只是他爲何要千里迢迢地來這虔城,又爲何要在此時離開?若是他與裕親王共商謀反,裕親王又怎麼會讓他離開?”

兩人面面相覷,都想不明白。

*

次日,承熹和江儼前腳剛醒,後腳便有盛親王身邊的人送來了早膳。

清湯銀耳、葛仁燴豆腐、紅燒魚翅、鍋燒茄子、熱湯麪、木樨湯,都是精緻的一小碟。雖有些菜不對承熹的口味,卻明顯比住在陶瓷作坊的食譜好太多了。

江儼見了更覺羞愧,明明自己每日都想方設法琢磨新鮮花樣,花盡心思想讓她和孩子吃好些,如今看來還是虧待了她。

待他們用過早膳,盛親王便過來了,開門見山說:“夜長夢多,咱們今日就上路。”

承熹也是這麼想的。如今已經被他們發現了蹤跡,裕親王的人也快該來了,晚了怕是走不成了。雖承熹不知盛親王爲什麼這般急着要走,卻心知這不是個好問題,也沒敢多問。

“你身邊幾十個侍衛帶不走,他們要留在虔城,等城門開了自己再謀出路。本王只能帶你一人。”

承熹想了想,身在裕親王的地盤上,盛親王也不可能有隻手遮天的本事。左右手下的暗衛沒人見過他們,留在虔城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便點頭應了他的話。

盛親王又瞅瞅江儼:“瞧你這功夫,自己出得城去是不成問題的。”

江儼擡眼盯了他一會兒,復又垂頭沉聲道:“我與公主一同走。”

盛親王也不在意他的無禮,知道承熹信不過自己,隨意點點頭,讓手下人把江儼帶去了隔壁屋子喬裝打扮一番,自己帶着承熹上了馬車。

他乘的這輛馬車外表瞧着不顯,裡頭卻能坐下四五人。承熹坐在一側猶豫着問:“無需喬裝打扮?”

盛親王不答,只笑說:“到時你就知道。”

臨行前,又有兩個與承熹穿同樣衣裳的女子掀簾上了馬車,一上車就跪在了盛親王腳邊,恭恭敬敬給盛親王和公主請了安,看模樣是盛親王的婢女。

承熹頗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今日穿着打扮素淨,怕對腹中孩兒不好,未施丁點妝粉,瞧着哪有半點公主的樣子?盛親王卻特意指了兩個婢女穿上跟自己一樣的衣裳,也不知是不是在刻意寒酸自己。

她卻也不怎麼在意,只當作沒看見。沒一會兒江儼也出來了,承熹掀簾瞧了一眼,當下呼吸一滯,咬着脣看了好一會兒。

盛親王手下的侍衛都是西北那處的異人,頸上毒蛇與他們的氣場相得益彰。而江儼的身材容貌,甚至是氣質,都與盛親王手下的人大不相同,是必須喬裝打扮一番的。

可她卻不知道,所謂的喬裝打扮,是這樣的。承熹有點替江儼委屈,見江儼神色如常地點點頭,承熹多看了兩眼,默默放下了簾子。

這馬車雖是四騎,卻行得極穩,不知是什麼材質做的,行走間連車軲轆的響動都聽不到。

承熹聽着清晨百姓的喧鬧聲,心口微微緊了緊,心知快要城門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回家卻忘了把筆記本的適配電源帶回來,去專賣店買還沒買到,又得先預訂,大概明天下午才能到。所以用家裡的大電腦碼字的,屏幕有點大,眼睛都要瞎了。而且輸入法沒有平時的常用詞,打個“承熹”都打半天……

更難過的是,回了家才知道我家養的狗狗上個月被汽車壓死了。從小學三年級養到現在,今年是第十三年,它已經很老了,這兩年已經跑不動了。以前有想過它該是老死的。大概也要怪我家人在小區裡遛狗時不栓繩子。但還是很難過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