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

那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猶豫好久纔敢伸出手,指尖輕輕碰了碰承熹的手背。見承熹沒有拒絕,小心翼翼地握上了承熹的一根手指。

她小小的手心滿是溼汗,額上也是潮潤一片,細白的貝齒把下脣咬出了白印。

這動作叫承熹心中一軟,她依稀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是這般,遇見生人便往母后身後縮,握着她一根手指。母后說了好幾回她也改不過來。

念及此處,承熹不由溫聲問:“你叫什麼?”

那孩子聲音細若蚊蠅,乖巧答:“傾慕,容傾慕。”

想來她母親是極爲用心的,起了這麼個名字。承熹摸摸她汗津津的前額,那孩子緊抿的脣稍稍上揚,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意。

正當此時,奉茶的婢女端着熱茶上前時,重潤微微一動,那婢女不知怎的手中茶盞忽的一晃,幾滴熱茶便濺在了重潤手上。

那婢子忙跪下連聲請罪,重潤冷聲斥道:“笨手笨腳的!如何能伺候得好人?”冷眼看着那婢子慌張請罪,這纔不疾不徐道:“月落月笙,你二人留下伺候。”

她身後的兩個丫鬟應喏上前,她們是重潤四個大丫鬟的其中兩個,在重潤身邊跟了十幾年,自然明白主子的心意。

一旁的承熹沒瞧明白此舉是何意,卻也沒有作聲。

重潤又與承熹說了幾句,便推說有事告辭了。

月落送她出了門,聽郡主吩咐說:“把公主奉爲坐上賓,不可有分毫慢待,一切穿用都按我的份例來。”

思索須臾,她叫月落附耳過來,低聲道:“若是公主說了什麼不中聽的,惹怒了我父王……若是父王對公主動私刑,速來知會我一聲。”

月落點頭應下了。她和另外三個丫鬟都是陪嫁嬤嬤所生,陪嫁嬤嬤又是王妃生前帶進來的。王妃早早去了,便只把郡主奉爲主子,連裕親王都要往後排。

屋子裡那孩子還在承熹面前拘謹站着,承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卻見那孩子屈膝跪在了她身前。

承熹一愣神,見她小小的手虛握成拳,在她膝頭輕輕捶打。力道不大不小,瞧這模樣竟是在給她捶腿。

承熹忙把她拉起來,略一猶豫,將她抱坐在自己膝頭上,溫聲問她:“這是誰教你的?”

這小女娃大概是以爲她生氣了,扁着嘴往後縮了縮,模樣可憐兮兮的,聲音低不可聞:“姨娘教的……以前爹爹一個月來一回,姨娘便叫我給他捶背捶腿。”

承熹心中一酸,好好的孩子愣是成爲了爭寵的工具,連生母都只能喊一聲姨娘。如今沒了孃親,裕親王世子想也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膝下許多兒女,如何會好好照管她?

承熹像以前安慰皓兒一樣,輕輕撫着她的背。皓兒便已經夠瘦了,比同齡的孩子矮半個頭,這孩子更是瘦成了皮包骨。

這都是夏天了,她的掌背之上竟有粗糙的皴印,手指甲中也有泥塵,想也知道身邊的侍婢是多麼的不用心。

這時,衣袖的一角被她輕輕扯了扯,仰着臉小心翼翼地問承熹:“姑母說,我要叫你堂姑母。”

承熹微怔,這才記起父皇和裕親王是同父所出,母后又和已故的裕親王妃是同胞姐妹,算起來,這孩子與她也是血脈相連的。

“好,以後你就這麼叫。”承熹擡手把她額前軟軟的碎髮撥整齊,瞧着她頭上那個緊繃繃的髮髻就繃得頭皮疼,重新拆了,給她梳了一個更好看的。

小傾慕眸子裡亮晶晶的,輕手拿過妝鏡,扭頭看了看承熹沒有不高興的樣子,這纔敢抱着妝鏡自己照了照,細聲細氣地說:“謝謝堂姑母。”

承熹不由走了思,她懷着皓兒的時候,因不知腹中是兒子還是女兒,也是學過給小姑娘梳頭髮的,時常找丫鬟練手,生下皓兒後還有一絲半點的遺憾。

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倒是有了練手的機會,此時竟有添了個女兒的怪異感。

……若是皓兒在這裡,也不知會不會吃醋……想到這兒,承熹忍不住笑了,大約是皓兒的小同窗見多了,她對小孩子從來沒什麼抵抗力。

又在小傾慕的腰間繫了一個裝了幾顆瑪瑙的小香囊,這才吩咐侍婢去重潤的院子把她的穿用都搬過來。

侍婢一怔,心知是郡主吩咐的,也不敢多說什麼,默默做事去了。

*

重潤出了客院,方轉過迴廊,往綠叢深處略略一掃,忽的眸光一凝,盯住一個小廝的背影。

那小廝身材頎長,他身上的灰色衣裳明顯不合身,似乎有些小了。重潤見慣了垂首躬背的小廝,這般肩背挺直的還是頭一回見。而這人的背影瞧着竟有些熟悉……

她清聲喝道:“站住!”

那小廝步子一頓,整個人僵了一瞬,似乎有一瞬間想要回頭,略一猶豫卻沒轉過身來,反倒垂低頭邁開步子快步走遠了。

身旁的暗衛心中警惕,如今非比尋常,上頭天天交待但凡看到可疑的人就要拿下,正是草木皆兵。

暗衛正要飛身上前捉他,卻被郡主揮手攔下了。正怔愣間,卻見郡主疾步追了上去。

那小廝聽到身後有人追了上來,腳下生風行得更快了,連輕功都使上了。

重潤心中一惱,抽出腰間長鞭,手腕一轉長鞭便不偏不倚地環在那人精瘦的腰身之上,腳尖飛快地踢開一處廢置的耳房,挾着這小廝入了內。

合上了房門,重潤以迅雷之勢反身將他壓在門上,瞧着這人面上窘迫的表情,心中反倒更覺歡喜,哼笑一聲,不疾不徐道::“膽子不小,連我親王府都敢闖。”

這小廝拿袖子遮着臉,左避右避就是不讓重潤看到他的臉,一時急得面紅耳赤,一彎身竟要從重潤的臂下轉過去。明明沒什麼好心虛的,偏偏就是沒有底氣。

重潤上前一步貼了上來,姣好的弧線緊緊貼在他胸膛上。這小廝一愣,一時不察便被重潤扯開了手。

他原本白皙細嫩的皮膚不知被什麼塗黑了,顯得有些黑黃,卻仍然不掩其容貌姣好。重潤慢慢地笑了。

重潤揪着他衣領往下扯,小廝只好半推半就地俯低頭,正要啓脣說些什麼,卻被她不假思索地吻了上去。

他僵着身子,像是怔住了,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只能任她索吻,順着自己的心意淺淺迴應着。這般明顯的退讓,重潤更是得寸進尺。

許久脣齒交纏,直到兩人都氣喘吁吁之時,重潤才往後退了一些,輕哼一聲嗤笑說:“連我親王府都敢闖,該當何罪?”

一身下人打扮的許清鑑心神恍惚,明明自己穿着王府小廝的衣裳,她又只瞧見了一個背影,怎麼就認出來了呢?

溼熱的吻沿着他紅通通的耳垂輕輕噬吻,他心心念念兩個月的姑娘貼在他耳畔低聲說:“……做夢都想吻你……”語聲低婉,頗有纏綿之意。

聽了這般肺腑之言,許清鑑喉頭一哽,一時竟有哽咽聲從脣邊泄出,忙抿緊了脣。

本就是盛夏,她又這般貼在自己身上,許清鑑只覺耳根處酥麻一片,渾身燥熱,後背全是黏|膩的汗。心卻化成了一汪糖水,低聲迴應她的話:“我也想你了……”

“你怎麼進來的?”

許清鑑勉強定定神,低聲答:“前日虔城的府尹大人給裕親王送了兩株品種珍稀的倒掛金鐘,當作這月的賀壽之禮。我便扮成了花匠混入了府。”

這事重潤是知道的,這倒掛金鐘又叫凌霄花,這花算不得漂亮,卻有直入凌霄之意。

裕親王的壽辰就在這月,那位大人怕這花被養死了,怕原本的好兆頭變了味兒,特意把花匠一併送入了裕親王府。

重潤握着他的手細細瞧了瞧,骨節分明,掌背白皙,瑩潤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漂亮,十指有如青蔥一般。

他幼時從名師,練得是內家功夫,極少用兵器。又是養尊處優的世家公子,手上除了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再沒丁點粗糙的地方。

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重潤頭一回感受到什麼是自慚形穢。她的手常年握鞭握劍,虎口處有繭,掌背也不如別的女子細膩。潤手的脂膏有時記起來了,便隨手一塗,有時忘了也懶得塗,反倒差他遠了。

捏捏他圓潤瑩白的指甲,重潤忍不住笑,“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你還會養花?”

許清鑑被她笑得有點窘,正色道:“本來不會,可這花本不是府尹的,而是一位想要拜在他門下的學子匿名送的。府尹借花獻佛,我扮作花匠便混了進來。”

這匿名送花的學子,想來就是他了。重潤眸光微閃,只動了這麼個小心思便混進了府,想來府中守衛還是不夠。

此時卻也無心在意這般小事,重潤瞧着他靜靜笑了半晌,忽的想起了更要緊的事,顰眉問:“你不在京城好好呆着,怎麼來了虔城?”

“我聽聞承熹公主染了惡疾,朝中也有人揣測說公主已經薨了……便覺是你的作風……”似乎這般惡意揣測有些尷尬,略略頓了一頓,許清鑑接着說:“又想着,你父王若是今年起事,定是在秋天。夏季酷暑,冬季天寒,唯有秋收之後糧草才能續得上,也不過一兩個月的事了。”

明知這可能是最後一回見她了,他又如何能不來?

“你在翰林院的官職怎麼辦?”

“已經辭去了。”許清鑑抿抿脣,“此番我一路密行至虔城,祖父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辭去了。”許清鑑抿抿脣,“此番我一路密行至虔城,祖父大人也是知道的。”

重潤微怔,握着他的手緊了一些,不知說什麼好。

相國大人一邊做朝中肱骨,一邊又派了自己最小的嫡子來虔城,向裕親王表明自己的誠意。既沒有站位,卻又兩邊都不得罪。

見她這般,許清鑑勾脣淺淺笑了,清潤的眸子靜靜凝視着她,輕聲說:“我也不知道該盼着你父王成事還是不成。此番秘密前來,若是將來事不能成……你的墳冢邊上,多出一個無名花匠的位子,如此可好?”

“你不後悔?”重潤斂下脣邊淺笑,沉聲問道。

許清鑑點點頭,他來虔城的事,除了祖父大人再無人知曉。若是事成,家中一切如常,如今地位或可更進一步;若是事敗,他就以一個無名小卒的身份陪着重潤死。

從頭到尾,只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重潤凝視他許久,重重點了點頭,霎時先前的惶惶不知所措都沒了蹤影。

這些日子時常想他,卻也不敢放任自己無時無刻去想,總得給自己找點事做才能分分心。想起離京前的三年之約,有時心中懊悔得不行,怨怪自己爲何要擾了他平靜的生活;有時卻又想着無論如何也要踐諾,起碼再見他一面。

如今他卻千里迢迢趕來了……

一顆飄飄悠悠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作者有話說:下章江儼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