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

此時,距京城一千四百里外的義縣。

這個小小的縣城位於京城南邊,與京城之間隔着兩座城池,因三面環山,交通不便,南北商客都從它旁邊的瀝城行過。也正因如此,此地民風淳樸,江南的婉約氣息滲入骨子裡。

正是江南無醉意,春風十里香。

此時,一處小小院落中炊煙裊裊,觸目是爬上青苔的憑欄木雕,色澤黯淡的鏤空花窗,江南氣候潮潤,牆皮小塊小塊斑駁脫落,瞧着有些年頭了。

這個小院以前住過另一戶人家,如今賃了出去。因多日小雨,小樓上層通風更好一些,上層住着的正是大皇子和成雅風二人,十幾個侍衛分散住在四周。

此處距離京城還不夠遠,他們最初計劃的落腳點並不在這兒,要在更南更暖的地方。一路南下逃至此處,從沒遇到官兵追捕,加上大皇子臨至而立,未出過京城,一路行來也無人認得出他。

只是走到了這義縣時,聽聞此處有個名醫擅治奇毒,遠近聞名,成雅風當即決定留下給大皇子治病。

那神醫是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在江湖上打拼了大半輩子,晚年到了此處安穩下來。這神醫性情古怪,若是他從沒見過的奇毒,分文不取也會上趕着給人治;若是他不稀罕的毒,捧着千兩黃金求上門,他也未必瞧一眼。

成雅風把唯一的一套貴重首飾當了個乾淨,那還是她被大皇子送走時身上戴着的。再加上臨出逃前從府中攜出的幾千兩銀票,總算有了上門求醫的底氣。

卻不想那神醫甫一瞧見大皇子,眸中驀地一亮,從袖口裡掏出一根細長竹管,裡頭爬出一隻通體瑩金的蠍子,也無須人引着,在大皇子身上爬了一圈。

“你……”成雅風直覺脊骨發涼,卻不敢擾神醫心神,只能強忍着不作聲。

那金蠍再從大皇子袖口鑽出時,爬得都比先前緩慢許多,彷彿饜足的模樣。“這毒倒是好毒,卻沒用到家。”神醫拿指尖蹭蹭那毒蠍的腦袋,似在安撫一般,另一手搭在大皇子的脈間嘖嘖稱奇,又說:“若再毒個三五日,你就廢了。”

成雅風心下稍安,到底是同姓兄弟,太子終是留有一線,念在文宣帝的面上沒下狠手,如今這毒還沒轉成沉痾頑疾,還是能治的。

那神醫確是有真本事的,每日以藥草薰過的八十一根銀針給大皇子刺穴,又拿藥湯薰洗一個時辰,早晚各服一劑以毒攻毒的湯藥。

每日折騰這麼一通,任是誰也得沒了半條命去。

連着十餘日,容璟邰身上的毒性已越來越淺,慢慢恢復了力氣。雖還需要人攙扶着才能行走,卻不再是先前通身無力的模樣了。

只是失明的雙眼,卻沒隨着毒性的減弱而變好。先前那神醫便明着告訴他,毒已入眼,雙目失明能痊癒的機率僅有十之一二。卻經不住成雅風再三苦求,也開了個方子給大皇子治眼。

*

以前從不知這世上還有能讓他懼怕的事,臨到解開束在眼上的繃帶時,才知自己最怕的是什麼。

怕一輩子都看不見她。

“璟邰,你可能瞧見?”

夏日火辣辣的日光灼得人皮膚髮紅,容璟邰卻冷得發抖,囁嚅着脣不知如何開口。成雅風見他想要開口說話,一時竟以爲他能瞧見了,忙在他眼前做手勢,歡喜問:“能否看得清?”

容璟邰聽聲辨位,握住她的手,啞聲說:“別費心了……我什麼都看不到……”

成雅風滿臉歡喜的表情僵住,沉默須臾,輕聲問他:“能瞧見光嗎?”

聞得此話,容璟邰仰起頭,本應被日光灼得眼睛刺痛,他卻瞧不見太陽在哪個位置。“一點光都瞧不見。”搖搖頭,臉色灰白一片。

原以爲自己早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臨到此時,卻知自己還是生了一些期冀和慶幸的。如今那一點微薄的希冀也徹底破滅了。

成雅風面上憔悴疲憊之色愈深,心中倒有些慶幸他此時看不到,不然還得違心地擠出個笑模樣來。

“無妨,瞧不見便瞧不見,你我之中有一人能看見就行。”成雅風溫聲勸他。話雖如此說,她心中卻仍未死心,那神醫醫術高明,興許再治兩月就能治好了。

可這樣的話卻不敢對他說,怕給他念想,又一回回破滅,只能自己心裡想想。

見他怔然不語,怕他耿耿於懷,成雅風忙抱着他柔聲說:“看不到也不妨事,我目力極佳,你我二人有一個能瞧見就夠用了。”

容璟邰輕輕格開她的手,摸索着椅子慢騰騰坐下,怔怔坐了好半晌。

當初他爲什麼娶她呢?如果不娶她,把她託付給她人,她過的該是多好的日子。

即便先前她身爲皇子妃時,衣食無憂,卻也是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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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路行來,她日日省吃儉用,身上的首飾都當了個乾淨。如今淪落民間,落腳的這方寸之地,連曾經府中半個院子的大小都比不上。

如今他已經是個廢人,竟還要拖累她一輩子?

容璟邰靜靜坐了許久,直到晚膳之時,成雅風習慣性地舉筷湊在他脣邊,容璟邰忽然側過臉避了開,低聲說:“雅風,你走吧。”

身旁的人呼吸一滯,慢騰騰放下了筷子。容璟邰武功不如何,卻也能聽得清。一時心中驟疼,卻還是咬着牙低聲說:“你我成親多年,夫妻卻有名無實。如今我成了個廢人,更是不堪……你若是想離開,我絕不攔你。”

許久,卻聽不到她說話,容璟邰探手一摸,摸了個空,卻聽她靜靜反問:“有名無實?”

容璟邰胡亂點點頭,雖嗓音發顫,卻還是細細給她分析利害:“你若不說,無人知你是嫁過人的。你容貌才情都是上佳,會遇上比我好千百倍的男子。”

忽的一陣掌風襲來,他微微攥緊衣袖,未曾偏頭半分。狠狠摑來的一掌分毫不留情面,他頰上生疼一片,可想而知她是使了多大的力氣。

容璟邰一怔,隨即苦笑:“怎的氣性這般大?”

又是一掌襲來。

容璟邰摸了摸生疼的頰,朝着某處靜靜看着,一雙霧濛濛的眸子愈發頹然,卻不作聲,也沒有生氣的模樣。

他看不見成雅風眸中通紅,也不知她難過得心口生疼,唯一能聽到的便是那冷冰冰的聲音:“夫妻有名無實?我陪你九年……就換來這麼一句?如今你得出囹圄,就要趕我走?”

這些日子她從沒睡過一回安穩覺,先是一路往南逃,規劃路線,變賣首飾,管着隨行侍衛的吃喝穿用……好一番精打細算,才把他醫病的錢攢出來。

他前些日子全身無力,行走站立都得靠別人撐着,一日三餐她親手喂,沐浴擦身起夜也是親力親爲,從不假人之手;每隔兩個時辰便要給他用藥薰眼,用溫帕子捂着眼睛,若帕子涼了,便得再換過熱水,哪能睡得下?

即便及笄前被侯府中的那些人輕視鄙夷,她卻也從沒做過這些,還不都是一點點摸索出來的?

這一月來舉步維艱,如履薄冰,心神俱疲,卻分毫不覺得委屈。

此時纔是真的委屈。

原先強忍着的酸澀都涌上心口,她眼前更是模糊一片。

“曾經,我還能給你美食華服。”容璟邰嘆口氣:“如今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了,又成了個瞎子,只會是你的拖累。”

他屏住呼吸等她的迴應,她卻不作聲,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滿室靜寂。

容璟邰一顆心緩緩下沉。如今他什麼都瞧不見,只能靠聲音辨別方位,最怕的就是她不出聲,連她在何處都不知道。

忽聽成雅風輕輕吸了口氣,低低笑說:“我命中帶煞,克父克母,生來就是災星。”這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丁點自厭自棄的味道,似只是隨口一說。

卻彷彿在他心上拉了一道血口。容璟邰心中一顫,猛地朝着聲音的方向疾步行來,想攬她入懷,忙反駁她的話:“你不是!生老病死乃是上天註定,哪有災星一說?”

只是賃下的這間小屋太小了,前一戶人家的傢俱都沒搬走,都擠在這方寸之地,又什麼都沒來得及拾掇,堆得滿滿當當。他雙手摸不到她,又走得急,一時竟被桌椅絆倒在地。

成雅風冷眼看着他爬起身,雙手摸索着跌跌撞撞朝自己這邊走來,忍住想上前扶他的衝動,刻意往側旁退了兩步。

“如今,我又克了你。”成雅風又說:“沒娶我之前,你一人活得好好的。自娶了我之後,先是不得入朝參政,後又是與承熹生了怨,如今更是身中此毒。”

“別人娶妻娶賢,我卻命中帶煞。自你娶了我,運勢便越來越差,你怪我也是應該。”

容璟邰忙說:“不怪你,是我自己心中有怨。”

卻聽她忽的笑了,不疾不徐問:“是不是,只有我也做個瞎子,咱倆互相拖累……你才覺得般配?”

容璟邰一怔,還未明白她在說什麼,卻驟然聽到匕首出鞘的聲音。他心思電轉間似明白了什麼,驀地神色大變,忙起身再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摸索。

成雅風悄無聲息地坐上榻,往裡側翻滾半圈。瞧着他又撲了個空,更加摸不準她在哪兒,被地上滿滿當當的傢俱絆倒好幾回,怎麼也找不到她在何處。

明明雙目失明,眸中卻滿是悽惶。

成雅風心疼得幾乎裂開,可她知道這人心思縝密,因爲幼時坎

作者有話要說:  成雅風心疼得幾乎裂開,可她知道這人心思縝密,因爲幼時坎坷,一絲半點的磨折就要被他想到絕處去。溫聲軟語的勸慰對別人或許有用,對他卻從來沒用,哪怕費盡口舌都阻不了他鑽死衚衕。

此番遭逢此大難,他竟連趕她離開的絕情話都能說得出口。

若是她不走,指不定再過兩日,他就會自己離開,只爲不做她的拖累。

此時唯有逼他說出心裡話,才能叫他打消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