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承熹還沒想好怎麼說,便問了問皓兒的意思,皓兒並無反感,他還不明白爹爹是什麼,卻極喜歡和江儼親近。

聽到這聲爹爹,江儼心笙盪漾,笑眯眯“哎”了一聲,當下恨不得接一句“乖兒子”!又怕一時半會兒皓兒心中牴觸,只能忍着。反正來日方長,皓兒早晚會把他當親爹的。

皓兒拖過一把小杌子坐在他牀邊,和江儼面對面傻樂。

*

沒過兩日,欽天監擬了個納面首的禮節流程出來,宮裡頭本是沒有這個的,誰納面首不是掖着藏着。即便是幾朝前垂簾聽政的太后私德有虧,私豢兩個面首,也是秘而不宣的。

偏偏公主要反其道而行,非要風風光光把人納進來。

禮單上的禮是按例來的,可瞧着仍是單薄。承熹添添補補加了許多,又怕禮太重,傷了江儼的顏面,只好劃去一些逾制的,按制之內給他最好的。

她越寫越替他委屈,沒有鳳冠霞帔,沒有滿堂賓客,甚至不能把他的親人從正門請進來。即使她仿着成親該有的擺設添了幾樣,如喜牀喜鏡,卻還是不能越過那個例制去。

能請來的人更是少得可憐,父皇母后自不必說,定是不會來的。以承昭的身份,來了反倒不美。算來算去,她的家人沒有一個能在場的。

江儼瞧她繃着臉的樣子好笑不已,拿過那帖子粗略一看,便知她所想,寬慰道:“何需這般麻煩?除了洞房花燭夜,旁的都可省去。”

承熹瞪他一眼,繼續在紙上勾勾畫畫。“要不要請你爹孃?”她猶豫好久,自己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江儼給自己做面首,對江家人來說算不算是喜。

大概是不算的,哪家爹孃聽到兒子做面首會歡喜?

江儼思索片刻,搖搖頭:“等到大婚的時候再告知他們吧。一來他們此時入宮定會拘謹,二來照我孃的性子,定會歡喜得摸不着北,若是惹惱了娘娘反倒不美。”

承熹小聲問:“你娘真的會歡喜?”

江儼將她的手我在手心,溫聲道:“以前,我娘最憂心的便是以爲我會孤獨終老。去年我回了宮,她又擔心我會一輩子沒名沒分。如今能與公主兩情相悅,還能有這麼個正經名分,已是意外之喜。”

“那你父親和祖父呢?”

江儼又說:“我爹孃一向開明,祖父更是如此。”要不早就逼着他挑個姑娘成親了,哪能任由他年近而立仍孑然一身?

見公主仍不能釋懷,江儼輕咳一聲,低聲說:“我爹有個弟弟,是我的二叔。他十多年前與一個男子相好,被祖父打斷了一條腿,還不是該如何如何?逢年過節都會回家看看。”

承熹驀地一驚:“你我這般,祖父也會打人?”斷袖與面首,實在說不清是哪個更好。

她眼睛瞪得圓圓的,眸中驚惶的樣子可愛極了。江儼湊上前,在她臉上胡亂親了兩口。承熹正與他說正經事呢,哪容得下他打岔,正要冷臉,江儼卻說:“祖父他不敢打你的,被打斷腿的那人是平民,公主卻身份貴重。”

承熹一怔這才了悟,她以爲被打斷腿的是江家二叔,便擔心江儼也會被江老爺子責罰。聽了江儼的話才明白,原來江老爺子打的不是自家孩子,而是把江二叔勾走的那個男子啊。

江家的護短可見一斑,自家孩子是最好的,做錯了事也是被別人帶壞的……

不過這麼一說,承熹好歹放下心來,轉而爲難的卻是自己這邊的事。江家這麼開明,可自己這邊卻總是委屈他。

江儼一隻手臂攬着她,靜靜聽她說話。“從小到大,我從沒悖過母后的意思。”

“我知道。”

“可母后這回太過分了,居然讓你受罰,都不與我知會一聲?你是我的人,要罰也該是我來罰!”

這一聲“我的人”語氣極爲堅定,江儼聽得心中歡喜,攬着她腰身把人摟近一些,緊緊貼在自己身側,湊過臉在她耳畔沉聲笑問:“公主想怎麼罰?”

他眸中似有調侃之意,攬在她腰後的手也不安分,在她腰上軟肉處輕輕捏了一把。承熹忙格開他的手,頓時惱道:“你怎麼天天想那些!我與你說正經的呢!”

江儼一臉無辜,似不明所以的樣子。承熹定定瞧了半晌,以爲自己想岔路,只好嚥下這口氣。

江儼不敢再開玩笑,認真安慰說:“執刑的那人是抻着勁兒打的,沒下狠手。”話落還抻了抻腰,指指背後已經結痂的傷口:“若是下了狠手打,哪裡這般輕鬆?”

“當真?”承熹忙問。

江儼點點頭,瞧見公主似想明白了什麼,抱着他一隻手臂默然不語。

那日承熹折回坤寧宮要人,母后一言不發。承熹一時情急竟撂了狠話,說的是“我與他出宮去住,再不礙你眼”這樣的話。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卻也收不回來。

當日母后聽了她這般無理的言辭,卻也不惱,靜靜看了她半晌,嘆口氣,叫暗衛引着她一路到了內務府的刑房。

這都好幾天,承熹沒去過坤寧宮了,不敢去。坤寧宮卻也沒人來傳她。此時聽江儼這麼一說,更是心中愧疚,也不知母后聽了她那話得多寒心啊。

次日上午,長樂宮來了好些個年輕太監,是內宮監的,兩人一樣擡進許多大件器用,說是趁着這幾日趕製出來的。

承熹多問了兩句,才知是母后賞下來的,給她添妝。

既不是正經成親,哪來的添妝一說?承熹心知這是母后心軟了,主動給了自己一個臺階下,便歡歡喜喜去了坤寧宮。

彷彿算好了她會來,坤寧宮已備好茶點等着。皇后瞧見承熹一臉歡喜的模樣,竟笑出了聲,彷彿那日的爭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承熹一時無話,這幾日都在忙着江儼的事,恨不得找個人幫着參謀,又怕說出來惹母后生氣,只好自己憋着。

皇后靜靜打量承熹半晌,見女兒此時雖不言語,眼角眉梢卻都是亮堂的,牽過她一隻手細細瞧了瞧,她腕子上繫着一枚圓潤可愛的平安扣,觸手一摸玉質綿柔細膩,便知不是凡品。承熹臉上飄紅,不由抽回了手,把那平安扣捂着不讓她看。

瞧她這般模樣,便知是那侍衛送的。皇后又笑:“當真如此喜歡他?”

承熹重重點點頭,怕母后仍不能體會江儼對她的重要性,便認真說:“女兒喜歡他好些年了。”

皇后一怔,隨即笑了,她平日從不扯脣笑,此時眼角細紋繞眼而生,竟生出一絲蒼老之態,承熹心酸得不行。

“承熹,這是你懂事以後,頭一回說自己喜歡什麼。以前你從不說的。”

承熹身子一顫,眨眼間已蘊了滿眼淚。她從很小的時候便明白一個道理,該有的,從來不需她開口,底下宮人自會爲她備好;像不想嫁給徐肅,喜歡上一個侍衛,這般無理的要求,她也從不會提。

不善言辭,也從不與人說自己的喜歡。

皇后笑問:“先前我給你的那疊畫像,裡頭的男兒各個比他好上許多,你可想好了?”

承熹忙不迭點頭:“除了他,誰也不要。”

皇后又是一嘆,說什麼納面首,都是孩子們愛鬧騰。承熹這般性子的,真納了那侍衛,便是定了今後一生了,哪還會再看上別的男子?

那日兩人的事傳入她耳中,皇后便知事有蹊蹺,她的女兒是她親手養大的,哪會如此荒唐?心思一轉便知是那侍衛拿承熹來要挾她。

皇后委實氣得厲害,她的女兒需要的是能全心全意待她,心中坦蕩頂天立地的男兒。那侍衛身份低微,卻這般處心積慮,如何配得上承熹?

可到底是打在她軟肋上,若是不同意,承熹還有得鬧騰。

皇后想了一晚上,心知承熹從小不是愛胡鬧的孩子,既喜歡上這人,定有他可取之處。

知道自己先入爲主生了偏見,次日便叫來一直跟在承熹身邊的兩位嬤嬤細細一問,兩位嬤嬤都說這侍衛平日規行矩步,不是狗苟蠅營的人,皇后稍稍放下了心;又聽兩位嬤嬤說承熹與這侍衛時常笑鬧,瞧着是動了真情的。

前些年自己糊塗,錯把徐肅當成了承熹的良緣,到底是誤了承熹。這回便讓承熹自己拿主意,情之所至,興許能比自己挑的好上許多。

想通關節,便不提這話,岔開話問:“這兩月可有頭疼?”

承熹一怔,忙說沒有。事實上先前皓兒受傷那時,她也大病了一場,一連頭疼了好幾日。

只是她這頭疼是從小到大的毛病,吹不得風受不得驚,是個需嬌養的病。好在生在皇家,事事都有人操心,平日修身養性,也無大礙。此時母后問起,承熹也沒說自己會偶爾頭疼,不想叫她擔心。

“正巧母后今日喚了太醫來,叫太醫給你瞧瞧。”

承熹忙問:“母后怎麼了?”

皇后指指黑檀如意香几上燃着的香爐,微微笑說:“這幾日睡得不好,開了點安神的薰香,無妨的。”

承熹心中更是愧疚。這半月父皇與母后鬧得很僵,以往每日三餐都同桌用膳,這半月來她時常來坤寧宮,偶有幾次見到父皇,卻也不見二老說話,殿內落針可聞。

太醫請過脈,又在承熹頭上輕輕按了幾處,因這太醫已年逾花甲,又是醫者,便無須避嫌。

“公主貴體無恙,切記戒驕戒躁,靜心凝神。”

承熹打小聽的都是這幾句話,此時聽來也不覺奇怪,只認真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