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盡歡帶着段迦仁去吃了路邊夜排檔。
這人世間的所有愛恨情仇都是假的,唯有食物是真。
死而復生,什麼都會變,唯有吃的不變。
帝王將相,統統化爲煙塵。愛恨離別,統統消失不見。但歷經千年,白米飯不曾變,湯麪條不曾變,包子饅頭也是歷久彌新。
所以,她最愛的還是吃。永不消失,永不背叛。
坐在油膩膩的桌子前,她正慢條斯理夾着盤子裡的炒螺螄吃。
段迦仁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盤子裡的螺螄不大不小,她纖細的手指如同蘭花,捏着一雙不乾不淨的竹筷,伸手一夾就是一顆,湊到脣邊兩片嘴脣一撅,對準螺螄的口一吸,連湯帶水都吸到嘴裡。
嘴巴抿着,牙齒嚼着,手輕輕一甩,空空的螺螄殼就落在桌子上,堆成小山似的。
這種東西他是不敢吃的!誰知道是從哪兒撈來的,有沒有寄生蟲。這裡的環境又這麼髒亂差,廚師炒菜都不洗手,直接用手抓食物。
髒兮兮的碗筷都堆在一隻巨大無比的不鏽鋼盆裡,雪白的洗潔精泡沫也掩蓋不了那些油污和殘渣。
太不講衛生了!
她還吃的下去?他都要吐了!
他想念五星級酒店窗明几淨的餐廳,想念同樣潔淨的廚房。還有廚師長雪白的圍裙和帽子!
坐在這裡別說讓他張嘴吃,光是呼吸着這裡的空氣,他都有點受不了!
偏偏,她還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彷彿壓根看不到他壓抑着的拘束和厭惡。
看着對面這朵清新美男子第一百零一次皺眉,許盡歡覺得自己的食慾也快要被敗壞殆盡。把他帶到這樣的場所,她確實是存着一點折磨人的心思。
虎落平陽被犬欺,堂堂一個神仙,迫於無奈受他一點幫助,結果凡人就蹬鼻子上臉,存了妄想。
她小小的折磨他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何況,對他狠是爲他好。她要是在對他溫柔和藹,那才真是害了他!
她毫無憐憫之心,一聲不吭的吃光一整盤炒螺螄之後,她抽出面巾紙擦了擦嘴。
段迦仁再次皺眉。這廉價的面紙全是紙屑,沾在了她的脣邊。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這樣的人物怎會淪落在這裡?好心痛!
撫着胸口,她微微打嗝。桌上還對着梭子蟹炒年糕,炒時蔬,炒茄子。她毫不客氣,一盤盤拖到面前,繼續吃。
段迦仁耐着性子,瞪着她吃完。
出門的時候,他是真有點餓。但現在坐在這裡,嗅着油煙,聽着噪音,忍着悶熱,他就全飽了!非但飽,而且堵,一股煩悶的情緒從胃裡頂上來,簡直要吐。
又不能當着她的面吐!只能忍着。
好在她吃飯速度一向快,從不拖泥帶水。
一個人吃掉了所有菜,還連帶兩碗飯,一瓶可樂。
她倒是一點沒受影響,胃口依然卓越。
“老闆,結賬!”放下碗筷,她伸手招呼。
他心裡有點芥蒂。雖然沒有絲毫食慾,但她這幅壓根不關心他吃不吃餓不餓的冷漠樣,還是刺痛了他的心。
老闆娘立刻過來,一掃桌上的空盤,眼珠子一轉,立刻心算完成。
“螺螄,時蔬,炒茄,梭子蟹炒年糕,兩碗飯一瓶可樂一共是四十二塊,您就給四十吧。”
話是對着段迦仁說的,雖然他一口沒吃,但一男一女出來吃飯,斷然沒有讓女人結賬的道理。不然,小青年的面子往哪兒放!
男人嘛,在外面可不就要這個臉!
段迦仁也很自覺,立刻掏出錢包準備付賬。
結果許盡歡一擡手。
“這頓我付!你都沒吃一口!”
他心說壞了,這是要跟他生分!張嘴剛想解釋,結果她第二句又來了。
“我有錢,可以自己付了!”
說完,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個小巧錢包,從裡面取出一疊零碎的紙幣,數了四張交給老闆娘。
“謝謝您了!歡迎下次光臨!”老闆娘什麼架勢沒見過,一看這模樣就知道這對“小兩口”要掰,趕緊撤,免得被颱風尾掃到。
段迦仁胸悶,頭疼。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裡的小錢包!
這錢包粉嫩粉嫩的,赫然是紙做的。想不到她心靈手巧,竟然還會用紙疊這玩意。剛從他手裡“借”了一千塊,轉手她就自得其樂的開始過她的小日子,一副要把他徹底甩了的姿態。
他真是小看她了!你看這纔多大的功夫,她都有零錢了。
等明兒個起來,她大概連房子都找好了吧。這效率,這手段,對,是他小看她。她誰啊!她可是法力無邊的神經病!
對她有用,她就是笑眉笑眼,對她沒用,她就冷眉冷眼。
真勢力!
可他怎麼就沒用了?
他有那麼多錢,供得起她肆意所爲。只要她開口!
深吸一口氣,他告訴自己,好好哄。越是她這樣的,越得好好哄。放低身段,好好哄!
他不放低,難道等着她放低?那是萬萬不可能。
不必她說,他就是知道。
“歡歡!你這又是何必!”把錢包放回去,他儘量擺出最誠懇的眼神,不流露一絲一毫的不悅。
許盡歡起身。
“段先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很感激你的幫助,讓我們好聚好散!”
得!一轉眼,這就成了散夥飯了!
他可是一口都沒吃!所以,不能她一個人說了算。
他也起身。
“這話怎麼說的?是,我知道我剛纔的表現有點失禮,我向你道歉。”
許盡歡搖搖頭。
“不,是我太一廂情願了。”
這話說的。她一廂情願什麼了?對,她一廂情願的想要和他一刀兩斷,劃清界限,把他甩了。
“歡歡,我們是朋友!”如今之計,也只好高舉朋友這面大旗了。
“是,我們是朋友。但我們也只能是朋友!”
得!一句話就把他和她的關係定性了!
段迦仁一千一萬個不甘心,但也知道這句話一出,他就是真沒戲了。
萬萬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拒絕。
站在這個一點也不浪漫的地方,周圍全是鬧哄哄的俗人,讓他滿身的計謀都使不出來。
他二十二歲進資本市場,不是沒有做過虧本的投資。
是人,哪能次次都贏。
但從來沒有虧得這麼虧心憋屈的!他做錯了什麼?她要什麼,他就給什麼。她開口的不開口的,他都一併弄來堆在她腳下,只求她一個微笑而已。
她說做朋友,就做朋友。他有過怨言嗎?
但她得寸進尺,過河拆橋!
這真是拿他當傻子耍了!
這他要還是忍得下,腆着臉繼續賴皮,那就真是傻了。
她當然是天下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稀罕人兒。可他也是啊!
在愛情裡,先付出的總是吃虧。吃虧他認了!但明知是坑還一坑到底的傻事,他是不會做的。
就跟投資一樣,虧到一定程度,眼看回本無望,就該及時止損。該割肉就割肉,一時的痛總好過坑到死。
他還不想把大好的前途和生命浪費在一個女人身上,哪怕她再獨一無二。
閉眼,再睜眼,他伸出手。
“許小姐,祝你一路順風!”
她叫他段先生,他回她許小姐,這是她要的距離,他成全她。
許盡歡板着臉,雙眼仍舊是冷冰冰的,彷彿是仍在爲他不願意吃大排檔的東西生氣。
其實心裡早就樂開了花!
不要怪她作,也不要怪她狠,一時的痛總好過長久的苦。
她是爲他好!
他這樣一個年輕俊才,機緣巧合遇上了她,只因爲沒見過她這款的,所以格外有興趣。可她對他沒興趣!
誠然,她利用了他,不厚道。但正因爲不厚道在先,所以更要懸崖勒馬,揮劍斬情絲。狠狠心讓他走開,放對方一條生路。
不然再糾纏下去,他入了迷障,到時候痛苦的就不止是他,還有她了。
他是來投資的,再難過也就一陣。等回到了大洋彼岸,距離拉開,時間沖淡,她也就化作一抹天邊的薄雲。
男女關係之中,倘若不愛,就該狠心下手,斬斷對方的遐念。若是溫柔以待,優柔寡斷。只會令對方越陷越深,越發痛苦。
只可惜,人人都不願意做壞人。寧可拖拖拉拉,糾纏不休,也不願快刀利刃,乾脆利落。
說到底,還是自私。寧願享受高高在上受人追捧的快感,也不願輕易放對方自由。
這種事,這種人,她活得久看得多,不屑去做。
她的好壞恩怨都是分明的,雖然因爲缺失爲人的真實感,總是表現的不那麼明顯。
*
擺明態度之後,許盡歡就拉開了和段迦仁的距離。每日早出晚歸,忙個不停。也不知是真忙,還是爲了避他。
至於如此嗎?他又不會吃人!
既然她忙的不見人影,段迦仁也只好逼着自己去忙。忙着製藥廠的事,忙着荷蘭孚德公司的事,忙着徐小康辦理護照的事。原來他有這麼多事要忙!前一陣被許盡歡的事遮蔽了雙眼,他真是荒廢了好多時光。
忙着正事他便不再多想其他,可一旦靜下來,就剋制不住想她。
她到底在幹嘛?拿着他的一千塊錢都幹了些什麼?
他到底哪兒不好?爲什麼她就看不上他?
諸如此類,塞滿了腦子。越想越煩,不想也煩!
在段迦仁心煩意亂的時刻,許盡歡剛剛定下了一處住所。是個小衚衕裡的四合院,正好有一間房出租。房東是個老兩口,養了一個十七八歲的閨女。今年閨女考上大學離家求學,房間空出來。因爲是自家閨女的屋子,老兩口不想隨便招人來租,把屋子糟蹋了。正希望租客也是個乾乾淨淨的女孩兒,恰好就遇上了許盡歡。
許盡歡不是中介介紹來的,而是居委會大姐帶過來看的房。
許大仙活得久,雖然本質上是個厭世離羣的個性,但從來不缺生活經驗。中介介紹房子一則要收中介費,二則不正規,淨忽悠。她資金有限,又想找個靠譜的地方住。所以到居委會來尋求幫助。
她說自己是外地剛畢業的高中生,出來打工,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希望居委會能幫幫忙!
這句外地高中生也不是憑空騙人的,上一具身體可不就是一個外地高中生。換一次身體,她總要缺一部分記憶,但一些基本的重要的信息還是會留下。旁枝末節,丟了也就丟了。
千年歲月,若是一絲一毫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她的腦子早就塞不下了。
做乖巧孩子對她來說輕而易舉,老兩口看見她就跟看見自己閨女一樣。不必她講價,自己就降了租金,說好租金兩百塊一個月,包水電,屋子裡原有的家居也歸她使用。按照如今的說法就是拎包入住!
許大仙很滿意,看着老兩口的目光堪稱慈愛無比。
就在她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準備搬到小衚衕居住的時候,段迦仁也接到了來自美國的電話。
老父親催他趕緊把小弟弟送到自己身邊,免得夜長夢多。
說起徐小康,至今仍被他“寄養”在愛明療養院裡。說到底,他對這個弟弟是一點兄弟情都生不出。原本還擔心許盡歡會不會掛念,結果事實證明,她就是個沒情沒意的女人。
跟着他住在五星級酒店裡吹空調吃牛排的時候,她壓根就沒想起過徐小康。
以前,他對此偷着樂。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噁心。
他彷彿是中了病毒一樣,愛她愛的莫名其妙。明明,她除了臉一無是處。
能想到這一點,是否也是證明他有了治癒的前兆?
興許,離開她的影響範圍,他就能徹底清醒過來。
但臨走之前,他仍然沒忍住,想要跟她道別。
結果,打電話到隔壁房間,卻是一個陌生人接了電話。
原來,她自己退了房間,早就先行一步離開。
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被遺棄了,被激怒了!
明明是她自己說,他們是朋友。哪有這樣不告而別,偷偷離開的朋友?
她到底防着他什麼?竟怕到如此地步?他做了什麼?
她真是太小看他了!難道她真是美若天仙,他求而不得就非得尋死覓活不成?
簡直要把人氣笑!
好,她不仁,那也就別怪他不義!
諸般種種付出,連同那一千塊錢,就當他餵了狗!
從此恩斷義絕!遂了她的心!
這一下再無牽掛,拖着徐小康,段迦仁氣呼呼上了飛機,走的義無反顧。
飛機重上九霄雲外,飛在萬米高空。越過大陸,越過高山,越過海洋,飛到南美洲,在另一個國度降落。
一下飛機,改名爲“段迦康”的猴子精就哇哇大哭。機場裡到處都是金髮碧眼的老外,把這沒見識的鄉下孩子給嚇着了。
他哭着喊媽媽,間雜幾聲“許瘋子”。
段迦仁被猴子精哭得腦仁疼,聽見許瘋子三個字更有想要原地爆炸的衝動。
怎麼着?到了美國他還逃不開這魔咒嗎?哭哭哭,哭個屁!
他媽媽死了,許瘋子壓根就沒想起過他,她呀,誰也不要!
煩死了!直接扔給老頭子了事!
他有大好的前途,何必浪費在她那種人身上!
*
許盡歡在小衚衕裡住了一個月之後,終於做成了第一筆生意。
是個被落水鬼纏住的小夥子,本來小夥子陽氣重,等閒不會有鬼纏。然而偏偏也是冤孽,這位小夥子是半夜三更到水庫去電魚,結果魚沒點着,反倒招惹了一隻水鬼。
大概也是異性相吸,水鬼是個女的。非要拉着他討替身!
既是小夥子的不幸,也是小夥子的幸運,他電魚的設備沒電着魚,倒是把水鬼給電了一下。好這一下,總算沒讓他的三魂七魄都被勾走。
但爬到岸上已經是有出氣沒進氣,成了個缺魂的肉殼。
送到醫院大夫說沒救了,已經是個植物人。家裡人哭天搶地拉回來,眼看就要辦喪事。
許大仙毛遂自薦,說自己是陰陽眼,懂陰陽術,可以代爲叫魂!
一個十七八歲的漂亮女學生說自己能叫魂?誰信她!
信不信又有什麼關係,叫不叫的上來纔有關係!想做這筆生意的人不少,許盡歡是一點也不着急。別人可以先上,她不急。
她不急,小夥子家裡人可急死了。
眼看着和尚道士尼姑巫婆都不頂事,那就死馬當活馬醫,女學生上!
女學生如何施展本事,沒人看到。都被趕到屋外,許盡歡把門窗關了,窗簾也拉上,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裡偷偷搗鼓。
反正搗鼓了有兩個多小時,她纔打開門,放小夥子家人進去。
小夥子依然沒醒,但氣息已然平穩許多。至少這一回進氣出氣都有了,而且還挺連貫!
可爲什麼不醒呢?
許大仙表示不礙事,睡到天亮自然會醒。丟魂久了,人會陽氣弱,所以昏睡不醒。等人醒了,多曬太陽,補足陽氣就好。
她說天亮會醒,人果然天亮就醒了。醒了就喊疼,喊餓,喊爹,喊媽,屋子裡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鬧,熱鬧極了。
事後,許盡歡得了重謝。
一來二去,她懂陰陽法的消息就傳出去。
周邊但凡有些“說不清楚”的麻煩事,就全來找她。
有些事真有鬼,有些確實人心裡有鬼。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許大仙撿着不太重要的,能幫都幫。
偏偏那些真要命的,她就不幫了。
因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她還不想太出風頭,招來無妄之災。
可樹欲靜而風不止,她不招惹人,人卻要來招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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