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是哪一個?”完顏宗樹歪着頭想了想,說道:“是你們的秦王徐子先吧,開府福建路的那個?”
“秦王確實是罕見的人傑。”
“嘿。”
完顏宗樹這一次冷笑了一聲,東胡人對大魏的覬覦之心由來已久,對大魏的天子,高官,顯貴,當然還有宗室都下過功夫。他們從渤海國,倭國繞道收買情報,雖然有的是霧裡看花,有的是胡編亂造,但大體上的情報也不會有太大的差錯。
徐子先開府福建,戰功赫赫,這兩年來的情報收集的也不少,完顏宗樹當然也接觸和了解過不少了。
“打一打山匪強盜,殺一殺海盜,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事蹟。”完顏宗樹道:“得到遼東這裡,面對冰天雪地,在這裡奮戰廝殺的,纔算得上是世間豪傑。”
和傳統的北方權貴一樣,完顏宗樹這樣的東胡權貴對海權和海盜沒有什麼瞭解,更不可能有直觀的感受,和大魏的北方高層們一樣,他對海權既有淡漠的一面,也有藐視的一面。在海上爭雄,殺殺海盜,在完顏宗樹看來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的玩鬧,不以幾十萬人在白山黑水間爭雄,面對最殘酷艱苦的自然環境和強大的敵人,不面對二十萬的東胡騎兵,稱不得豪傑好漢。
在完顏宗樹,乃至徹辰汗等東胡高層心中,哪怕是李友德等廂都指揮,地位和重要性也遠在徐子先這位開府親王之上。
這是慣有的思維方式和地域所決定的東西,不是看一看情報就能直觀瞭解南方,在這一刻,東胡貴族和北方的大魏百姓一樣,所知有限。
嶽峙再次笑了笑,兩者的對話至此終結,完顏宗樹所得有限,嶽峙也是一樣,殘酷的包圍戰即將開始,而嶽峙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把麾下的六萬大軍完整無缺的從宮帳兵的眼皮底下帶回去。
所幸天快黑了,在講了一陣話,拖延了一段時間後,大軍緩慢後退,到暮色低垂之時,六萬大軍終於開始大踏步的後撤,因爲快要天黑,宮帳軍也顯然沒有追擊的預案,兩軍越離越遠,最終完全脫離。
完顏宗樹沒有點明嶽峙的小心思,其實他也沒有完全的把握拿下,如果在激戰之中突然有一股魏軍來襲,把拿下來的塔山堡再弄丟了,完顏宗樹懷疑自己那顏的位子是否能保住。甚至,性命可憂。
只要守住眼前的陣地,退走的魏軍還是囊中之物,跑不掉的。
就看李國瑞和嶽峙等人如何決擇了,怎麼決斷,都會相當的艱難。
“徐子先,秦王?”暮色之中,完顏宗樹輕輕一笑,搖了搖頭。
……
“真是豎子,豎子,李恩茂也是混帳東西,百死莫贖其罪!”
政事堂中,諸多的大參,樞使,包括張廣恩在內,俱是面色慘淡,有個體弱的樞密副使居然是暈了過去。
韓鍾也好不到哪去,在政事堂裡咆哮失態,對這個秉國十來年的宰相來說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政事堂裡愁雲慘霧,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濃重的危機。
李恩茂已經把徐子威逮拿送京師,他自己也請罪,並且言明繼續守備松山各堡,也會守備寧遠。所有人都知道他說的是廢話,東胡人不瘋也不會沿着遼西一路打過來,榆關放三萬人東胡三十萬也攻不進來,打下諸堡和寧遠城有什麼用?
要緊的是二十萬被困的大軍,那是大魏的禁軍精華,不提李國瑞和嶽峙等人,被困軍中隨便一個軍都指揮,都可能是河北或河東,西北的百年將門的精華,經驗豐富,家學淵博,忠誠,能力,人脈俱全,這些將領,還有那些百戰的精銳,要是失陷在渝水之側,這是大魏無法承擔的代價。
就算是韓鍾這個宰相和天子都背不起,兩府和天子的威望會急劇下降,會使地方不滿,離心,甚至失去對各路的掌控。
大魏的衰敗會不可避免的加速進行,就象是一輛失控的馬車,不可避免的衝落懸崖。
在場的都是大魏精英中的精英,誰都明白北伐大軍被滅會是什麼樣的下場。
“不能再從河東,秦鳳等諸路抽兵?”一個參知政事對張廣恩道:“現在還有十萬大軍在榆關之外,再抽十萬兵,務要打通塔山,打通糧道……”
“辦不到的事。”張廣恩道:“六十萬禁軍,已經有三十萬在榆關外,尚有十幾萬駐守南方和中原,山東十餘路,怎麼抽調,就算從南方抽兵,時間也不夠了。大軍糧草最多夠十天,咱們調兵的軍令,抵達各處差不多最遠處也得十天了。京師和薊州,雲州一帶有數萬人,要防禦北虜,不能再抽人了,否則北虜進來,直接就能威脅京師。同樣,秦鳳,四川各路要防禦西羌,也只有十萬人不到,全抽出來,各路都不要了?況且還是那樣,時間不夠……”
張廣恩臉上皺紋深的如犁深耕過一般,短短几天時間,這個大魏的樞密使其實已經陷入了崩潰之中,參加眼前的政事堂會議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不僅沒兵,也沒錢……”韓鍾也坐了下來,臉上也滿是頹唐之色,一戰損失二十萬主力禁軍,韓鍾也是大魏史上的第一人,將來在史書之上,也是註定要青史留名了。
當然,是什麼名聲,韓鍾自己也是明白的很。
誤國奸相,這四個字的考評是躲不過去了。
甚至,就是亡國之奸相……
“各庫存錢不到二百萬,再徵調募集大軍最少要千萬貫錢,甲杖兵器各項使費都不止這個數。”轉運使鄭裕民也是道:“底下還得靠春稅補窟窿,存糧不到三百萬石,春荒到夏收,能不能頂過去也是難說的很……”
“現在得考慮最壞的局面。”韓鍾擡起頭來對衆人道:“北方邊線,榆關,玉門關,都得募集新軍駐守,東胡人就算打贏,也定是元氣大傷,會給我們時間募集組建新的禁軍,要在將門中選拔大將,任用精明強幹曉暢軍務的安撫使……”
“要緊的是不要任由天子胡鬧,朝臣也少些私心!”張廣恩劈頭就是一句,看到韓鐘面色不悅,張廣恩也不在意,繼續說道:“還有,應當給王直賞賜,必要的叫秦王帶艦隊北上,令北伐大軍往海邊突圍,能救出多少是多少!”
一座塔山和十里長壕肯定不能擋住所有能走的地方,大軍必要時只能化整爲零,拼命往遼西的海邊跑。
歷史上的鬆錦之戰,八總兵戰敗把洪承疇丟在松山堡裡,清軍輕騎追殺敗逃明軍,遼西海邊到處是屍骨,還有大量的明軍直接淹死在海里。
張廣恩沒有去過遼西,但有木圖沙盤,他現在的辦法也是惟一的儘量保存將士性命的辦法了。
“要快!”張廣恩道:“不要顧忌什麼,也不要心存僥倖,現在趁着大軍尚有體能還有一搏之力就要下決斷!”
衆人面面相覷,張廣恩是急糊塗了,和他們嚷嚷有什麼用?現在信息斷絕,想給李國瑞嶽峙下指令也是沒有辦法了。
“天子跑出宮來了……”一個內使小黃門氣喘吁吁的跑到政事堂,顧不得禁令,一頭便是撞了進來。
“又鬧什麼妖?”韓鐘面色清冷,帶頭邁步而行。
前方消息傳回來之後,天子的神智似乎有些不太正常,每天在宮中持劍而行,被天子刺死的小黃門有好幾個了。
這事沒法宣揚,當然也不能拿天子來治罪……舉國皆是臣子,天子殺人最多是不慈不仁,還能拿來法辦?
衆臣趕到內東門時,披頭散髮的天子已經跑出來了。
持劍而行,兩眼赤紅,看到韓鍾等人時,天子似乎也是一徵。
“朕沒有瘋迷。”天子道:“朕要親征,去救李國瑞和朕的大軍。”
韓鍾冷然道:“沒有錢糧,也沒有軍伍,陛下要隻身前行?”
“朕還有三萬禁軍,數千郎衛……”
“京營兵不堪用,郎衛更不堪一戰。”韓鐘不客氣的道:“陛下還是回宮,勿要添亂了。”
“相公就無責耶?”天子大怒道:“天下事,就算是弄壞了,也是朕和相公兩個人的責任。”
原來這位官家是害怕天下人心,害怕萬夫所指,害怕擔責任?
韓鍾也不知道自己在冷笑還是苦笑,確實,他也脫不得身了,不管他有多少苦衷和迫不得已,他用的李恩茂壞事也是事實,私心發作,把徐子威那廢物擺在塔山,這就是李恩茂最大的錯失。
最輕也得剝太尉,下詔獄,能不能活也難說的很。
徐子威多半不會死,雖然其是罪魁禍首,能救他的不是宗室身份也不是天子血脈至親的親情,而是他的兩個兒子。
兩個團練使已經入宮,不管程序是對是錯,入宮是事實,將來可能是天子也是事實。
總不能殺天子生父,就象趙王一樣,犯了多大的錯,也就是降爵,連免爵都做不到。徐子威罪大一些,但也就是削爵,圈禁,最多就是如此了。
除非是大魏亡國,或是帝系偏移。
天子的擔心就在於此了,他的父親和兄弟屢壞大事,天子的信望嚴重下跌,朝官心思兩端,是不是能保住帝位,甚至保住帝位不移,現在都是相當難說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