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宗樹臉上神色頗爲怪異,有興奮,有欣慰,也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東胡貴人們征伐大魏多年,每時每刻不幻想着有現在這一刻,但完顏宗樹從未想過,決定性的勝利居然是在眼下這種地方,以這麼輕鬆的方式來獲得。
完顏宗樹不僅爲被截斷了糧道的魏軍主力感覺不值,也是替千千萬萬戰死疆場的東胡將士不值。
兩國相爭,大軍互爲攻伐,徹辰汗,完顏德,完顏宗樹,耶律術,耶律明,還有那些諸多的貴人萬戶們,那些披堅執銳的千夫長和普通的甲兵,每個人都爲了覆滅大魏而捨生忘死,因爲每個東胡人都明白,不管東胡怎麼強勢勇悍,只要魏國能恢復元氣,剿滅他們是必然之事,只要魏國國力恢復,不再被東胡侵入關內,毀滅北方的元氣,魏軍動員幾十萬人,徐徐東進,將東胡鎖死後剿除也是相當容易辦到的事情。
魏軍方面,則是爲了保家衛國,涌現出大量的良臣名將,當然還有千千萬萬敢死之士,以血肉之軀執矟步行與強悍的異族騎兵交戰。
東胡人想獲得勝利,但對李國瑞,嶽峙,李友德,麥幾通,劉國定等赫赫有名的大魏名將,也是充滿敬意。
雙方都明白對方,都是意志堅定如鋼鐵,爲了勝利不惜一切,爲了彼此的族羣亦不惜一切的如鋼似鐵般的漢子。
哪怕李國瑞是文官,卻是和東胡人激戰過多次,在完顏宗樹心裡,李國瑞的武勇不下於任何一個如鐵般的東胡鐵騎。
現在這羣老對手都被困住了,糧道和後路都被截斷,被包圍被消滅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但完顏宗樹心中並不太高興,甚至有一些彆扭。
如果雙方在奮戰之中,李國瑞等人用盡了謀略和勇力,最終卻是被擊敗,那完顏宗樹會高高興興的衝上戰場,揮動自己的馬槊,將李國瑞等人一一刺死,然後斬下他們的頭顱,薰幹了之後掛在自己的屋子的正中,沒事看看老對手,和子孫後代吹噓當年創業的不易……現在這樣算什麼?這勝利來的太輕鬆,也太詭異,甚至是對手主動漏出了破綻,你以爲是詭計,是陷井,是危險的陰謀,結果卻是愕然發覺,沒有什麼詭計也沒有陷井,就這麼贏了,真的贏了。
蓄積了所有的氣力,抱着犧牲一半宮帳軍人的覺悟來攻克這座最重要的城堡,結果是一拳打了個空,敵人直接跑了。
和魏軍征戰廝殺的這十來年,完顏宗樹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隱約的感覺到,魏人也用光了所有的氣力,出現這樣的漏洞和失誤,看似偶然,冥冥中應該是一種必然。
“佈置防線,宮帳軍也得去挖坑。”完顏宗樹走上堡城,看到了西邊輕騎還在追殺那些四散在山巒峰谷中的大魏禁軍,嘴角也是抽搐了幾下,他知道守堡的指揮是大魏的宗室,聽說還是天子的兄弟,原本以爲是最高貴的貴族,定然有廝殺到最後的覺悟,豈料大魏的宗室貴族卻是出乎意料的毫無榮譽感和敢於犧牲的品質,令完顏宗樹也是大開眼界。
東胡的貴人也有驕奢貪婪的,但首要的品質就是敢於犧牲,膽小畏怯的貴人,註定走不到高位。
地位憑廝殺得來,也只能由廝殺敢死來保住。
大量的宮帳兵下馬,去甲,有器械的便是用器械,沒有器械的只有用長矟,戰刀,所幸的是泥土開凍,鬆軟無比,在肉眼可見之處,到處都有甲兵們挖掘壕溝的身影,而淺溝出現到挖成深溝,所用的時間也是相當有限。
所有人都不惜體力,所有人也都是明白,只要在魏軍主力趕到之前把溝挖好,這一場決定性的戰事,勝利的果實就被摘到手了。
當傍晚之時,嶽字大旗飄揚在半空之時,宮帳兵們已經休整完畢,持矛立矟,肅立在壕溝之側,所有人都看到了魏軍主力的大旗,甲兵們的臉上顯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就象是猛獸用前爪按住了獵物,一時半會並不着急吞食,而是要玩弄一會兒,欣賞獵物掙扎時的無力和絕望。
魏軍那邊一片靜默,但明顯的看的出來,禁軍們已經心生絕望了。
一條長過十里,深過一丈的壕溝橫亙在戰場上,聯往錦州方向的道路倒是暢通,但東胡騎兵可以很輕鬆的兩面夾擊,將大魏主力毫不留情的殲滅在這樣的平原區域。
想重新攻克塔山堡,連接後路糧道,魏軍得超過壕溝,再攻克堅堡,就算兩路夾擊,魏軍主力是歸師,但守堡和榆關方向的禁軍,會真的不顧一切,出盡全力?
一切都完了。
雙方主帥都經驗豐富,意志堅定,但李國瑞是被迫行事,終究還是有破綻,而徹辰汗則排除了一切干擾,上下齊心,勝利的天平傾斜向東胡這一方,由來亦非無因。
完顏宗樹騎馬至壕溝之側,對面的嶽峙似乎是心有靈犀,亦是策馬向前。
兩個統帥打量着對方,四十歲的嶽峙面色平靜,並無異常,完顏宗樹臉上也沒有什麼得意之色,兩人的神情都很平靜。
“想不到吧?”完顏宗樹朗聲道:“三年前我被你在河北擊敗,灰頭土臉,回來之後被大汗罰了一百頭牛,簡直叫我無地自容。現在呢,我可是要把本錢收回來了,將你們全部消滅只是熬時間罷了。”
“你們也很吃力啊。”嶽峙臉上還是很平靜,迴應道:“糧草不足了吧,部民疲憊了吧,掠走的我大魏的百姓,這一戰死的差不多了吧?我大軍糧草最少還夠撐半年,你們能不能撐半年?我大魏天子和兩府宰相不可能坐視我大軍被困,定會再湊大軍前來救援,你就這麼有把握再扛住我大魏的二十萬禁軍?想吃下我們,你怕是沒有那麼大的胃,也沒有那麼硬的牙齒啊。”
完顏宗樹臉上顯露笑容,嶽峙的話明顯就是在替身後的軍隊打氣,突然被斷絕後路,魏軍怕是士氣已經跌到谷底了,現在不僅不能攻堡,還得小心被宮帳軍繞過長壕主動攻擊,以嶽峙的老辣沉穩,當然不會現在就給完顏宗樹機會。
對完顏宗樹來說,現在揭破嶽峙也沒有意義,嶽峙身邊的河北禁軍,河東禁軍,西北禁軍都異常的強悍和堅韌,未至最後絕望關頭,想以言語打擊來動搖他們的軍心,完顏宗樹既小覷了這些大魏勇士,也是小瞧了自己和東胡的將士們。
完顏宗樹只是微微一笑,說道:“咱們半個月後再看。嶽峙,大魏完蛋了,你們戰敗,大魏被我們滅國是遲早的事了。你身爲太尉,若歸附我東胡,當然也不會吝惜名爵,我可以替大汗先發話,你若歸附,漢民奴隸,歸附禁軍,皆是你的部衆,你可以爲一部那顏,與我們平起平坐!”
就算是嶽峙,也是有些動容。
五部那顏是東胡國的基石,耶律家,完顏家這兩家是東胡最頂尖的貴族,只有這兩家纔有資格成爲那顏。
如果東胡能進攻大魏國內,肯定會有更多的貴族出現,爲了掌握那麼大的國土,東胡人也會分一些權柄出去,並不奇怪。
比如他們給一些歸附的渤海國人或北虜世侯名義,世代爲侯,掌握自己的部曲和地盤,待進入大魏之後,對投效的大魏禁軍和高官顯貴們,顯然也會有一整套的拉攏辦法。
東胡上層很清醒,知道憑二十萬東胡軍不可能包打天下,不說別的,大魏一路就有過千萬人,二十多個路,東胡大軍一路駐紮一萬餘人,千萬以上的魏人反抗起來,一個路幾十個州縣,處處皆反,一個縣只能駐兵幾百,東胡兵是精銳,又不是神仙,沒有漢人的歸附效忠,東胡人不可能掌控大魏,獲得華夏的統治權。
對嶽峙這一類有名望,有地位的大將進行拉攏,不下血本當然是不行。
賜給那顏稱號,給嶽峙部曲,兵馬部民都有了,將來再有地盤,地位不在完顏宗樹之下,以東胡的王權來說,老資格有實力的那顏可以連大汗也不甩,比在大魏當臣子要舒服的多了。
惟一的代價,就是要把一直以來的信念和堅持,把大義和祖宗,還有親朋好友和百姓們,一律賣個乾乾淨淨。
嶽峙臉上浮現笑容,他沒有言語,臉上的表情就是答案。
完顏宗樹嘆了口氣,說道:“嶽兄何必這麼堅持?你效忠的大魏徐家,那個天子,還有守塔山堡的那個徐子威,都是什麼東西?這樣的宗室,這樣的貴人,值得你這樣的漢子替他們效力,他們配嗎?”
嶽峙微微一笑,說道:“我大魏宗室數千人,確有沒有出息的,甚至有不法之輩。但二百餘年,從軍者不知多少,戰死疆場者不比將門世家來的少,奉公守法的,成爲一代名儒的,或是樂善好施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就以現在來說,徐子威父子確實都是鼠輩,但宗室之中,不乏駿才,甚至是天賜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