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設立,除了輔佐國家軍政大事外,就是爲了減少皇帝的失誤,在關鍵時刻勸說皇帝。
聖君和賢相向來是儒家口中實現理想的太平盛世的首要條件。
李隆基大權獨攬,但爲維護明君的形象,不可能冒着羣臣的反對,去做一件事情。
況且還是一件從未實施過的事情。
當擊笏的聲音停止,禮部侍郎達奚珣拱手說道:“啓稟陛下,臣覺得常平新法,有些欠考慮了。鄉里之間,百姓缺少教化,朝廷把常平糧倉的糧食借出去,無法收回,該如何是好呢?須知常平糧倉的作用啊!若常平糧食虧空,將來出現災荒的時候,必然會帶來更大的禍患!”
“達奚侍郎說得不錯……”
“是這個道理……”
“新法要慎重……”
達奚珣的話音落,贏得一些官吏的贊同。
常平糧倉,除了調解糧食價格以後,還是儲存備荒的糧倉。
如果常平糧倉虧空,很可能會在旱災、水災、蝗災、地震等災禍來臨的時候,出現更大的災難。
“達奚侍郎,天災是不可預定的,而百姓淪落到借朝廷糧食的地步?是什麼原因呢?”
李瑄知道常平新法沒有那麼容易推行,在達奚珣話音落,李瑄立刻向達奚珣反問道。
“可能是舊的糧食吃完,新的糧食還未續上,也可能是其他某些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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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奚珣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他害怕陷入李瑄的言語陷阱,像之前他的同僚李巖一樣。
“每家每戶,總會因各種事情,出現各種危難,不論如何!難道百姓遇到困難的時候,朝廷就不管不顧嗎?達奚侍郎不會不知道百姓走投無路的時候會幹什麼吧?”
“那時候,豪強大族就會出手,堂而皇之地用一些微不足道的錢糧,買下百姓的土地。亦或者高利息借給百姓糧食,讓百姓用土地抵押,而這種情況下,百姓是還不清的,遲早會淪爲佃戶,甚至農奴。”
“這些百姓種着同一塊土地,但所種植的糧食已經不屬於他們的,鋤頭、犁、牛,也全部是借豪強大族的。他們會從良民,漸漸消失在戶口之中。”
“天寶四載的時候,西平郡豪強想在我從河西回來的時候伏擊我。那些跟隨在豪強身邊的,除了奴僕以外,大多數都是佃農。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因爲他吃豪強的,穿豪強的,別說讓他們殺我,就算讓他們造反,佃農都會跟隨。”
“這對國家的危害,更甚於天災……你身爲侍郎,怎麼會連這點都想不清楚……”
果然,李瑄一番闡述之後,立刻開始懟達奚珣。
他言辭犀利,直切要害,把大臣們們不敢說的,都揭露出來。
達奚珣一時不知用什麼去反駁。
“陛下,諸位大臣,我大唐之盛,古往今來無有比擬。但這並不意味着大唐完美無缺,總有一些人爲自己的利益,去挖掘大唐的根基,這些人十分愚蠢,他們只看現在,不望將來,目光極爲短淺。”
“諸郡縣常平糧倉的糧食借給百姓,就算十個裡面,收回來九個,也不會賠本。然潛在收益是無盡的,因爲朝廷避免無數戶口成爲佃戶,避免萬頃良田被兼併,這是保住國家的根基。而且我相信,只要地方處理好,百姓都會將糧食還回來,實在無法歸還,在查明以後,還可以延期,讓百姓渡過難關。”
“這樣百姓怎麼會不感激朝廷?怎麼會不慕陛下之恩德呢?”
“食君之祿,爲君分憂,我們身爲大臣,難道不該這麼做嗎?哪怕有一家之寒,一戶之飢,也是地方官吏的過錯。”
李瑄向李隆基和文武百官一拱手後,繼續說道。
農民皆有田地,纔是國家的根基,國家才能收到賦稅。
如果大量的農民成爲佃戶,甚至被豪強隱藏起來成爲農奴,那國家就會被侵蝕。
監察御史和侍御史加起來才二十多過。
全國一萬多個鄉。
哪怕李瑄曾治理過的河西、隴右,依然有豪強在窮鄉僻壤的地方欺凌百姓。
只要地方官吏搞鬼,他們這些高層就會被矇住眼睛,捂住耳朵。
那些監察御史,有的到地方監察,在美女和金錢中迷失自我。
有的人在某道監察一圈,彈劾不法,平反冤案,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筆。
可也只是僅此而已。
因爲他們去的地方,哪怕一年巡察,也沒有步足百分之一。
甚至巡察的地方,還是地方官吏和地方豪強,想讓監察御史看到的。
比如李瑄的河東之行!
“李相,我不敢苟同你的話。現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沒有必要執行新法!”
達奚珣見說不過李瑄,只能用和稀泥的方式。
誇讚盛世,不得圖變。
“達奚侍郎當過地方官吏,怎麼能說出這種話呢?難道達奚侍郎看不見百姓的艱辛嗎?”
李瑄向達奚珣質問後,又道:“我雖在邊塞,但亦親自耕種過土地,知道耕種的困難,知道百姓會因何缺少糧食。”
“我有兩首詩送給諸位,以表達我用常平新法,改變百姓生活境地的決心,此二詩皆名《憫農》,是我今年春天在隴右耕地時所作。”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閒田,農夫猶餓死!”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瑄一字一頓,將這兩首詩在朝堂上念出來。
第一首表達土地兼併的嚴重性,農民們春天種植一粒糧食,秋天就能收穫許多種子。
四海之內,荒地都變爲耕地,可還是有百姓餓死。
《憫農其一》非常消極,不是盛唐的音調。
但在這個時候彈奏出,正適合他常平新法。
哪怕李隆基心裡覺得這首詩誇張,但也絕對不會怪責李瑄。
《憫農其二》稍好一些,是告誡權貴大臣們農民的不容易,不要吃着凝聚農民血汗的糧食,而不爲農民爭取利益。
這兩首詩問世,李瑄有自己的打算。
可以讓朝野,甚至一些讀書的良家百姓,看到李瑄對百姓的愛戴。
朝堂文武百官的面色各異,連李隆基都一臉慎重。
雖然是五絕,但這種爲貧苦百姓寫的詩還真沒見過。
也就是李瑄寫出這樣的詩,否則能不能傳出去,也是一回事。
因爲很多官吏牴觸,甚至不認同李瑄的詩。
這是李瑄詩中,寫得最糟糕的兩首,沒有一點藝術價值。
但強大的人,哪怕隨意輕語,都會被人當成真知灼見;弱小的人奮力吶喊,會顯得那麼無聲。
那些信奉李瑄的人,覺得李瑄的常平新法必須實施。
讓百姓擺脫豪強大族!
所有人都知道,常平新法是利國利民的政令。但觸犯了大族和豪強的利益。
豪強大族無法繼續土地兼併。
原本耕種有豪強土地的百姓,可能會放棄耕種,讓豪強大族繼續損失。
“啪啪啪……”
在衆人一片驚聲中,作爲詩人的禮部尚書席豫,用板笏拍了手中。
他有讚歎李瑄的詩文風格多變。
他看出李瑄的良苦用心。
爲國爲民,沒有私心。
席豫在朝堂上有名氣,連李林甫都不敢殘害。
他爲官一向清廉耿直,沒有什麼奢欲,做事不爲權勢所動搖。
並且性情謹慎小心,給子女、屬官寫信,從不寫草字。
有人說:“這是小事,何必如此留意?”
席豫回答說:“小事不謹慎,何況做大事呢?”
在這關鍵時刻,席豫能爲李瑄發聲,說明席豫被李瑄高尚的品格吸引。
有席豫的迎和,朝堂上許多詩人都鼓掌,表示支持李瑄的常平新法。
但左右相未點頭,新法在實施的時候,依然困難。
所有文武大臣都看向左右相。
連李隆基都在等待李林甫點頭同意。
雖李林甫能揣摩聖心,但李林甫明白他要招攬一些反對李瑄新法的大臣。
現在正是時機,如果他退縮,他可能會永遠失去機會。
於是,李林甫出列拱手道:“陛下,臣萬不敢苟同李相之言。此常平新法看似美善,然行於實際,則弊端叢生。各地方官吏爲求政績,強行抑配,不論民之需否,皆令借貸,致使民有不願貸而被迫貸者,民怨漸起。且那一分之息,雖雲不高,然諸多雜項費用加之,實乃沉重之負,百姓苦不堪言。”
和達奚珣不同,李林甫沒有從淺顯的問題出發。
達奚珣太明顯了,誰都知道達奚珣爲大族說話。
事實上,不僅達奚珣的女兒嫁給大族,而達奚珣的兒子,也娶洛陽大族的女兒。
李林甫藉以更深的危害,讓李隆基知道法令的頒佈與實施,之間有巨大差異。
然李林甫不知道的是,李瑄在提出常平新法的時候,已經告訴李隆基常平新法會出現什麼樣的危害。
李林甫話中的大概意思,李隆基早就知道。
所以李林甫說出這番話後,李隆基對李林甫頗爲失望。
李隆基沒有回答李林甫的話,就代表對李林甫的態度。
李瑄當然要藉此時機,替李隆基發聲:“右相之言極爲荒謬!若不行常平新法,那每逢災荒飢歲,百姓求助無門,唯有賣田賣地賣兒賣女於豪強大戶,如此則土地兼併愈烈,貧者愈貧,富者愈富,國家如何得安?常平新法行之雖有小礙,然只需嚴申法令,一旦地方官吏阻撓,哪怕太守、長史、採訪使,審查完成,直接處死,絕不姑息!”
“太守是一郡大吏,如果以小罪而被殺死,天下會服氣嗎?李相難道不覺得太殘酷了嗎?”
李林甫質問李瑄。
“敢問右相,如果按照理想狀態下,常平新法能否利國利民?”
李瑄反過來詢問李林甫。
這個老賊排除異己,殺諸道太守的時候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全是莫須有的罪名,現在卻冠冕堂皇起來。
“可以。”
關於這一點,李林甫無從反駁。
因爲常平新法的出發點,讓李林甫無法強行否認,只能從其他方面否決。
“如此,右相怎麼會認爲這是小罪呢?破壞這樣的國之大策,就應該處以極刑,以警示天下官吏。更何況,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李瑄嚴肅地說道,聲音就如這寒冬一樣冰冷。
“話雖如此。官吏欺上瞞下,朝堂無法絕對杜絕。監察御史也不可能走遍郡縣。”
李林甫堅持自己的觀點。
“啓奏陛下,臣覺得應該在諸郡縣建立常平新軍。”
“常平新軍的主要職責,是調查借糧不歸還的百姓,以免地方官吏行過激之事。同時,常平新軍可監視地方官吏,舉報那些欺瞞陛下,與豪強勾結的官吏。”
李瑄趁機將組建常平新軍的事情說出。
“常平新法,本就有虧損的風險。組建一支常平新軍,不知要花費多少錢糧,意義何在呢?”
李林甫抓住這一點,對李瑄的常平新軍質疑。
“陛下,臣認爲當裁去一批郡兵、縣卒,讓他們迴歸農田。臣發現緝拿盜賊,郡兵縣卒就算缺少一半也足夠!更何況關鍵時刻,常平新軍還可以幫助郡縣。”
李瑄當然有自己的方法。
少一些郡兵縣卒,招募常平新軍。
李瑄在臨海的時候,就知道郡兵幾乎淪爲廢物。
這種郡兵的設立,沒有一點意義。出現叛亂的時候,難道還指望這些郡兵嗎?
“常平新軍的設立,非常不錯。由李相籌備常平新軍,屆時將道、郡、縣設立常平新軍的數量告知朕即可。”
李隆基接着李瑄的話發聲,無一不顯露對李瑄的支持。
而常平新軍由朝廷直接控制,可以避免許多危害。
“遵旨!”
李瑄向李隆基拱手領命。
“陛下,常平新法不適合在此時頒佈,請您三思。”
李林甫還在努力。
倒不是真正想勸服李隆基,他是想讓文武百官看到他的態度。
他堅定地去對抗李瑄,一定有不少官吏來投靠他。
不要說朝堂上的官吏,就是王公、公主駙馬、楊氏,也會因常平新法而受到損失。
“利國的良策,總是要試驗一番。右相的說辭,不足以證明常平新法的壞處。李相胸懷天下,這纔是宰相的風度!”
李隆基沉聲向李林甫說道。
特別是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
李瑄早就向李隆基說過常平新法的危害,李隆基當然不會買李林甫的賬。
誰阻止實施新法,李隆基就認爲是誰想阻礙他成爲千古聖君。
李林甫心中一跳,他能聽出聖人很生氣,他也沒想到聖人會這麼堅定地實施常平新法,李瑄爲聖人灌了迷魂湯了嗎?
“左相,你如何看待常平新法?如果有異議,請說出不好的地方。”
李隆基又看向裴寬。
這是在逼着裴寬站隊。
常平新法不好?
哪裡不好,可以說出來?
裴寬心中鬱悶,他想說的,李林甫已經說了,但都被李瑄辯駁了。
他總不能說“常平新法阻礙了豪強大族土地兼併”?
誰敢說這句話,誰就會遺臭萬年。
裴寬深思熟慮後,他發現李瑄真的很精明,環環相扣。
有常平新軍爲常平新法保駕護航!
他最擔心的就是豪強大族在李瑄的威壓下,忍無可忍,聚衆謀反。
或者以此威逼,行進的更激烈。
“臣認爲可以試試!”
裴寬無奈地答覆。
給不出反駁的理由,而強行反駁。李隆基真有可能罷相!
“左相也有宰相的眼光啊!”
李隆基誇讚裴寬,然後不等李林甫同意,就道:“已經有兩位宰相同意新法,朕覺得新法可執行。反對常平新法,又說不出理由的,都是別有用心!”
常平新法,是爲扼制日益嚴重的土地兼併,李隆基當然清楚。
他以爲以他的威勢,豪強大族會讓利給百姓,這樣大家皆大歡喜。
這也是李隆基全心全力支持李瑄的原因。
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
李隆基自己都無法放棄奢靡的生活。
怎麼能指望豪強大族將利益吐出來呢?
真正的變革,必然是腥風血雨。
朝臣們面面相覷,他們看着在大殿中央的李瑄,一副隨時辯論的模樣。
誰都知道李瑄能說會道,害怕上去以後自取其辱。
李林甫拱手退下,似乎屈服。
他現在只需要等待大臣們到他府中,然後抓李瑄的破綻。
作爲一名老辣的宰相,他知道常平新法想在全國實施,必然會出現大量的“災禍”,哪怕有常平新軍保駕護航。
他要將等李瑄身敗名裂,將李瑄逐出長安。
朝會結束,常平新法,在李隆基的全力支持下,勉勉強強得以推行。
但推行的過程,卻是極爲困難。
下朝以後,文武百官各懷心思。
有的未離開朝堂,他們駐足在朝堂之外,似乎雪越下越大了。
這是什麼的徵兆呢?
本來因李瑄拜相而震
現在因常平新法而驚。
可以想象常平新法昭告天下的那一刻,必然會地動山搖。
下朝以後,李瑄第一次步入“中書門下堂”,也就是俗稱的“政事堂”。
這是宰相和皇帝討論軍機的地方。
華清宮的政事堂在朝堂的後方。
李隆基沒什麼說的,他讓李林甫和裴寬,處理兩省之事和國家大事以外,必須爲李瑄的新法行便利。
李林甫和裴寬只能點頭。
李隆基沒有在中書門下堂久待,一刻鐘後,就回華清宮的內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