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 鬼魂之語,尋常之人自然是無法聽見。
所以阿弦看清李賢的反應,才驚訝不敢相信。
她將沛王擋在身後,警惕之外更多了幾分驚怒, 瞪着面前的厲鬼。
厲鬼則大笑起來, 笑聲尖利,像是用勺子在鐵鍋上用力劃過, 讓人心中不適。
兩人對峙之時, 身後李賢驚魂未定道:“是誰……在跟我說話?”
阿弦越發驚心動魄,凝視着面前的厲鬼問道:“你幹了什麼?你、爲什麼能夠……”
厲鬼笑道:“我不過是跟沛王殿下說了句知心的話而已。”
阿弦按捺心中不安:“你對他說了什麼?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厲鬼毫無懼意,鮮紅而長的舌頭舔了舔尖銳的指甲, 似意猶未盡地看着李賢, 那種貪婪的眼神像是看見了極好的獵物。
阿弦渾身戰慄,此刻再也不覺着可怖, 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盡的憤怒, 她再也無法按捺心中的怒火:“不許你靠近他, 更加不許你傷害他……”
“但是……這看起來像很有趣……”
不等它說完, 阿弦擡手, 一拳擊向厲鬼的森然獠牙:“給我滾!”
一陣青煙繚繞,那鬼終於消失不見。
***
此時外間的縣令以及李賢的侍衛們聽了動靜,紛紛前來查看,卻並未發現什麼“不妥”, 只瞧着阿弦拳碎虛空, 不知何故。
身後, 李賢的聲音忽然響起:“無事,你們都退下。”
衆人這才遲疑地又退回了堂外。
“阿弦……你還好嗎?”李賢輕聲又問。
阿弦正因憤怒而胸口起伏,此刻又警覺地打量屋內,終於不見那厲鬼的影子,這才鬆了口氣。
目光轉動,才發現自己的左手居然還死死地握着李賢的手腕,當即忙鬆開。
李賢看看自己的腕子,又望向她的右手,叫道:“你的手……”
阿弦一愣,驀地發現自己右手上多了幾道傷痕,鮮血滲出,已經滑到了指尖處。
她擡起來看了會兒,想到大概是方纔自己打向那厲鬼後,被那獠牙所傷,纔在手上留下傷痕。
阿弦卻顧不得理會這個,只回頭細看李賢。
卻見他神情倒也安泰,阿弦微微猶豫,才問道:“殿下,方纔你……聽見了什麼?”
李賢正小心握住她的右手腕,從懷中掏出帕子爲她裹住手上的傷。
聞言動作停了停,繼而道:“我好像聽見……有個聲音在叫我……”
“只是這樣?”阿弦狐疑。
“是啊,”李賢恍若無事而笑:“總不會……是‘那個’吧?”
阿弦不答。
李賢則注視着她的眼睛:“你方纔攔住我,還說、說了那些話,是因爲‘那個’對嗎?它……想對我不利?”
阿弦仍是不言語。李賢卻從這雙明澈的雙眼裡看出了藏不住的擔憂之色,他小心地握着阿弦的手,笑笑道:“別擔心,我是不怕的,何況還有你在呢。”
***
回程路上,阿弦極少說話。李賢反而似興致不錯,時而跟她指點解說路上所見風光。
等進了刺史府,同狄仁傑相見,不免問起他們前去臥龍鎮的所得。
阿弦並不急着說,只對李賢道:“殿下,你先歇息。我跟狄大人說兩句話。”
李賢知道她有話要避着自己,道:“好,你們自便。”
阿弦拉着狄仁傑出到外間,同他詳細說了跟那厲鬼照面的情形。狄仁傑受驚匪淺:“你說,那鬼在殿下耳畔說話,殿下還能聽見?”
阿弦道:“狄大人,我很是後悔,先前不該讓殿下陪着我去。”
狄仁傑皺眉,沉思片刻道:“現在懊悔也來不及了,何況就算你不帶殿下去,也未必不保沒有其他意外。你不是說已去盧屏寺請高僧前來麼?不必先過於擔心。”
阿弦道:“現在也只能如此。對了,你可問出什麼來了?”
狄仁傑便把審訊所得也跟阿弦說了。原來這犯人王叄,原先系臥龍鎮人,六年前搬離此地,近來回歸,才發現田地房舍都給人佔了,強佔之人就是那死者王明。
狄仁傑道:“原先這王叄也曾上告,只因爲時隔太久,當時的地契又丟失了,竟無對證,往日知道此事的人也或死或遷,兩個能作證的,偏偏站在王明一邊,所以他屢次上告,卻都沒有結果。”
阿弦道:“這種情形別說是雍州,其他地方也有不少,胡浩然案子裡涉及的卻是一個特例了。我這次出來,也正是爲了找到合適的解決法子,最好能找出一個各個州都能參考行事的法子。”
狄仁傑道:“這可是個難題。比判決人命案子要複雜的多了。”
阿弦嘆了口氣:“偏偏雪上加霜,這厲鬼不知是什麼來頭,出來攪局似的,讓這潭水更渾了。”
她本是無心的嘆息,但狄仁傑聽到“攪局”“渾水”等字,眉頭一動。
想了想,卻也未曾說什麼。
兩人商議了會兒,外頭來人,竟是報說前往盧屏寺請那高僧的馬車在回來的路上翻到了路邊溝底,負責護送的陳基受了傷,那僧人更是昏迷不醒,已運回了寺廟搶救。
阿弦跟狄仁傑雙雙震驚,兩人忙進內見沛王李賢。
才進門,就見李賢轉頭對着裡側,怔怔然竟像是個側耳傾聽的模樣。
***
長安,大理寺。
袁恕己將一份誣告案的卷宗扔在桌上,就聽門外道:“大人,上次那個毒殺親兄案的仵作驗表拿來了。”
書吏上前將那檔冊遞上,袁恕己翻開看了會兒,見寫得很是詳盡,清楚明白毫無紕漏,不禁點頭道:“驗房比先前大有進步。”
那書吏聞聽笑道:“近來不是多了個驗官麼?雖然年紀不大,但卻像是個有經驗的老手,做的甚好。”
袁恕己隨口道:“是不是那個尚書都事周興的什麼義子?”
書吏道:“少卿好記性,正是此人,名喚周利貞。也正因爲是周都事推介來的,原本大家夥兒還有些瞧不起他,不料竟是個有真材實料的,倒是叫人刮目相看。”
袁恕己淡淡道:“能做事就成了,其他倒是其次。我們大理寺就欠缺一個能幹的仵作,若他能頂這個差,管他是利真利假,周都事的義子還是親生兒子。”
眼見一日將近,日影轉暗,袁恕己起身出外。
經過庭間之時,卻見廊下有道人影鬱郁而過,身形偏瘦卻高,瞧着眼生。
大理寺的上下人等袁恕己基本都見過,也都認得,不認得的自然是新進了。
袁恕己正猜測是不是就是那周興的義子周利貞,迎面一名同僚走來,笑道:“少卿怎麼還在此耽擱,外間有人等你呢。”
袁恕己聞聽,便不再去留意那人,只邁步往外而去。
在他身影消失門口之際,那道瘦高的人影卻轉過頭來,一雙有些細長的眼睛,在夜色裡泛着凜凜的光,他向着袁恕己離開的方向笑了一笑。
這種毫無溫度的笑容加上兩隻精光閃爍的眼睛,讓人想到藏在草叢中,狺狺吐信的冷血爬蟲。
***
袁恕己當然並不知道,自己身後那個叫人毛骨悚然的笑臉。
他出了大理寺,卻見門口站着兩人,一個是崔升,另一個竟是桓彥範。
桓彥範前幾日被派了外差,是昨兒纔回來的,袁恕己當然知道。
三個人見了,彼此行禮,桓彥範照例笑說:“少卿別來無恙,這些日子如此苦幹,是不是想青雲直上,不理我輩了?”
袁恕己不理他:“你到底是出什麼外差,把一張嘴磨的越發油滑了。”
崔升笑道:“咱們別站在這裡說話,少卿是不是休班了?正好去飛雪樓上吃酒,也算是爲小桓子接風洗塵,如何?”
袁恕己道:“崔二哥不怕家中兄長責罵了?”
崔升臉上一紅:“我又不是去喝花酒。”
桓彥範道:“少卿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不知二哥最怕他家長兄麼?莫說是他,這長安城裡一半兒的人也是敬畏有加的。”
袁恕己卻哼了聲。桓彥範笑道:“好好好,這裡頭當然不包括少卿,別平白玷辱了你的威名。”
三人說笑了會兒,便往平康坊而來。
點了菜,斟了酒,說起近來的閒話。
桓彥範道:“先前小弦子去雍州的時候我不在長安,後來聽說天官向陛下舉薦了少卿,怎麼反而讓狄少丞去了呢?”
袁恕己道:“我的性子急,自然不如少丞沉穩。”
“天官都說了,還有誰嫌你不成?”
“嫌我的人多着呢。”袁恕己吃了一杯酒,淡淡地說。
桓彥範笑道:“別人我不知道,但我,二哥,小弦子……卻是絕不會嫌你的。”
袁恕己橫他一眼,夾了一筷子肘肉放在他面前:“難爲你巧舌如簧,這嘴皮子都磨得薄了,快吃些補一補,這叫做以形補形。”
崔升大笑:“以形補形的話,該吃的不是肘子肉吧。”
桓彥範捶他一記,自咬肉吃,又喝了口酒:“對了二哥,聽說你的好事也將近了?”
崔升正高興,聞言略有些不好意思:“你可真是個‘千里眼,順風耳’,纔回來,怎麼就無事不知無事不曉的?”
桓彥範道:“你不用管我哪裡知道的,只說是不是真?”
崔升心裡喜歡,這兩個又是知己,因此也不瞞着,便臉紅紅說道:“罷了,告訴你們也無妨,是滎陽鄭氏家的,從小兒認得,我本以爲時隔多年她許是嫁了,誰知並沒有,之前家裡頭……請了媒人上門,他們家裡竟也是樂意的,所以……”
崔升期期艾艾說着,桓彥範大笑:“果然是真的了,恭喜恭喜!今日定要多吃幾杯了。”
袁恕己也笑道:“原來還是青梅竹馬,真是幾世修來的好緣分,果然要多吃幾杯。”
崔升聽了袁恕己這話,笑嘆了聲:“你們不知道,這姻緣也不是天掉下來的,差點兒我就錯過了。”
兩人見他話裡有話,忙又詢問。
崔升卻謹記崔曄的話,不敢把詳細情形告訴兩人,只說道:“你們知道我哥哥的脾氣,我原本是不指望的,更不敢說出口,誰知……誰知哥哥竟記得阿霏的事,也是他跟母親說明,讓去求親的。”
說到這裡,崔升眼圈一紅:“我還當哥哥會罵我呢,誰知他那麼有心,我卻是因禍得福了。”
桓彥範點頭道:“別看天官平日裡看着冷冷的,卻是個外冷內熱極有心的人。”
袁恕己不敢苟同:“他是有心,只是太深不可測了些。”
桓彥範大聲咳嗽,崔升笑道:“我知道少卿跟哥哥的交情非同一般,所以不會介意這些話的。”
三人又吃了會兒酒,不免又說起阿弦,猜測她在雍州的事是否順利。
袁恕己雖看着淡淡地漠不關心,眼中卻也浮出憂慮之色,只是仍一字不提。
說話間,桓彥範道:“說來,怎麼讓陳郎官陪着去了呢?”
崔升道:“陳郎官怎麼?”
桓彥範笑掃他一眼:“可見天官從不跟你說這些,你才一無所知。”
袁恕己則道:“陳基去也無妨,只是多一次求而不得罷了,沒什麼好的。”
桓彥範道:“這話裡的酸味沖天。”說着大笑,又道:“不過,近來長安城裡不少豳州來的人。”
袁恕己因他一直提阿弦,心裡也七上八下,聞言也想轉開注意力,便問:“哪裡有那麼多了?”
“別的不說,你眼皮子底下豈不是就有一個?”桓彥範舉手倒酒,說道:“你們大理寺驗房裡的那個小仵作,周都事的義子,聽說之前也是豳州人,認了乾爹後才改了名姓。”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四隻(╯3╰)
今天頭好疼,難受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