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今夜,沛王府中, 李賢卻有全然不同的經歷。
先前李賢回府後, 幾位府中官吏迎着,長史房先恭問起今日的行程, 道:“去現場勘查這種事, 殿下何必親自去,殿下身份尊貴, 那些地方一來晦氣重,二來……”
還未說完, 李賢道:“不妨,何況此事或多或少也跟我有些關係。”
衆人知道他說的是“胡浩然”一案, 本不好開口, 見李賢主動提起,一發紛紛進言。
房先恭道:“殿下先前赦饒胡浩然, 本是好意, 誰知卻給刁民藉機鬧事, 但雖然我等都知道此事內情,只怕朝中陛下跟天后不知, 如果再被有心之人趁機詆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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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名參隨道:“這也正是我等憂慮的。若被有心人借題發揮,只怕對殿下大爲不利。”
李賢道:“這點兒我也想到了,但是事已至此,後悔無用。何況負責治療的大夫說胡浩然身體虛耗, 再遲幾日只怕有性命之憂, 如果他死在獄中, 自然更加會有人趁機生事,說我治下不仁,殘害老邁之類,所以這會兒是進亦憂退亦憂,沒什麼可說的了。”
衆人紛紛點頭,房先恭道:“殿下所說也甚是有理,既然這樣,如今只該想個善後的法子。”
李賢道:“命案是狄仁傑在查,至於田產亦有女官,我是相信他們兩人的,各位不必過於擔憂。”
大家見他如此樂觀,面面相覷,正還要進言,李賢起身道:“我有些累了,稍後再議。”
李賢入內,沐浴更衣,略吃了些湯水,便回房歇息。
他的身子才挨着牀榻,耳畔便有個聲音說道:“殿下可相信我所說的了?怎麼樣,那個自作聰明的禪師是不是來不了了?”
李賢轉頭四看,並看不見有人:“你,就是阿弦所說的那個惡鬼麼?”
那聲音桀桀笑了幾聲,道:“惡鬼厲鬼,不過是世人起的稱呼罷了,其實鬼跟人一樣,有些性情不同而已。”
李賢道:“人若是殺人犯法,便會被緝拿嚴懲,你呢?”
“我並沒有殺人犯法呀。”
“你若沒有,胡浩然因何殺人,還有今日的王叄。”
“那不過是十八子的一面之詞罷了。要知道她所看見的,並不一定是真的。”
“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想唆使我懷疑阿弦?哼。”李賢不屑一顧地笑了聲。
“我當然不會,”那鬼也笑了笑,道:“我知道殿下愛她,不管她做什麼殿下都會支持,不管她說什麼殿下都會相信,所以你當然不會懷疑她了。”
李賢臉色變化:“你……”
“我怎麼會知道的?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到底怎麼做才能得到她呢。”
李賢幾乎跳起來。
就在這時,兩名侍女進來伺候,被李賢的舉止嚇得一愣。李賢定了定神,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嚥了口唾沫,李賢道:“你在胡說什麼,阿弦……已經被賜婚給崔曄了。”
“這是當然,不過,這又能說明什麼?要知道……人心可是最容易變的東西呀。”
不知爲何,那聲音雖然難聽,卻讓人無端有一種想要傾聽的**,李賢道:“人心易變,這不用你說,但是阿弦是喜歡崔曄的,而她的心意是絕不會變的。”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難免有些黯然。
鬼道:“殿下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優柔寡斷,如果真的喜歡她,那就努力得到就是了。還是說自認爲自己比不上崔曄,所以纔要退避三舍,先行放棄?”
“住口!”李賢喝了聲。
鬼桀桀地又笑:“是被我說中了麼?殿下,我是爲了你好……畢竟你不知道得到心愛之人的快活之處……”
李賢的喉頭又動了幾動。
正在此刻,外間有人悄聲叫道:“殿下,殿下……”聲音低低弱弱,帶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乞求似的。
李賢回頭,他還未說話,耳畔那鬼道:“至少,不是這些下三濫的貨色可以比擬的。”
李賢的臉色有些不自在。
鬼卻又笑說道:“而且還有一件事,如果給十八子知道這種貨色還陪着殿下身旁,殿下覺着她會怎麼看您呢?”
李賢像是被針紮了一下似的:“她不會知道。”
“她當然會知道,因爲她可不是一般人。”鬼道,“除非殿下照我說的去做……她一定會乖乖地成爲你的人。”
李賢的雙眸之中有些迷離:“我的?”
耳畔的那聲音幾乎一寸寸鑽到心裡去:“你的,只屬於殿下的……也只愛殿下的,什麼崔曄,武承嗣,都得不到,只有殿下可以。”
***
阿弦身子一傾,從桌上爬了起來,卻因爲起的太急幾乎往後倒仰出去,她定了定神,忙低頭去檢查自己的身上,顫抖冰涼的手胡亂摸過胸腹之處,發現並無血跡,卻仍無法放心。
定了定神,正要解開衣裳再看一看,卻聽有人道:“怎麼了?”
阿弦擡頭看時,卻見是陳基從門口閃身進來,此刻已經走到桌邊:“出了何事?”玄影跟在他的身後,也急急地跑到阿弦身旁,在她身側不安地嗅動。
阿弦此刻的臉色想必是極難看的,這從陳基驚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
陳基望着她的雙手,卻見她的手緊緊地捂在胸腹之間,陳基忙將她的手挪開,只覺着這雙手奇冷如冰,他着急看向阿弦身上,見衣衫完好,並無什麼傷損。
就算如此,陳基仍道:“這裡怎麼了?是不舒服?”
他的手有些糙,卻帶着暖意,是一種令阿弦久違的充滿了回憶的熟悉暖意。
自從平康坊那一夜後,再也不曾體會過的。
但也正是如此,阿弦的神志很快被喚回,她忙抽回雙手:“沒有。”聲音卻仍是帶着顫意。
陳基擔憂地看着她:“真的沒事?”又不再問,只道:“現在子時都過了,你多半是勞累過甚,起來,我送你回去歇息。”
若是平日,阿弦定要拒絕,但是此刻,竟然鉗口僵舌,無法言語,只任由陳基將她扶起來,往外而行。
但是一動之間,阿弦仍是覺着胸腹之間隱隱做疼,方纔那個似夢又似真的場景頓時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陳基送她回到房中,仍是不放心離去,見阿弦並無催他離開之意,陳基便到了外間,舉手去撥弄爐子裡的火。
阿弦呆坐了會兒,到底不放心,便跑到屏風後面,把衣裳解開,低頭細看身上……幸而並沒有什麼傷,肌膚完好。
手撫過原本會出現傷口的那處,阿弦長長地吁了口氣:“怎麼會做那樣的噩夢,沛王怎麼會害我?這不可能……一定是白天看屍首看的,纔會胡思亂想。”
忽然陳基的聲音隔着屏風傳來:“你要是覺着哪裡不適,最好叫個大夫來看看,不要大意。”
阿弦深深呼吸,才道:“我很好。”把衣裳攏好了,踱步出來道:“陳大人回去歇息罷。”
陳基把火鉗放下,起身看着她。
阿弦雖然心無旁騖,但這會兒乍然跟他於一室內單獨相處,被他如此看來,竟莫名有些慌張。
及時垂眸,阿弦舉手行禮:“請。不送了。”
陳基一笑,這笑有說不出的意味,彷彿是看破了她故意隔閡的僞裝,又像是不跟她計較。
陳基道:“好的,女官大人,您也早些歇息。”話雖如此,聲音裡卻是流露着自在的笑意。
阿弦正有些慍惱,偏偏玄影走到陳基跟前兒,昂首望着他,陳基俯身,在它頭上摸了摸:“明日再帶你耍。現在好好看着你的主人。”
玄影“汪”地答應了聲。陳基又笑看阿弦一眼,這纔出門而去。
陳基去後,阿弦又細細看了看肚子,雖然確認無礙,總是提心吊膽,獨自臥倒牀榻上,竟有些懷念在長安懷貞坊裡,同崔曄“同牀共枕”的那一夜。
把玄影抱上來,摟在懷中,權當是那夜一樣抱着崔曄,阿弦不禁想:這會兒他在做什麼?
***
長安,吏部。
明崇儼進了房中,對面崔曄起身:“先生怎麼竟親自降臨?”
明崇儼嘆道:“我也是不願意自己勞動,倒要讓你像是上次一樣去曲江請我,可是……”因爲崔曄體質特殊,他一出現,原本被明崇儼所御使的那些鬼差們無不鬼哭狼嚎,紛紛躲避,生怕逃得慢一步而灰飛煙滅。
明崇儼噤聲不提,只說:“我之所以夤夜前來,不過是想跟你說一聲……雍州的事,小弦子自己之力只怕難以處置。”
崔曄心一緊:“不是還有狄大人麼?”
明崇儼道:“狄大人辦案好手,對鬼又有什麼能耐?”
崔曄道:“此事涉及鬼怪?”
明崇儼道:“我的鬼使告訴我,有一個極厲害的惑心之鬼在雍州地界出沒,雖然不確認此鬼是否跟雍州發生的命案以及紛爭有關,但,好歹提醒你一聲,也盡我的友朋之誼。”
崔曄蹙眉:“不知何爲惑心之鬼?”
明崇儼道:“這種鬼擅能在人耳畔發誘惑之語,利用人心人性之弱點,不知不覺迷惑人的心智,會按照它的心意做事,猶如爲虎作倀般,而做這些事的人,還會以爲是自己的心願,並不會懷疑到有惑心之鬼在唆使。”
崔曄道:“世間怎會有如此邪物?”
明崇儼道:“此鬼最喜血腥,怨恚,貪寵愛慾,日積月累便修成如此。”
“那又該如何破解?”
明崇儼挑眉:“這卻難倒我了,說實話,別說先前並未當面對過此鬼,就算如今讓我面對,我也拿不準是否會制住……亦或者被對方反制呢?畢竟我也是人,自也有七情六慾,不能免俗。”
明崇儼說罷,似笑非笑看了崔曄一眼,轉身欲去。
崔曄道:“先生留步。”
明崇儼回身,對上崔曄眼神,忽地說:“你若是想讓我相助,還是免開尊口,我不願意去雍州。”
“這是爲何?”
明崇儼哼了聲,道:“我不喜沛王殿下的做派。”
崔曄略覺疑惑:“殿下性情柔嘉,並無敗德壞行之舉。”
“是嗎?天官不愧爲人師,倒是會替他開脫,但不知……”明崇儼轉頭,“豢蓄家奴,算不算敗德壞行呢?”
崔曄無言以對。
本來,權貴之家豢養男寵,偶爾私底下爲之,不算太過傷風敗俗。
然而沛王畢竟身份不同,他乃是天家之子,身份尊貴,這種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實在大傷皇室體面,對皇族的聲望也大有影響。
明崇儼瞥崔曄一眼,袖手自去。
明崇儼離開吏部,欲返回曲池坊,才上車,車內便有人問道:“如何,天官他怎麼反應?”
這問話之人,雙目有神,面上帶着狡黠的笑意,竟正是桓彥範。
明崇儼坐定:“想知道,怎麼不跟我一起進去?”
桓彥範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多有不便。天官會不會去雍州?”
明崇儼微微一笑:“你盼着他去?”
桓彥範道:“他若是去,至少能幫得上小弦子。”
明崇儼仰頭嘆了聲:“我看你是要失望了。”
“嗯?”桓彥範詫異,“難道他不擔心小弦子?”
“擔心是一回事,要如何決斷是另一回事,”明崇儼道,“這次他絕不會輕舉妄動。”
桓彥範皺眉,面露失望之色,但他心裡卻也知道:雍州非別的地方,涉及的又是沛王,崔曄本身是沛王的老師,阿弦跟他又是婚約關係,雍州有個風吹草動,他就不顧一切而去,種種是非流言只怕在瞬間會淹沒半個城池。
但他只是想試一試而已。
明崇儼道:“威逼利誘地硬是要我來警示崔曄,聽說他不去又如此失望,你就這麼擔心十八子?”
桓彥範強打精神:“你若是不擔心,我就算百般威逼利誘,也未必請的動明先生大駕啊。”
明崇儼哈哈笑了起來,忽地說道:“你有沒有覺着我們兩個極可笑。”
“如何可笑?”
“我們都在位小弦子着急,偏偏最該着急的那個卻不急。”
桓彥範一怔,繼而也苦笑起來:“有點兒。小弦子先前也如此罵過我。”他說了這句,又問道:“你可把那鬼怪之詳細向天官說明了?”
明崇儼道:“我簡直要寫一本冊子給他了。”
桓彥範道:“這就好,就算天官未必親往,應該也不至於袖手旁觀,總會想法子相助的吧。”
說到此,桓彥範又問道:“對了,你怎麼知道那個周都事之子也是來自豳州?我打聽了多人,明明都不知情。”
明崇儼道:“人不知的事,‘非人’自然另當別論。”
桓彥範最怕那些“東西”,咳嗽了聲道:“我先前跟少卿說起,他似不以爲意。”
明崇儼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該‘格外留意’了。”
***
這一夜間,阿弦睡得極不安穩。
次日一早起來,兩隻眼睛微微腫着,精神萎靡。狄仁傑到底是壯年男子,略好一些,但眼睛下面卻也略見發黑。
兩個人一碰面,阿弦把昨夜分出的卷宗給他看,道:“這幾件案子的是非曲直,都已經分清了。”說着,便一份份地拿着跟狄仁傑說明:某家暗中謀奪強佔,某家裡內訌、系同姓侵佔,某家冒名頂替,還有一家涉及倫常慘劇……等等,花樣百出但件件分明。
之前阿弦毫無頭緒,昨夜因從胡浩然跟王叄的案子重新看起,忽有所得,望着每一件案子的卷宗,其中的涉案之人,利益糾紛,來龍去脈等一一見於眼底,這才勢若破竹。
狄仁傑瞠目結舌,卻也不曾立即質疑阿弦,只是同她又梳理了一次,便挨個把當事之人叫上來問話。
狄仁傑的審訊之能,加上阿弦提供的種種隱秘,兩人的配合如魚得水,那些當事之人,自以爲沉冤無法昭見天日的,感激流涕,那些做下惡事還當□□無縫的,面如土色,竟是毫無任何錯漏之處。
大半天的時間,便將縣府都無法理清的積案都批駁乾淨。
中間兩人只各自吃了幾杯茶潤喉,等事情完畢,才匆忙又吃了些飯菜。
狄仁傑道:“難得有你如虎添翼,現在剩下的只是那人命案,以及如何判這些非法侵佔之罪了。”
阿弦道:“我並不擅長這些,勞狄大人多替我留神。”
狄仁傑見她似要出門,心中一動:“你可是要去沛王府?”
阿弦並不否認:“是,我有些擔心沛王。”
狄仁傑道:“既然如此,你且快去,只是也要注意小心。讓陳大人相陪妥當。”
兩人問案之時,陳基就在旁邊,聞言便道:“我也正有此意。”
阿弦不便多言,在陳基陪伴下騎馬前往王府,走到中街,就見路邊數人閒閒對話,一人道:“可聽說了麼?胡家開始修祠廟了,據說因胡老爺子出了牢獄,正好修家祠拜祖宗呢。”
另一人道:“這胡家是高興了,最倒黴的是王明,好端端又被砍死了,他的家裡不依不饒,也不肯退還田地,還要把屍首埋在田地裡,以示抗議呢。”
阿弦隱約聽了兩句,皺眉。王明謀佔王叄家的田地,佔理的本是王叄,誰知王叄手刃了王明,這就不僅僅關乎田產爭奪了。
正想着後續料理,耳畔有個聲音道:“這麼迫不及待地來找沛王殿下,可見是很關心他了。”
阿弦悚然轉頭,目光越過面前人羣,終於看見賣糕點鋪子的屋檐下,那隻厲鬼伶仃站着,衝她獰笑。
阿弦看着這張臉,陡然想起昨夜夢中所見。縱然人在太陽底下,仍是背心發冷。
眼前鬼影一閃,耳畔那聲音又笑道:“巧的很,沛王殿下也想你想的很呢,你們纔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至於崔曄,他心裡根本就沒有你……”
阿弦斂眉握拳,回臂橫掃。
幸而陳基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這才並未誤傷。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夥伴們~鞠躬。
降溫了,注意保暖(╯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