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賢見她凝眸不語, 便也說道:“你現在知道這件事爲何如此棘手了麼?一來涉及胡氏之人, 二來, 雖然說兇犯承認殺人,但是你看他的樣子, 簡直似手無縛雞之力, 若說他能殺了那種地頭蛇,實在匪夷所思。”
民間的消息是傳的最快的, 都知道兇手是胡浩然, 偏偏這個胡老爺子是個有些名望的老儒,曾經在甘寧也教出過許多讀書之人, 這些人如今或在州縣爲官,或者爲小吏,或爲士紳, 當然也不信自己的老師犯案,有的人甚至暗中不平……所以這案子不僅僅牽扯門閥,爭田地,其中還有許多微瀾暗涌。
別的不說, 今日賈昱的“宴請”,席間就有許多跟胡家關係匪淺之人,原本還想趁着酒宴之上,跟使官訴說詳細、討些情面之類。
沛王李賢陪着阿弦上車之時, 有一個小孩子衝出人羣,避開擋路的官兵,哭着向兩人跟前跑來。
李賢身後的侍衛和阿弦的副手忙上前阻擋, 阿弦攔下衆人,讓放那小孩子上前。
小孩子撲到跟前,不由分說抱住她的腿哭道:“大人,爺爺是冤枉的!”
阿弦低頭,望着這孩子淚流滿面的模樣,卻看見了另一慕場景——就在那叫樑越的死者逞兇的時候,這小孩兒撲上前踢打,卻被樑越一腳踹開,跌在地上。
阿弦不言語,只是握住小孩兒的手,將他的袖子輕輕擄起。
小孩子不知爲何,呆呆地一動不動,旁邊李賢垂眸看來,卻見這孩子的手肘上,像是受過重創,還有些舊的結痂未退,退掉的地方則露出了粉紅色的疤痕。
李賢不由道:“這是怎麼了?”
小孩子紅着雙眼:“那次被壞人推倒了,撞在石頭地上跌壞了的。”
李賢一驚:“你說的壞人,是那個姓樑的嗎?”
小孩子點頭,又叫道:“我爺爺是冤枉的,是那壞人不好,不要殺我爺爺的頭!”
李賢皺眉看向阿弦,阿弦心裡五味雜陳,假如沒有看見胡老爺子親手殺死樑越的場景,或許此刻還可以安慰這孩子,告訴他一定會查明真相,但如今真相已是板上釘釘,竟連一句虛假的安慰也無法出口了。
李賢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對那孩子道:“放心,這一次有長安城來的狄仁傑狄大人,跟戶部的女官大人,他們兩個是天底下最能幹的兩人了。”
李賢說罷,便握住小孩子的手,領着他走到那些跪在地上的胡氏族人跟前。
胡家衆人自然認得是沛王,頓時哀聲一片,齊齊請求。
李賢擡手示意衆人噤聲,剎那間,現場鴉默雀靜。
一雙雙殷望的目光齊齊看着李賢,沛王李賢道:“各位的心情我很明白,但是如今,陛下跟皇后指派了大理寺的狄大人跟戶部的女官大人,如果說天底下還會有人查明此案的真相,那非他們兩人莫屬。相信我,這件案子一定會很快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如今你們且放心的回去,如果兩位大人有什麼傳喚,你們一定要即刻前來應答,這樣纔有助於及早破案。”
衆人聽罷,面面相覷,爲首一名老者道:“沛王殿下,我們相信殿下所說的話,只是我們家主年紀大了,怕他有個萬一……”
李賢想了想:“我會盡快跟兩位大人商議出一個妥帖的法子,如果……”他眉頭一皺,終於下定決心,“老先生身體不妥,如果可以暫時讓他在獄外就醫……”
衆人聽到這裡,已按捺不住鼓譟起來:“多謝沛王殿下開恩!”竟不等李賢說完便紛紛磕頭,有婦人等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等胡家衆人好歹都去了後,阿弦走到李賢跟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阿弦本是想責備李賢:不該答應胡家衆人,一來,胡浩然殺人已成定局,不管如何,“殺人者死”,又說什麼“真相大白”?
且自古以來就沒有什麼把殺人兇犯弄出牢獄就醫的說法,假如因此節外生枝更出亂子,不僅是主審官,連李賢只怕也無法免責。
但是面對方纔那些婦孺孩童,又想起胡浩然老邁朽然的模樣,阿弦其實也暗自心軟,只是做不到李賢如此決然行事而已。
阿弦雖然沒開口,李賢卻已經猜到她的用意:“你是怪我……自作主張嗎?”
嚥了口唾沫,阿弦低低道:“我只是怕殿下會惹禍上身。”
李賢聽了這句,眼睛一亮,繼而笑了笑道:“我只求問心無愧罷了。”
阿弦不由嘀咕道:“替殺人兇犯求情,這可是有違律法的,怎說問心無愧呢?”
李賢眼睛看着她,脣角笑意更盛:“我雖然不是狄大人那樣能幹的法官,當然也沒有你的本領,但是我……我覺着,胡先生並不是殺人真兇。”
阿弦實在忍不住,“嗤”地無奈而笑。
李賢道:“你覺着我說的不對麼?”
阿弦嘆道:“我也想殿下說的是對的。”
李賢道:“那麼就繼續追查,直到你的心裡也再無任何疑慮爲止。”
沛王李賢的聲音十分溫和,但卻帶着一股不容分說的決斷。
直到現在,才讓阿弦意識到……眼前的人,的確是一位親王,是高高在上、也能掌握生殺大權的雍州牧。
這一句話,也像是給了阿弦一顆奇異的定心丸。
目光相對,阿弦拱手端正地行禮:“是。”
***
阿弦回到驛館後,飛快地洗了個澡,稍事休息,便又前往刺史府。
在此期間,狄仁傑已經傳喚了被害者樑越的家人,其中,樑越的妻子跪在堂下,聲淚俱下,控訴胡家仗勢欺人,搶奪田地不成,便殺人報復,還買通官服,包庇罪犯,等等罪名。
其他樑家衆人所說也都大同小異,狄仁傑正命人將他們帶下,阿弦從外而來,遠遠地掃了一眼。
那些人正從廊下經過,且走且彼此不知交頭接耳地說什麼,但是阿弦眼前所見,除了樑家之人外,卻還有一個……
一個鬼魂,頭臉被砍的面目全非,鮮血把臉容都遮的看不清楚。
身體之上,也是刀痕遍佈,胸腹之間被利刃剖開,裡頭的東西看着就像是屠宰場裡被掏出來的那諸般貨色,正在亂七八糟地晾曬。
阿弦只看了一眼,雙眼便情不自禁地避開不看。
可是心中轉念,阿弦又勉強地調回目光,看向那慘不忍睹的鬼魂。
只見那鬼魂靠在一名尖下巴的婦人身旁,兩隻眼睛也死死地盯着她,滿面怒容,不知在說些什麼,那婦人卻毫無察覺。
阿弦瞥了兩眼,微微低頭往前而行,耳畔只聽那鬼暴怒般大叫:“你對得起我麼?!”
身旁的玄影不由“嗚”地叫了聲,嗓子眼裡藏着咆哮。
阿弦忘了制止玄影,被它一叫,也忍不住擡眼向前,——目光陡然跟那鬼的目光對上。
瞬間,那鬼魂兩隻眼睛瞪得幾乎要飛出來,然後他掠過那婦人身旁,嗖地便到了阿弦跟前:“你能看見我?!”
阿弦很想否認,然而更想讓他離自己遠一點,因爲他身體裡的那些零件兒晃動,幾乎都貼在她身上了。
而在這時候,那一些人也正經過她身旁,有人看她相貌秀麗,衣冠異樣,身後又有屬官陪同,已猜到是長安來的女官,忙都避退行禮。
阿弦竭力不去看那鬼魂,掃了一眼在場衆人,目光看向那婦人:“這是……”
相送這些人出府的刺史府官吏道:“回女官大人,他們是被害者樑越的家人,方纔狄大人召見過的。”
阿弦點了點頭:“這位夫人是?”
官吏道:“正是樑越之妻。”
那婦人聞聽,大膽擡頭又看了阿弦一眼,兩隻眼睛卻顯得很靈活,眼中也全然沒有怯意。
阿弦不語,官吏便又帶這些人退下了。
那鬼凝視着一幫人遠去,仍是湊在阿弦身旁,兩隻白裡透青的鬼眼瞪大,叫嚷道:“你是女官,你就是十八子!”
阿弦咳嗽了聲,示意身後兩名屬官先去,纔看向鬼道:“你莫非就是樑越?”
“樑越”道:“是我。”
阿弦道:“你方纔對你的夫人說什麼?”
樑越不回答,只叫道:“你快讓人把那賤婦捉拿起來!”
阿弦問:“這是爲什麼?”
樑越叫道:“這賤婦……”他停了停,暴躁道:“這還用問麼?就是她殺了我!”
阿弦驚疑:“你說什麼?”
樑越急怒嘶吼:“你怎麼不明白?是這個賤婦殺了我,那些昏官都是糊塗蟲,居然把那老棺材瓤子捉起來頂罪!”
阿弦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之前她明明看見是黃浩然殺了樑越,誰知樑越竟信誓旦旦說是他夫人殺人。
“你憑什麼這麼說?胡浩然已經認罪。而且……是我親眼所見他殺人的。”阿弦盯着這鬼。
樑越愣了愣:“你……看見了?”語氣有點虛。
阿弦道:“哼,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當然也該知道我會看見真相。”
樑越的鬼臉有些愣怔,過了會兒才道:“那你就該知道那賤婦應該被處死!”
阿弦道:“不要以爲是鬼就可以誣告人,難道你以爲我也是個糊塗蟲,會信你片面之詞嗎?”
樑越氣得面目越發猙獰,忽然大叫一聲,就像是河豚活生生把自己氣炸裂般不見了蹤影。
因知道這鬼在跟自己扯謊,阿弦嘆了口氣,轉身正要離開,就見狄仁傑站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阿弦一怔,臉上微紅:“狄大人。”
狄仁傑掃了一眼她的前後左右,笑問:“你在……做什麼?”
阿弦知道方纔必然被他聽了去了,只得承認:“方纔……那個死者樑越出現過。”
狄仁傑挑眉,只有他自個兒知道內心並不似面上看來般鎮定:“是麼?都說什麼了?”
阿弦抓了抓鬢角,略一猶豫,終於道:“他像是很恨他的妻子,竟跟我說,是他妻子殺了他。”
狄仁傑雙眼微微眯起:“是嗎?”
阿弦聽出他的口吻有異:“狄大人是何意?”
狄仁傑見左右無人,便道:“方纔我傳喚樑家衆人,樑越之妻雖看似哀慟,實則言行不一,我看她暗藏孌媚,只怕這其中另有隱情。”
阿弦屏息,狄仁傑道:“不急,我已派了人前去跟蹤探訪。”
當初樑家血案,因有小廝目睹胡浩然持刀殺人,人證物證俱在,又有樑家齟齬在前,是以這案子簡單明瞭,若非安定胡氏盤根錯節,又有人爲胡浩然叫屈疏通,只怕胡浩然早就人頭落地,所以更沒有人想到還有其他什麼隱衷。
天黑之時,狄仁傑派出去部官回來了。
原來他們分頭行事,有人跟蹤那樑家之人到了住所,起初並無異樣,結果天黑之時,發現一名陌生人前來找樑夫人,過了許久才鬼鬼祟祟退出,部官上前將人拿下,略一拷問,原來此人竟是胡家的一名管事!
阿弦跟狄仁傑都覺詫異,連夜審訊,這管事起先咬口不認,卻哪裡是狄大人的對手。
原來他見胡家之人一心讀書不擅經濟,對家中產業更是漠不關心,全盤交給下人打理,他便暗中將胡家地契偷竊出來,同樑越裡應外合,把胡家的家底兒騰空,胡浩然發現時候已經晚了。
然而此人只招認了偷轉產業以及跟樑夫人偷情之事,並沒有提過半句殺人。
狄仁傑命將此人帶下,又叫把樑夫人緝拿到案。
差人去後,狄仁傑對那阿弦道:“你所見樑越的鬼魂推說夫人殺人,大概就是因爲發現了胡氏跟此人有奸/情,所以才忍無可忍。”
阿弦道:“雖然如此,但畢竟殺他的人是胡先生,他爲什麼不恨胡先生,只咬死夫人胡氏?”
狄仁傑思忖了會兒,忽然道:“你說親眼看見胡浩然殺人,但你我都不解,胡浩然一介老朽,怎會殺死身強力壯的樑越?”
阿弦會意:“難道……是因爲胡氏跟管事做了什麼?”
這一夜審訊,果然“真相大白”。
胡氏因跟那管事偷情,但樑越生性蠻橫,兩人生恐事情敗露,反受其害,那一夜,就想用迷藥毒倒樑越,設計殺之。
誰知胡浩然前來尋仇,陰差陽錯把昏迷的樑越砍死,兩人雖受驚匪淺,卻也因此大念僥倖,暗自歡喜有人替他們除去了眼中釘。
他們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只想快點把胡浩然處死,天下太平,誰知道這樣隱秘的內情,竟也會曝露大白呢?
把胡家管事跟樑夫人審訊完畢,已是雞叫時分。
雖然又得了一宗隱情,然而阿弦心中卻並未輕快分毫,畢竟……兇手仍是胡浩然。
因倦累之極,阿弦回房休息,走在廊下,怏怏地想:這一次,沛王李賢的許諾只怕要落空了。
當撲在牀上那一刻,雙眼一閉,極快便睡了過去。
窗櫺紙上的藍黑色轉作淡藍,然後便是大明……太陽初升,其道大光。
沛王李賢來到的時候,房門緊閉,他知道阿弦同狄仁傑審案審了一夜,不想打擾她。
正要離去,室內卻響起一聲慘呼,淒厲駭然不似人聲。
李賢不假思索,回身將門一腳踹開!
作者有話要說:
抓住這兩隻,以及某隻擅長包圍的KIKI(╯3╰)再度感謝長評!!
正如你們所見這個案子的發展如風一樣迅速~
然後,對的,上章很多小夥伴都猜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