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崔曄的話從來不容置疑, 但許圉師仍有些疑惑不解:“天官,你又是怎麼看出來的?”
崔曄道:“這範縣距離阿弦他們失蹤的宛州郊外客棧並不算很遠,如果不繞山路的話一天左右便能到達, 更重要的是, 世間縱然雖有善觀天象者,但能算到河水倒灌、又能主動遊說縣令遷移百姓的,絕不會再有第二人。”
許圉師捋着鬍鬚:“當初在東宮,十八子出頭爲袁少卿佐證申訴之時, 我甚是欣喜, 因爲從一個少年人的身上看到一股正氣跟銳氣, 似我這般如夕陽落山般暮氣沉沉的老臣, 看到如此簇新的風華少年,心裡的歡悅是難以形容的。可我雖知道十八子有膽有識且有勇有謀, 但……她能善觀天象甚至更超出此中之能?”
崔曄心道:“那個孩子的能爲,本就超乎許公您的想象。”
勉強將這句略顯自誇的話壓下,崔曄道:“阿弦的確有一種超出常人的能爲, 故而當初也能在楊大人府上找到殿下, 同時, 也知道士兵塗明的殞身所在。”
許圉師一震:“是啊!”
太平失蹤之事許圉師後知後覺, 但塗明這案子卻是他親自插手的, 他也曾問過阿弦怎地知道的如此清楚,阿弦卻只語焉不詳。
許圉師直直地看着崔曄:“她竟果然有這種未卜先知之能?”
崔曄看他滿面驚豔,不由一笑:“阿弦也非神人,許公不必驚詫。事實上, 我之所以認定這所謂的‘遊方高人’是她,還有一點證據。”
許圉師忙問道:“是什麼?”
崔曄垂眸,看着桌上展開的公文,在範縣縣令的呈奏中還有一行不怎麼引人注意的小字:
此高人自稱‘窺英法師’,跟大慈恩寺的高僧窺基法師有些“淵源”。
目光緩慢描繪過“窺英”二字,崔曄微微一笑。
袁恕己雖斥責崔曄無情,但只有崔曄自己知道,阿弦“殞亡”,他心頭也似乎凝着一團火,那火焰寂靜無聲地團成一團跳躍燃燒,等到無可按捺的時候,興許是帶着血一塊兒噴涌而出,烈烈燒灼成灰。
一方面他絕不信阿弦會出事,但另一方面,畢竟這世間沒有完全的“不可能”,他怕這其中,真正會有個萬一。
袁恕己不知的是,崔曄私底下面見武后,以吏部之人折損的藉口,請求調他前往。
然而武后拒絕了。
武后雖未明說,崔曄卻隱約猜到皇后的心意。
只怕跟今日在朝堂上,武后並未允許袁恕己請纓前往的原因是一樣的。
***
其實崔曄也在檢討自己。
前去拜請武后的時候,他在進宮的路上徘徊很久,理智告訴他:不要去。但是另一方面,心裡那團火卻發出怒吼似的,煎熬着他,逼迫着他。
就像是之前那次,因爲敏之跟武三思之事牽扯到阿弦的時候,他明知自己不該出聲,卻仍是明知故犯。
這種反常,讓他內心更加焦灼。
在袁恕己罵他不配當阿弦的阿叔之時,崔曄的確也是這樣想——如果他跟阿弦的關係能夠“淡然如水”一些,也許他絕不會犯下令他自己也覺幼稚的那些紕漏錯誤。
方纔他一目十行急切瀏覽,心也隨着浮沉起落,直到目光被這一行字緊緊地黏住。
跟窺基法師有些淵源,窺英……
他的心情本來是表面晴空萬里,內裡卻掩藏着漫無邊際的雨雲雷霆,卻在看見這一行字的時候,春風拂面,豔陽高照。
***
——“‘窺英法師’,這名號,虧你是怎麼想出來的。”
範縣縣令的公文遞迴長安的時候,阿弦跟桓彥範一行人早已經過了襄州半途。
靠着先前從範縣縣令那裡“詐”來的一點錢,買了一輛板車,三人搖搖晃晃地上路。
桓彥範原本不大懂這“趕車”的勾當,幸而阿弦是個能手,桓彥範看她趕了幾回,很快學會。
三人又換了尋常百姓的衣裳,看來就像是一家三口。
蜿蜒的山路上,桓彥範一邊揚鞭,一邊回頭看阿弦。
阿弦笑道:“當然是要借窺基法師的大名,這樣纔好說服那縣令啊。”
先前阿弦先說服了桓彥範,來到範縣縣衙。
因林侍郎在車上顛的骨頭都散了,便在外歇息,只他兩人報名求見縣令。
縣令正吃晚飯,聽有人又性命相關的緊急大事稟報,不太情願地放下碗筷走出來,卻見堂中站着兩名看似面嫩的少年。
縣令具有世人以貌取人的普遍特質,又相信“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心裡先有兩份不樂意。
因問他們兩人來此作甚,阿弦便將今夜暴雨之事告訴,又懇請縣令快些將百姓遷移。
誰知縣令聽了,冷笑一聲:“哪裡來的妖言惑衆之輩?當本縣是三歲小兒麼?無理取鬧無稽之談,速速叉出去!”
一聲令下,衙役們竄動。
桓彥範早就覺着不妙,見狀忙叫道:“大人且慢!”
縣令急着回去吃飯,虛火上升:“還有何事?你們兩個無知之徒快些回家,不要在這裡無事生非,惹怒了本官,打斷你們的腿!”
桓彥範甚是狡黠,眼珠轉動:“大人,我們其實只是腳童,我們法師師父還在外頭,師父是個大有來頭的人,連長安城的顯貴們都奉爲座上賓。”
因高宗跟武后都崇信佛教,是以從上到下的朝官們自也有效仿之意,縣令聽是“長安來的法師”,不免起了“遠來的和尚好唸經”之心,這才稍微緩和臉色,止步回身溫聲道:“怎不早說?快些將法師請進來。”
有差人出去,卻只見林侍郎立在屋檐底下,雖不像是個法師的模樣,因一路上略整理了下儀容,又加上林侍郎本就是官宦之家出身,養尊處優,自有一番風範。
問清楚跟阿弦桓彥範是一路後,便忙將人請了入內。
林侍郎一頭莫名,但雖如此,這小小地範縣他是絕不放在眼裡的,因此渾然無懼,傲然睥睨着入內。
範縣縣令本以爲是個和尚,誰知見是個鬍鬚頭髮都齊全的老丈,大失所望,本要呵斥,又被林侍郎外露的“官威”所懾,竟未敢直言相斥。
只得請教他的高姓大名,林侍郎不明所以,纔要以真名告訴,阿弦在旁道:“師父的法名乃是‘窺英’,不知縣令可聽說過大名鼎鼎的窺基法師?那可是玄奘法師的高徒,我們師父,就是窺基法師親自看中的俗家弟子,獨此一家,再無他人。”
她這邊吹噓起來,林侍郎側目冷看。
桓彥範不由也佩服她思維敏捷,簡直堪比專職騙子。
縣令當然知道窺基的名頭,那和尚乃是個隨意出入大明宮的高僧,但眼前這幾個麼,看着衣衫襤褸,很不像高僧,反像是流民……或招搖撞騙者。
縣令遲疑:“可有憑證?”
桓彥範跟林侍郎都看阿弦。
阿弦心裡着急,卻冷笑道:“大人,你不要不識好歹,我們師父在長安跟窺基法師平起平坐,多少高門請他去還不能夠,如今師父路過範縣,又算到這縣城將有大難,師父慈悲爲懷,這纔出手相救,知縣大人若不知好歹,只管不理,等滿城百姓都被河水席捲而去,縣令大人的官兒不能做還是小事,只怕更因此而被後人唾罵,因縣令本有機會挽救那千萬人性命,卻偏固執見死不救!”
縣令心頭微震,佯斥責道:“住口……若你們說的不真呢?”
開工沒有回頭箭,桓彥範在旁道:“我們難道是吃飽了撐的,故意來此耍着玩?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又不收你的錢。”
他兩人如此唱做起來,林侍郎心領神會,他畢竟是堂堂地工部侍郎,深諳官場中人的心理,當即上前一步,在縣令耳畔低語了一句。
縣令臉如土色,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終於咬牙道:“好,如此我便聽你們的,但若是有差,休怪本縣無情。”
談話到此,縣令果然召集三班衙役,飛快地叫敲響鑼鼓,動員百姓們在一個時辰之內立即撤退到小荊山。
幸而這縣令在範縣的口碑不算太差,百姓們雖不情願,聽說性命相關,不敢怠慢,忙都收拾細軟,趕了牛羊,牽了豬狗等拖家帶口地上了小荊山。
還有一小半人不願動,眼見衆人都去了,而天上忽然雷霆閃電,便也懼怕起來,忙也跟着奔逃。
那最後十數人正往小荊山上爬的時候,無渡河上已經翻波涌浪,河水掀起巨大的浪花,衝城而入!
山上盤踞的衆人見狀,一個個癡癡呆呆,死裡逃生,如夢如幻。
範縣縣令瞪大雙眼看着河水吞城,半晌才反應過來,二話不說,倒頭向着林侍郎跪拜下去。
林侍郎將他扶起,目光掠過腳底下摧枯拉朽吞沒所有的河水,轉頭看向阿弦,望着那略顯稚氣的面孔,此即心頭之感,也似這河水滔滔,奔流起伏。
後來桓彥範跟阿弦問林侍郎對縣令說了什麼話,林侍郎道:“他只是個區區七品小吏,在此地籍籍無名,我只同他說,只要做了這件事,便能一飛沖天,這是他人生之中最好的機會,倘若錯過,再不可有。當官兒麼,心裡總會有些往上爬的念想。”
阿弦跟桓彥範面面相覷,林侍郎又道:“我又跟他說,我們會一同上山,如果事情不真,就拿我們問罪,跟他無關,沒有風險又可放手一搏的事,傻子纔不會做呢。”
他兩個大笑,林侍郎這才問:“只是我有一件事實在不懂,你們爲什麼竟這樣篤定,河水會倒灌?”
桓彥範問道:“我也有一件事不懂,爲什麼林侍郎竟肯出言相助?我還以爲你會反水。”
林侍郎道:“我如今跟你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還能怎麼樣,且……”
“且怎麼樣?”
林侍郎看向阿弦,卻忽地道:“你昨晚上拿着的那‘護身符’,是崔天官的親筆麼?”
阿弦吃了一驚,擡手摸了摸胸口:“你看見了?”
林侍郎道:“我只掃了一眼,便認出了天官的字跡。之前我聽說天官待你很是不同,未肯就信,現在卻……崔天官是我在朝中爲數不多的真心實意欽佩之人,他看中的人,必然有可取之處,所以雖然此事匪夷所思,但,我選擇相信你。事實證明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也虧得如此,才未讓我成爲歷史的大罪人。”
桓彥範笑對阿弦道:“你那護身符,倒果然是‘護身符’,不僅救了我們,還救了這範縣一城百姓,靈驗靈驗。”
阿弦隨身所帶,自是崔曄手書的孫思邈傳授之《存神煉氣銘》——窺基給的那護身符她送給了太平,臨行前便特意帶了崔曄這書,權當是“護身符”,圖個念想意頭而已,誰知果然幫了大忙。
此刻聽桓彥範稱讚,阿弦自覺心窩裡一陣熱乎乎地,笑道:“是啊,很靈驗的。”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抓住,mua~~
一更君報到。話說,應該都明白“窺英”的意思吧……X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