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原地歇息片刻, 見天色不早,起身趕路。
林侍郎雖百萬個不願意,奈何他雖官職最高, 卻是孤身一人, 面對阿弦一個女官,桓彥範一介“武夫”,在這荒山野嶺,也不敢十分矯情, 且又經歷過昨夜驚魂, 心有餘悸, 只能拼死跟上他兩人。
幸而未曾再落雨, 如此又走了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 已經走出了林子,前方便是一條山路,蜿蜒向上。
桓彥範嘆道:“好極了, 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因回頭對阿弦道:“終於有路了, 不過我們三個這幅打扮有些打眼, 若要悄悄行事, 需要變裝。”
阿弦表示同意, 兩人回頭看林侍郎,卻見他在草地裡滾過幾回,方纔又磕磕絆絆上山路跌倒,滾了半身泥, 早不似原先那高高在上的侍郎大人,反像是個落魄乞丐。
林侍郎見他兩人注目,憤憤道:“我還需要變裝麼?就算是內人站在跟前,也定認不出我是誰!”說話之時,泥水珠從鬍鬚上滾滾掉落。
桓彥範嘆道:“雖然不是時候,但我仍是忍不住想笑。”
阿弦早掩着口回過身去,兩人相視,眼中都透着頑皮難忍的笑意。
長吁口氣,桓彥範叉腰:“沿着這條路走,前方也不知是哪裡了。”
阿弦眼神一刻飄忽,脫口說道:“是襄州的範縣。”
宛州交界之地便是襄州,但未必一定是範縣,見阿弦如此快速而篤定地回答,桓彥範問道:“你怎知道?”
阿弦搖了搖頭,擡頭看看天,鄭重其事道:“不管如何,我們一定要在傍晚之前趕到範縣。”
桓彥範見她似有心事:“怎麼啦?”
阿弦搖頭,復招呼林侍郎:“林大人,您撐一撐,等到了範縣就好了。”
林侍郎大概又發現了新的希望,一瘸一拐拼老命追了上來。
這條山路頗爲泥濘,連桓彥範跟阿弦兩人也走的頗爲吃力,就不必說林侍郎了,加上體力不支,幾乎每走幾步就要摔上一跤,最後整個變成了泥人。
阿弦跟桓彥範看不過,兩人一左一右挾扶着他,林侍郎已半死,也不掙扎。
桓彥範笑道:“林大人竟還不如小弦子呢。”
林侍郎連還嘴之力都沒有,只泥豬般哼哼了兩聲。
幸而三人走了半晌,身後有一輛馬車骨碌碌而來。
阿弦忙去攔住,那趕車的老人家見他三人渾身沾泥帶水,這般狼狽,詫異道:“難道你們也是從括州方向來的流民?居然都已經走到這裡來了?”
阿弦跟桓彥範對視一眼,並未否認。
那人看阿弦面嫩,桓彥範清俊,林侍郎又“老邁”,還有一條狗……拖家帶口很是可憐。因嘆道:“我正要去範縣,索性帶你們一程,也算是做做好事。”
阿弦大喜,鞠躬謝過,便扶着林侍郎上了那木板車。
馬車重又往前顛顛而行,林侍郎斜躺在車上,有氣無力地嘆道:“原來板車竟這般舒適,連轎子都比不上。”
阿弦跟桓彥範雙雙“嗤”地笑出聲。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才見一座城池在望,同時衆人都聽見潺潺水聲。
桓彥範舉頭張望,發現繞着前方那縣城,旁邊是一條長河,流水滔滔。他便問道:“那是什麼河?”
趕車的老丈道:“那是咱們這有名的無渡河,據說這河北邊兒是接着黃河的,還有的說是地底下的水脈接着揚子江,總之我懂事以來,就算犯了再嚴重的天旱,這條河卻永遠都不會乾涸。”
兩人問答之時,阿弦卻揚首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無渡河。
桓彥範跟林侍郎因聽了老者介紹,也正凝視,此刻車行近縣城,那無渡河也越發清晰,猛然間,就見一個大浪從河的中心捲起,濺起很大一個水花。
桓林兩人都被嚇了一跳,桓彥範道:“這河水好似頗爲湍急。”
林侍郎也道:“好大的水花,就像是扔了一塊兒巨大的石頭一樣。”
老者只當他們少見多怪,呵呵笑着,趕車入城。
桓彥範說罷,因阿弦無聲,便轉頭看她,誰知一轉頭的功夫,卻見阿弦直直地瞪大雙眼看着那條河,面上神情,就像是白日見鬼。
“你怎麼了?”桓彥範用手肘頂了頂阿弦。
阿弦回神:“沒……沒什麼。”忽地又道:“我們得趕緊去範縣縣衙!”
桓彥範吃了一驚:“你說什麼?不是說低調行事?去縣衙自投羅網麼?”
林侍郎卻精神一振,以爲將時來運轉。
阿弦道:“去縣衙另有別的事。”
桓彥範疑惑。
此時車已經進了城門,因爲近來有些流民來到範縣,城門查的並不嚴,又因小兵認得這進貨的老丈,是以連問也沒問便放行了。
眼見桓彥範滿眼驚愕,阿弦心中一轉,知道此事不能再瞞着他了。
阿弦湊近他,低低說道:“今晚上將有暴雨,無渡河的水會暴漲,灌入範縣……我們要立即告訴縣令,讓他儘快疏散民衆,躲到城北的小荊山上去。”
桓彥範如聽天書:“你、你怎麼知道?”
“你不是問我,昨晚上我爲何知道逃生的路麼?”
“啊……是啊?”桓彥範怔怔點頭。
“是有一隻鬼指點領路,”阿弦把心一橫,繼續道:“河水倒灌,也是昨晚上給我們領路的那隻鬼告訴我的。”
桓彥範臉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捶了一拳:“鬼……領路?”
林侍郎聽不見兩人低聲:“怎麼了?在說什麼?”
阿弦知道桓彥範一時半會兒大概不會相信,更加知道此事不能跟林侍郎說,因爲他絕不會信,反而會節外生枝地鬧騰出別的事,因此對他隻字不提,只說服桓彥範就可。
看着桓彥範驚怔的模樣,阿弦鄭重道:“你相信我,我說的是真的,若不立刻疏散百姓,今晚上……”
眼前浮現方纔看見的無渡河上的情形——
在那翻涌的河水之中,隨着波浪起伏,有數不勝數的百姓屍首浮在其中,有人哀號,有人掙扎,卻有更多人被無情的河水卷裹其中,拉入河底。
其他的車馬,牲畜,傢俱物什,載浮載沉。
那是水中地獄,慘不忍睹。
阿弦舉手在胸口一抓,似乎想從那“護身符”上汲取一絲力氣。
她沉聲道:“如果不盡快疏散,——範縣將成爲一座空城,所有百姓都將是無渡河中魚蝦的餌食!”
桓彥範這樣跳脫自在的少年,聽了這句話,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夜幕將臨,天際灰濛濛一片,吉凶莫測。
一隻黑色的烏鴉掠過前方,停在旁邊的城牆之上,幽幽之眼環顧世間,“唊唊”高叫,像是一個預兆。
***
長安,吏部。
數名書吏捧着厚厚地公文,低頭靜默地進出。
公房之中,桌上幾乎都放慢了雪片似的文書。許圉師進來的時候,幾乎沒看見被文書擋住的書桌後那人。
“天官。”擦了擦老眼,許圉師終於走上前,“你這是……在忙什麼?”
崔曄起身行了一禮:“許公,且稍等。”
他復又垂眸,看着手中一冊新送來不久的公文。
許圉師揚首看了一眼,依稀看清是襄州來的公文,因怕是機密不便觀看,便又揣手退回,自落座。
“皇后想再派欽差前往江南,我實在是無人可派了,”許圉師想了想,望天嘆息,“就算再勉強選人出來,也不過是白白填補,且我真心覺着,並沒有人再能比阿弦更得用了。”
回想之前武后當着羣臣面兒說起阿弦應對的那些話,許圉師真心實意地疼惜起來,眼中透出惋惜之色:“但是,因爲我一念之間,反害了那個孩子的性命,我當真後悔,本不該讓她去的,這擔子對她而言實在是沉重了些……”
“阿弦不會死。”崔曄匆匆說了一句,他並未擡頭,馬不停蹄又拿起另外一份公文。
許圉師聽他口吻堅決,心底緩緩升起一絲希冀:“你可是知道了什麼?但如果無礙,怎麼會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地方官兵,負責護衛的將官已經各處搜尋了……”
“有消息。”崔曄的目光在手中的公文上極快地掠動,雙眸也越來越亮,狂喜雖被按捺,卻仍如夏日陽光般熾熱閃爍。
許圉師看出異樣,忙站起身:“說什麼?”
崔曄脣角一動,似是想笑,又不曾真的笑出來,臉上卻透出一種悲欣交集的神情來。
他定了定神,才道:“有消息,許公,有消息。”
眼中的陽光之外,似又蒙了一層雨霧。
許圉師幾乎懷疑自己看錯了,正要定睛再看,崔曄已經回過身去。
他的肩頭輕顫,從許圉師的角度看去,他似是輕輕擡手,大袖自面上一拂又悄然垂落。
兩個人奇異地靜默而立。
頃刻,許圉師正要開口相問,崔曄卻又轉過身來,除了雙眸有一抹可疑的淡紅跟潤澤外,再無異樣。
許圉師禁不住嚥了口唾沫,竟忘了自己方纔關切的那個問題是什麼。
崔曄已恢復如初:“許公來看。”
許圉師才反應過來,忙走近,見崔曄指着的,果真是襄州範縣呈上來的一份公文。
“啊,是這個……”許圉師飛快地看完。
這一份公文,是範縣縣令呈遞的,原來半月前,範縣的無渡河因天將暴雨,又兼狂風,引發了河水暴漲,倒灌入城,幾乎整座縣城都被淹沒。
只是神奇的是,縣城中竟沒有一名百姓傷亡。
原因,卻是範縣縣令在暴雨降落的前一個時辰,便叫百姓們都撤離到了城北的小荊山上!
這宗事蹟,許圉師也有所耳聞。
只是見崔曄特意指出這則,許圉師不解:“這範縣縣令倒也是個人才,找到一個善觀天象的遊方高人,不然的話,這滿城百姓的性命就成了魚蝦口中食,縣令遺臭萬年不說,只怕二聖又要暴怒,而我也要更加焦頭爛額了。咦,天官的意思是……”
崔曄道:“沒有什麼遊方的高人。”眼角的紅又重了幾分,向來冷清如他,竟有些難以自控,“沒有別人,是阿弦。”
喚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心頭一股難以形容的悸動,似潮水般緩而有力地漫過。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這是可愛的三更君!感謝小天使們~~都捉到我的網兜裡來數一數~(╯3╰)
七夕,我弦雖然並沒有談成戀愛,卻做了一件超級厲害的大事(點贊)
深深感受到某隻難以按捺的心情,好想把阿弦抱在懷裡揉一揉可愛的頭~#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