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夫人畢竟久於世道, 即刻從這極簡單的一句話中聽出弦外之音。
老夫人微睜雙眼, 看着煙年遲疑道:“你、莫非……”心裡有個驚悚的想法,卻無法形之於口。
她只能緊閉雙脣, 沉默而肅然地望着面前的孫媳婦。
當初在盧氏悄悄地向老夫人說起煙年的時候,崔老夫人立刻就想起了那個氣質溫柔相貌出色的女孩子。
因崔家跟盧家親戚相關, 逢年過節等盧煙年時不時地會隨長輩前來拜見,但不管是站在哪裡, 或者跟多少大家閨秀同堂,煙年總會是最醒目的那個,就算她什麼都沒做。
起初崔老夫人聽人提過盧家這姑娘從小兒就有才名的時候,還並不怎麼喜歡,心想女孩兒不必過於才華出衆,因但凡是身負才情者, 心性未免會有些孤傲不羣,不好相處。
可當老夫人親見了盧煙年之後, 才察覺這孩子果然是出身大家的女孩兒, 待人之可親周到,所見者無不稱讚。
偏她又生得那個惹人憐惜的模樣,且在老夫人跟前兒對答談吐皆都極合心意。
崔老夫人一掃心頭成見,向來也是讚不絕口。
所以當盧氏向老夫人提起要給崔曄求娶煙年之時, 老夫人幾乎毫無猶豫就一口答應了。
此刻室內,崔老夫人雖年高德劭見多識廣,但此時卻仍有些微微地心頭跳亂。
這是她一眼就相中了的孩子,自詡不管是在長安還是哪裡, 都是首屈一指無可比擬的。
事實證明煙年的確極好,自從嫁過來後,相助盧氏操持家務,家中各色都料理的井井有條,同妯娌親戚等女眷也從來一團和氣,再挑剔的親眷都挑不出她的不好。
又因崔家世代爲官,自少不了跟京城內官宦門第的相交。崔曄性情有些高冷,素來又不愛交際,跟許多府門的交擊都是煙年在打理,又因她是這樣的人品性格,那些官宦之家的太太姑娘們也都以跟她相交爲榮,所以“賢內助”之稱,當之無愧。
且再往遠處說,宮中太平公主是那樣刁鑽令人頭疼的性格,見了她卻親和一團,由此,委實不得不讚服煙年的行事爲人。
兩人都未開口的瞬間,空氣似是凝窒。
蟬鳴的聲音透過簾子傳了進來,高低起伏,是蟬們唱習慣了的調子,似顯尋常。
但那尖利的一聲聲透耳傳來,好像一根根針刺,扎的人毛骨悚然。
煙年站在原地,也覺着有長長細細地針從自己的皮膚刺進來,從兩側的太陽穴上扎進去,一直深深地到了腦仁中,於是所有的蟬唱都變成了尖利地慘叫。
額頭上的汗細細密密地順着滑落,煙年無法承受,恍惚中叫了聲:“老太太……”
但是崔老夫人並沒有給她說下去的機會。
崔老夫人叫道:“阿福,阿福。”
外頭門口站着的貼身的老嬤進來:“您有什麼吩咐?”
老夫人道:“倒杯水,口渴了。”
盧煙年恍恍惚惚地看着這一幕,似乎身將不存。
老夫人看她一眼:“給少夫人也調一杯。”
“是。”嬤嬤極快地用溫水調了些許蜜。
煙年上前接過來,奉給老夫人:“……您請用。”雙手有些發抖,卻竭力遏制。
崔老夫人並未伸手,望着她纖纖細細的雙手,這才發現她的確是瘦的異常。
先前只覺着煙年消瘦憔悴,雖言語舉止並不見大改,可總覺她精神上差些,所以當盧氏跟老夫人說是“有喜”之後,老夫人其實也忍不住驚喜了一下。
但是現在多意細看,觸目驚心。
老夫人終於伸手接了過來,慢慢地啜了口:“你也去喝。”
嬤嬤有將另一杯奉上給煙年,煙年接了過來,略沾了沾脣。
“大爺回來了沒有?”老夫人忽然問那嬤嬤。
老嬤嬤看出她的心情好像不佳,陪笑道:“還沒有呢,您可是有事?或許可以叫府里人去看看如今在哪裡。”
崔老夫人眼神變幻,最終卻又道:“不用了。”
她揮了揮手,那嬤嬤便自行又退了出去。
煙年已又將水杯放下,又後退了幾步,仍是斂手站着。
老夫人仍覺口乾心急,於是又慢慢地吃了一口,才緩過神來。
她擡眸重又看向煙年:“你方纔說的話,我委實不愛聽,什麼叫‘命賤福薄’?當初你婆婆跟我說起你好、要迎娶你的時候,我還贊你氣質大方,品貌皆是上上,何況盧家的女孩兒,就算是當王妃太子妃也是體體面面絕不輸半分的,若是嫁到我們府裡,也更是崔府之福,怎麼到你嘴裡,就說的這樣不堪了。”
煙年垂着頭,一聲不響。
崔老夫人緩緩地又說道:“倘若這話是別人說出來的,我定要讓人打爛了他的嘴,但是是你說的,我就當你是自謙,就也罷了,但是‘命賤福薄’四個字,以後我不想再聽到。”
煙年垂手道:“是。”
崔老夫人擡頭,深深呼吸,語重心長道:“我也知道人無完人,你什麼都好,就是……心有些太細了,當然這並不是什麼壞處,只是心太細的人憂心未免過盛,憂極傷身,慮極傷神,怪道最近你瘦的這樣了,只怕是因爲心裡有事又沒有人可商議的緣故。我們竟才發現,也的確是老糊塗了。”
煙年道:“老太太……”
老夫人想了會兒,卻又道:“但你之所以不說,也是怕大人操心而已,畢竟是個顧大局的孩子。向來苦了你了。”
“老太太,我……”煙年擡眸,意外而驚訝,她搖頭輕聲道:“您這樣說,叫我如何自處。”
崔老夫人道:“何必說的這樣,你是我的孫媳婦,我贊你不是應當的麼?你也的確擔得起。”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我也是年輕過來的,當然也知道年青人的心思想法,畢竟也聽過那些鴛鴦蝴蝶才子佳人的戲碼……”
她笑了笑。
煙年卻笑不出來。
老夫人含笑道:“那些多半都是編出來唬人的,畢竟現世的日子枯淡無味的,所以人都愛看愛聽那些,圖個新奇,但聽過看過也就算了,總不能也因此移了心神歪了性情地去有樣學樣,畢竟人還活在現世之中,還是得過現世這平平淡淡實實在在的日子。這纔是正理,這也纔是千千萬萬現世之人的生存之道,你說是不是?”
煙年臉色雪白,眼中的淚泫然欲滴:“是。”
老夫人道:“我從來都贊你懂事,其實不該多嘴說這些,你心裡自然也明白。我只是不忍心看你多慮自苦。好孩子,你過來。”
煙年勉強走到跟前兒,老夫人擱下杯子,握住她的手:“我把你當孫女兒般疼愛,你婆婆更是喜歡的不用說,不然就不會一定要你嫁給曄兒了,至於曄兒……他有不對的地方,我做主叫他改……”
“不是,老太太,夫君很好……”煙年忍不住。
老夫人點頭,把她的手握緊了幾分,沉聲道:“既然你說很好,我也就信了,——那麼從此之後,我只想看到你們兩口兒其樂融融,好好地把日子過起來,你覺着如何?”
煙年深深低頭:“是。”
老夫人鬆開她的手,揉了揉自己的眉頭,自言自語般嘆道:“唉,大概是因爲你一直沒有喜的緣故,等有了孩子,心思就全在孩子身上,一切自然而然地就大好了。”
匆匆忙忙地離開周國公府。
阿弦到底並沒有把所見那一幕告訴雲綾。
一來時過境遷,已經是多少年之前的舊事;二來現在國公府風雨飄搖,賀蘭敏之暫顧眼下還不及呢,也不是說起的時候。
因被敏之耽擱了這半天,阿弦回到戶部,已是過午將黃昏之時。
相識的同僚見了,彼此打個招呼,只當她出外差去了,並未多言。
阿弦一路溜回庫中,正碰見一個小書吏,劈面笑道:“十八弟,你怎麼來遲這許多,先前王主事來找檔冊,翻了半天都沒找到,氣的罵了半晌才走了,你留神他明日尋你的晦氣。”
阿弦吐吐舌頭:“他要的是什麼?”
那書吏說了個名兒,又笑:“你現在亡羊補牢許是晚了,對了,你因何下午沒來?”
阿弦道:“我、我遇上一件急事絆住了腳。”
書吏去後。阿弦入內翻找主事要看的檔冊,此時日影昏黃照在窗紙上,整個書庫靜謐非常,只有蟬唱帶着黃昏將至的燥熱,不停地卷撲在窗紙上。
阿弦情急尋不得,正翻得滿頭大汗,身後一個聲音道:“這個在南牆角兒最頂上。”
原來是黃書吏不知何時飄了出來,立在牆邊兒默默地提醒。
阿弦笑道:“多謝。”跑到裡頭牆角兒,又挪了椅子過來,爬高了一看,果然見塵灰蛛網蓋着書卷冊子。
阿弦忙小心取了下來,又拿到外頭拍打灰塵,夕照落在她的頭上身上,紅通通地一片,顯得十分溫暖。
黃書吏情不自禁地跟着飄到門側,幽幽問道:“你今兒做什麼去啦?我等了大半天呢。”
阿弦頭也不回道:“以爲你無所不知呢,怎麼竟不知道這個?”
黃書吏擡頭看看外頭的天空,喃喃道:“唉,我不能離開這個地方呀。”
阿弦一怔,卻忘了避開揚起的灰塵,頓時嗆的咳嗽起來。
阿弦揉了揉鼻子眼睛:“這又是爲什麼?”
黃書吏搖頭:“我忘了。”
阿弦挑了挑眉,抱着卷冊往內,經過他身邊兒的時候忽地想起一件事:“上次……你怎麼忽然不見了?”
黃書吏問道:“哪次?”
阿弦道:“就是我阿叔來的那次。”
黃書吏肅然道:“你說的是崔天官麼?”
“我還有幾個阿叔?”阿弦把書冊放在桌上,等明日好交給王主事,又思忖該如何將此事搪塞過去。
黃書吏卻嘆道:“天官身上有陽明之氣,威壓太重,不便靠近。”
“嗯?”
剎那間阿弦想起,之前數次被鬼魂附身,一旦崔曄出現,那些鬼冥頑不靈者便會立刻灰飛湮滅,機靈些的就會遠遁。
又想起孫思邈曾跟自己說過的話,阿弦眨眨眼:“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不過……”
眼前又出現在豳州雪谷初相遇的情形,阿弦問道:“那麼……明王是什麼意思?”
也不知是否是阿弦的錯覺,當她說出“明王”二字之時,黃書吏的鬼影子竟往後飄了飄。
阿弦失笑:“噫,總不會說說就管用?”
黃書吏嘆道:“日月神光爲明,天官身上又有……”他遲疑了一下,小聲道:“王氣。”
阿弦愣了愣,心裡忽然朦朦朧朧地浮現一個奇異的念頭。
“王氣?”
黃書吏卻彷彿不願多提此事,他飄動了兩下,道:“我所感知有限,總之,對我等陰靈而言,天官比外頭那太陽還叫人忌憚,所以但凡是鬼靈見了他、甚至嗅到他的氣息都會心生恐懼速速遠遁,免得受傷或者萬劫不復。而你……”
阿弦回過神來:“我?我又怎麼樣?”
黃書吏嘿嘿地笑了兩聲,似有些不懷好意。
阿弦哼道:“到底怎麼樣?你只管笑個什麼?”
黃書吏道:“你餓了的時候最喜歡吃什麼?”
阿弦一愣:“餓了?”
她對“吃”也算是極上心了,聽黃書吏提起,竟精神抖擻,自然而然地跟着認真思考起來,“我餓了的話,要喝伯伯做的雙全湯,還要吃胡麻餅,芝麻烤的酥脆裡頭裹着肉餡的那種……”
黃書吏目瞪口呆,不料她居然如數家珍地,身爲一個鬼他幾乎早忘了塵世的吃食是何味道,但聽阿弦如此說,卻仍忍不住嚥了口唾沫:“好了好了。”
阿弦打住,這纔有些反應過來:“你問這個做什麼?”
黃書吏才又笑道:“我只是想告訴你,對我等鬼靈而言,看見你,就像是餓了的人看見了……雙全湯,胡麻餅一樣。”
好似霹靂之聲,阿弦張口結舌:“什麼?”
黃書吏道:“總之,就像是看見天官會立即望風而逃一樣,看見了你,則會望風而至。”
阿弦想到先前種種悲慘遭遇,悲憤交加:“我原來是你們眼裡的食物?”
黃書吏認真思忖了一下兒道:“我只是說,對我們而言,你是不可抗拒的。看見了你就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親近喜歡之感……”
阿弦忙擺手道:“這種親近喜歡我寧可不要,都給你。”
黃書吏哈哈笑了起來,忽然道:“有人來了。”
阿弦還未問來者誰人,門口上人影一晃。
一名英武青年在門外,本來極冷肅的神色,看見她之時才面露喜色。
他極快地又打量一眼周圍,見空空無他人,便挑了挑眉。
這來者竟是袁恕己。
阿弦放下卷冊迎了幾步:“少卿,您怎麼來了?”
袁恕己將她通身上下掃了一遍:“是虞娘子派人去給我送信,說是周國公不知爲何把你帶走了,她擔心有事,讓我幫照看着。你怎麼樣?”
“暫時無事了。”阿弦這纔有些懊悔,先前離開國公府後該先回去告訴一聲兒,白讓虞娘子擔心了。
原來之前賀蘭敏之不由分說帶了阿弦去了,虞娘子束手無策,思來想去,便出外攔了一名京兆府的相識巡差,讓去大理寺報信。
袁恕己得了消息忙趕往周國公府,門上一問才知道阿弦已經離開了,因回平康坊順道經過戶部,便進來碰一碰運氣,果然運氣不錯。
阿弦請袁恕己坐了:“要不要喝水?”
“不必。”袁恕己又問賀蘭敏之帶走她是何意圖。
阿弦也不瞞他,便將敏之心神大變一心要見賀蘭氏之事說了。
兩人說話間,黃書吏本遠遠地站着,不知何時便飄近在桌子邊兒,全神貫注而聽。
袁恕己聽罷,道:“周國公現在這個樣子,倒也可想而知,魏國夫人到底是他親妹子。也算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阿弦不語。
袁恕己咳嗽了聲,左顧右盼:“我方纔進來的時候,隱隱聽見說話聲音,你……總不會是又找了一個‘朋友’吧?”
阿弦正因敏之觸動心事,聽袁恕己這般說,才又失笑:“是啊。”
袁恕己睜大雙眸:“真的有?”又仔細看了一眼周遭,嘆道:“在哪裡呢?在你跟前兒我就如睜眼的瞎子一樣。”
阿弦看向他的右側桌邊兒,袁恕己順着看過去,當然仍是空空虛無。
雖已有些“習慣”,但本能地還是隱隱汗毛倒豎。
他舉手點了點彼處:“這裡?”
阿弦點頭。
袁恕己嚥了口唾沫:“不知這位是?”
阿弦道:“姓黃,是此處書吏。”
袁恕己“啊”了聲:“原來還是你的前輩同僚。”又向着身側拱手道:“黃先生好。”
沉吟中,阿弦忍不住捂着嘴笑。
袁恕己問道:“你笑什麼?”
阿弦道:“黃先生向你見禮,還贊說少卿你英武非凡,一表人才。”
袁恕己笑道:“原來黃先生這樣慧眼識人,失敬失敬。”
此時黃書吏坐在袁恕己旁側的桌邊兒,對阿弦道:“我也早聽說這位袁少卿的威名,今日一見當真名不虛傳,將來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阿弦忽然想到一件事,遲疑看了袁恕己一眼,便擡手在脣邊遮住,傾身過去悄悄問黃書吏道:“他將來……也會是個了不得的大官兒,你怎麼不怕他呢?”
袁恕己在她對面兒,只見她鬼鬼祟祟地向着“虛空”鄰座不知說些什麼,看樣子是跟自己有關,他便問道:“說什麼?什麼怕不怕?”
阿弦仍是側身,這會兒卻是個傾聽的模樣了,一邊聽一邊盯着他看,還時不時地點了點頭,最後道:“原來如此。”
袁恕己被矇在鼓裡:“你在跟這位鬼先生議論我什麼?”
探臂攥住阿弦的手,“快說,不許瞞着我。”
阿弦咳嗽了聲:“先生說你……身上有一股殺氣,不過還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忽然她一怔,往旁邊又看了一眼。
袁恕己正在琢磨她先前那句話的意思,掌心驀地成空,便又看向她:“怎麼了?”
阿弦將手抽回,皺眉斜睨旁側,神情有些古怪:“沒什麼。”
雖然袁恕己看不見,但畢竟阿弦能看見,兩人之間多坐一個鬼,這感覺太過怪異。
袁恕己便道:“時候不早,我陪你回家去可好?”
阿弦道:“我今日遲到了,要再理一理冊子才走。少卿不如先去。”
袁恕己纔來,如何肯立刻離開:“那我再坐會兒陪一陪你。”他又看庫中,“除了這位,你還有別的‘朋友’了麼?”
阿弦正起身,聞言回頭,無奈笑道:“黃先生已經走啦。”
袁恕己一愣,瞪向鄰座:“走了?幾時走的?”
阿弦笑道:“方纔就走了。”
“這鬼,怎地也不告別一聲。”袁恕己哼道。
阿弦本想笑,卻又一搖頭,跑到裡間兒去了。
袁恕己自己坐了會兒,眼睛卻透過重重書架尋找阿弦的影子,最初還看見她不時地捧着一摞書,靈活地跑來竄去,像是一隻忙着搬運所藏倉儲之物的松鼠兒。
日色越發昏黃,庫中光線更加暗淡,袁恕己漸漸看不清了,他不由站起身往內走去。
一重重地書架高高聳起,就像是一堵堵高牆,他一層一層地越過,一重一重地找尋卻終究沒有阿弦的影子。
他忍不住有些着急起來:“小弦子?”
“啊……”聲音從裡頭傳來。
袁恕己心裡有數,腳下加快往內,卻見阿弦趴在高高地梯子上,正墊着腳尖兒伸展着身子,舉手在整理最上頭一層書冊。
聽見動靜,她扭身回看:“少卿你進來幹什麼?”
有些舊了的梯子“嘎”地響了聲,阿弦察覺,驚得一哆嗦,腳下一滑,待要站穩,“咔嚓”一聲,不知哪裡斷裂了。
電光火石間,阿弦忙抓住書架,卻反把幾卷書給撥拉了下來,剎那間卷軸跟書冊齊飛,蛛網同塵灰一色。
慌亂之間,阿弦更怕把書架也給帶倒,咬牙鬆手,順勢縱身往後一躍,身子騰空。
以阿弦的輕身功夫,本會妥妥落地,然而一來書架之間地方狹窄,容不得她隨意騰挪縱橫,若不留神便會撞翻書架,二來事出倉促,腳下又沒有可借力的地方。
因此就像是翅膀被困住的鳥兒般撲棱棱地隨着書冊墜落,只能借力提起穩住,幸而並不算太高,應不至於受傷。
將要墜地的瞬間,身體卻被一雙很結實的手臂抱住。
正兩冊書跟着墜下,眼見就要砸在對方頭頂,阿弦及時舉手一抄,將書卷握入手中:“好險!”
垂眸看時,正對上袁恕己凝視的眼神。
阿弦愣怔且有些意外,卻又本能地笑道:“差點兒就跌着了。”她見袁恕己並沒想把自己放下的意思,便雙腿一掙,自從他臂彎間躍跳下地,手中還兀自舉着那兩卷書。
袁恕己喉頭一動:“小弦子。”
阿弦正在打量滿地墜落的凌亂書冊,略覺懊惱。並未擡頭看她,袁恕己又叫道:“小弦子。”
阿弦將擡頭的功夫,袁恕己上前一步。
書道之間本就狹窄,兩人又距離本不算遠,這樣一來幾乎要貼在阿弦身上。
阿弦忙後退一步:“幹嗎?我聽見了!”
袁恕己卻又往前邁出,阿弦這才驚疑起來:“少卿?”
“你的鬼朋友方纔對你說了什麼?”袁恕己低頭看着她。
阿弦握緊手中那捲冊:“你指的是什麼?”
袁恕己道:“你着急將手抽回的時候,他對你說了什麼,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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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咚”,阿弦嚥了一口唾沫。
袁恕己道:“怎麼,不能跟我說嗎?”她低着頭,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能瞧見那極長的睫毛玲瓏地閃爍,像是一雙可愛的翅膀。
阿弦垂着頭,本能地覺着氣氛有些詭異,現在這情形不對,很不對!
她呵呵乾笑,腳下一轉想要先跟他拉開距離。
袁恕己卻探臂一攔,手掌抵在她身後的書架上。
阿弦驀地止步,卻突地矮身下蹲,“哧溜”往前竄出,竟從他的臂彎底下鑽了出去。
袁恕己啞然失笑。
“我要幹活,你不要搗亂。”阿弦丟下一句,腳步加快往外。
袁恕己回身,望着她極快離開,畢竟是相處了很久彼此熟悉的人,他看出阿弦背影裡的驚慌失措。
微微昂首,袁恕己盯着那道身影,揚聲道:“小弦子……你知道了對麼?”
阿弦一愣,察覺他並沒有追過來,纔回頭看他:“知道什麼?”
“我……”袁恕己道:“我喜歡你。”
這瞬間,就像是書庫之中緩緩飄舞的灰塵都停止了。
“我喜歡”。
這三個字對阿弦而言其實並不陌生。
她喜歡的東西、人,都不算少。
她喜歡好看的東西,喜歡美味的食物,喜歡玄影跟一切毛茸茸的小動物。
她也喜歡人,喜歡朱伯,喜歡高建,喜歡陳基——當然曾不止是喜歡,後來也還對崔曄說過——“我喜歡阿叔”。
一切好的東西,都會惹人喜愛,阿弦都喜歡。
所以這三個字她非常熟悉。
但是此刻,從袁恕己的口中說出來,意思卻並不是阿弦所熟悉的那個意思了。
先前在桌邊兒坐着的時候,他對她言笑晏晏,其實也並沒有多說多做什麼。
可就在阿弦身側坐着的黃書吏卻忽然笑道:“原來少卿也不似別人口中說來的那樣冷血可怖,至少……對十八弟你是不同的。”
直到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黃書吏打量他看着阿弦的眼神,笑吟吟道:“原來如此……他是喜歡你啊。”
這纔是驚到阿弦讓她驀地抽手的原因。
沒想到,就算沒有聽見阿弦跟黃書吏的對話,就憑這簡單的一個動作……袁恕己居然也猜到了兩人對話的真相。
日影黃昏。
轎子在崔府門口停下。
一道影子微微俯身出轎,崔曄往內而行之時,問來迎的家奴:“老太太是怎麼了?”
家奴道:“聽說犯了心口疼,已經請了大夫來看過,說是並沒什麼大礙,只是仔細調養、別叫生氣動怒就是了。”
崔曄道:“怎麼,老太太今日生過氣?”
家奴一怔,繼而陪笑道:“並沒有,誰敢呢。”
崔曄道:“可見過些什麼人?”
家奴沉默了會兒:“今日並沒有外人來府裡。”
崔曄不再往下追問。
進上房,室內外悄然無聲,丫頭入內稟告,過了會兒,煙年先行出來:“夫君回來了。”
崔曄點頭:“老太太怎麼了?”
煙年道:“老太太吃了藥,才睡下,母親交代說你就不必進去了。”
崔曄道:“現在好些了麼?”
煙年點頭。
崔曄又問:“是怎麼忽然發了心口疼的?”
煙年還未回答,盧氏從內出來,吩咐煙年道:“你在這兒伺候了半天,且回去歇着,不然老太太知道了也會怪我。”
煙年這才答應着去了,盧氏又對崔曄道:“不必擔心,老人家年紀大了,身子自然差些,時不時會有各色兒小毛病。本不願叫人去打擾你,只不過……回來了畢竟好些。”
崔曄道:“您說的是,是應當的。”
盧氏愛惜地打量着兒子,忽地發現他鬢邊有一絲微白,忙仔細看了眼,竟果然是根白髮。
又是驚悸,又且心酸,盧氏道:“雖然新升了官,不免忙碌,但也不必就搏命一樣,你纔好了多久?就忘了老神仙的叮囑了?”
崔曄道:“母親放心,我記得。”
“你只記得卻不照辦又有何用?”盧氏皺眉。
崔曄道:“我先前離開京都一年,幾乎物是人非,幸朝廷不棄,如今反升了職,自當盡心竭力,然而您不必擔憂,我心裡有數,斷然不會叫母親跟祖母爲我再傷神流淚。”
盧氏聽了這一句,眼裡卻有些溼潤了:“你既然說到這個地步,可見你心裡是有數的,那好,我便不多言了。”停了停又道:“今日回來的早些也好,正好兒多歇息歇息,這兒有我照看,你且先回去……多陪陪煙年是正經。”
“兒子遵命。”
盧氏輕嘆,回頭看看室內,低聲又說:“之前老太太見我怕的很,還笑着安慰我說,她還沒親眼看見長孫出生呢,是斷然不捨得就這樣去的……你、明白這話的意思嗎?”
崔曄眼睫一動,面不改色道:“是。”
退出上房,崔曄緩步往回,卻見崔升正也往此處來。
“哥哥!”崔升便道:“哥哥,我聽說老太太身子不適,不知怎麼樣了?”
崔曄隱約嗅到他身上有些酒氣,止步問:“你哪裡喝酒來?”
崔升咳嗽:“是先前在飛雪樓跟個朋友……”
崔曄淡淡道:“天還這樣早就開始吃酒?又哪裡結交了什麼朋友?”
他雖並無任何疾言厲色之態,崔升卻無端心慌,忙辯解道:“不是什麼狐朋狗友,這人哥哥也認得的,是大理寺的袁少卿。”
上回崔曄給了崔升幾顆牡丹種子,崔升特意跑去大慈恩寺找尋好友窺基和尚,若論起長安城裡最擅長栽種牡丹的,並不是御苑裡的匠人,而是各大寺院的僧人,這窺基不但是玄奘法師的高徒,更也是培植牡丹的高手,長安城的西河牡丹,除了宮中御苑跟樑侯府外,僅存的一棵便在大慈恩寺。
但對尋常的匠人而言,所有牡丹種子自都是一樣的,看不出什麼差別。但窺基乃是高人,一看便認得是西河牡丹,且西河牡丹之間因不同的培育方式跟水土不同而又有細微差異。
崔升得了消息,便回來稟告崔曄,又在崔曄授意之下告訴了袁恕己,有了這樣名聞於世的高人之權威判斷,那牡丹籽才成證據。
自此,袁恕己跟崔升也頗熟絡了,且崔升雖跟崔曄乃是一母同胞,但崔升性情外泛,能說會笑,不像是崔曄一樣性冷,也不像崔曄一樣內斂城府,是以袁恕己自覺跟他倒是對了脾氣。
崔曄卻並不知此事,聽崔升是跟袁恕己吃酒,有些意外。
崔升自顧自又說:“他像是哪裡碰壁受屈了,才找我喝悶酒,我猜是因爲之前樑侯那件事,他幾乎賭上前程性命,誰知卻似一拳打在棉花包上……換了誰誰也會意難平的。”
崔曄道:“好了,不必說了。”
崔升忙住嘴,崔曄略一忖度:“我已去看過老太太,她才服藥睡下,不是大礙,你且不必去擾。”
頓了頓才道,“去陪你的朋友吧。”
崔升聽他是放行之意,喜出望外,不由又多嘴說了句:“哥哥要不要同去?”
崔曄本正欲走,聞言回頭看了他一眼:“不必了。”轉身,頭也不回地又去了。
崔升話說出口其實立刻後悔,他雖然極敬重兄長,但崔曄的性情跟他不同,雖然跟袁恕己認得,但是若坐到一桌兒上……只怕他半口酒也不敢再喝,豈非無法盡興?是以後悔。如今見崔曄並無此意,才鬆了口氣,料想老夫人無礙,便才放心地轉身出府。
且說崔曄回房,煙年早命底下準備了飯菜。
兩人對坐吃了晚飯,席間仍是亮亮無語。
飯罷小憩片刻,因天熱,崔曄又好潔,煙年深知其意,也早命人備好了水。
崔曄自去房中沐浴,正褪了外裳,要除去裡衣,便聽門口有異樣響動。
他回頭一看,卻是煙年屏退了下人。
將衣衫略略掩起,崔曄沉聲問道:“夫人這是何故?”
煙年徐步走近,垂頭柔聲道:“該我伺候夫君。”
崔曄道:“這種粗活不該勞動夫人。”
煙年問道:“夫君是嫌棄我嗎?”
一刻沉默,崔曄道:“我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煙年走上前:“既不嫌棄,就該我侍奉夫君。”她緩緩擡手,握住崔曄的衣領。
崔曄不動,垂眸望着她,見煙年髮髻斜挽,身着單薄素衣,無端比之先前所見那樣莊重肅然的打扮多了幾分嫵媚。
素手已將他的衣衫褪到肩頭,崔曄握住煙年的手。
煙年一抖,卻並未動。
但她左手的袖子順着滑下,露出底下皓腕。
崔曄默默地將她的手一翻,那兩道甚是醒目的傷痕便在眼前。
煙年自也看見,頓覺窘傷,試着掙扎想要藏起來,卻紋絲不能動。
“夫君……”她哀求般輕喚。
崔曄道:“我從未嫌棄過你,但我不想你嫌棄我。更不想你犯下比自傷更痛苦的錯。”
煙年失聲叫道:“我、我從未嫌棄過您!”
崔曄鬆開她的手:“但你喜歡的人也並不是我。”
如此簡單而明瞭,如同一支利箭射出。
煙年胸口起伏,終於她咬脣道:“可我已嫁了您,你纔是我的夫君。”
崔曄笑了笑,然後他說:“我也可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