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蔓看李隆基神情怪異,舉止癲狂,又看了看萬秀,雖然遮掩面容,但衣着卻是不折不扣的描龍繡鳳,儼然是王府妃子打扮。李隆基對自己有情,自小便受到派中男弟子追捧的陸蔓豈會不知?從今日之事看來,非但自己,就連萬秀這個王妃也是不顧身份和病體的要去找林劍瀾,這位平日呼風喚雨的臨淄王爺心中滋味自然難受之至,想到此對他不禁有些歉然,轉向珠兒道:“這位妹妹,煩勞你同我二師哥一輛車輦,我與萬姑娘有些體己話要說。”
既然知道臨淄王妃姓“萬”,必定也是以往認識的熟人,看萬秀輕點臻首,珠兒方有些不放心的登了車,隨着一聲響亮清脆的揚鞭之聲,一行人也隨着轆轆的車輪聲漸漸的遠離了洛陽,向着西邊行去。
一隻晶瑩白皙如同凝脂的手腕將兩邊的窗簾俱都掩蓋好,那手的主人才輕輕噓了一口氣,又擡起手撩了撩鬢邊的碎髮,露出一輪美好的耳垂,和上面搖晃不停的翠石墜飾。
“萬姑娘,你的意思是弟弟此去萬分危險麼?”
萬秀低頭道:“蔓姐姐,詳細情形你要問臨淄王,是他這樣跟我說的。既然是塞外的沙漠之中,自然極爲危險,若是在裡面迷了路,就再也走不出來,直到乾死,渴死在大漠中。”
陸蔓聽她沉靜的語音,不由打了一個寒戰,拉過萬秀的手道:“他爲何要去那裡,你也不知道麼?”
萬秀搖搖頭道:“我不知道,我與林公子他……再也沒說過話。”
陸蔓緩緩將她手放開,明知林劍瀾對萬秀好,若是萬秀再也不與他有什麼瓜葛自然是再好不過,可是自己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反而有些惆悵道:“是啊,你現在是臨淄王妃。”
萬秀猛的擡起頭來,臉上已掛了淚痕,想要說些什麼,卻仍是輕輕咬了咬嘴脣。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花王府中簪花那一幕始終在她眼前,無論替陸蔓簪花,還是探望那位曹幫主,包括自己,林公子對哪個人都是一樣的好。難道到此刻反要與臨淄王撇清關係去爭搶什麼嗎?
或許,自己真正羨慕的並不是林劍瀾對她們的好,而是她們可以隨着意願和所想,天南海北,自由自在的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想到此,萬秀長長嘆了一口氣,不再想辯白什麼,只覺得自己這一生太過短暫艱難,若能隨性一回,便是死在大漠,也不枉此生了。
陸蔓看她並不說話,眼光似乎能穿透窗簾一般,又道:“他……他待你好麼?”
萬秀回首極溫柔的點點頭道:“很好。”
陸蔓嘆了口氣,道:“我想也是的,還能帶你去找林公子,必定是對你極爲寬容和寵愛。”
萬秀若有所思的看着陸蔓,忽的一笑,道:“他也很喜歡你,我能看得出來。”
陸蔓頓時沉默下來,道:“臨淄王府的車輛就是豪華,已經走了這麼久,你恐怕已經疲乏了,我扶你躺下。”
萬秀順從的躺下來,知道她不想談這個話題,便只躺着看着她瞧,見陸蔓以手支腮,手指纖如春筍,其上便是曲線極爲優美柔滑的下頜,紅潤的臉上嘴脣略微嘟起,別有一番嬌俏模樣,兩道柳葉蛾眉微微蹙起,眼簾低垂下兩泓秋水似有波光閃動。
二人在此各懷心事,李隆基心中卻始終窩着一股火氣,率先趕着車走在前面,那馬卻仍是不受控制,旁邊的車伕不禁笑道:“王爺,還是小的來吧。”
李隆基懊喪的將那馬鞭丟了過去,自己鑽進車廂內,過了一會兒又鑽出頭來道:“老王,你看看大約多久能趕上你兄弟?”
那車伕的弟弟正是前一撥跟着林劍瀾去了,老王哈哈大笑,揚了一鞭子道:“他們走了十來天了,雖然說他們出行準備的太過倉促,但若要趕上他們,也要他們在什麼地方耽擱住了才行。”
說是這樣,林劍瀾卻也並不順利,車隊出行,還不到一天,便有人發現後面似乎有個影子一直遠遠跟隨,林劍瀾不禁心生警覺,只擔心是韋素心派來的人前來阻撓,叮囑車隊加快速度。臨淄王府的馬匹俱是經過毛三兒細心教養調理,不說日行千里,卻也是尋常人家難以得見的好馬,比起宮裡的御馬不差毫分。
如此又快行了一整日,再好的馬匹也需要歇息,眼看天色已晚,車隊便挑了一處路邊僻靜處休息,本想定能甩掉那跟隨之人,沒想到剛安頓好沒多久,見月光下那黑影又出現在遠處。
毛三兒心裡頓時較上了勁,親自照顧馬匹,又是餵食又是提水洗刷,夜裡幾乎沒合過眼,天一亮便將衆馬車伕喊醒,於是衆人在迷迷糊糊中又接着趕路。天還矇矇亮,林劍瀾不時從車子後窗望去,見那人不再跟隨,想必還不知道車隊這麼早便動身前行,只希望等他察覺之時已經來不及追趕。然而事情總是不向人期望的方向發展,天已大亮之時,有人驚道:“前兩天那傢伙好像又跟上來了!”
林劍瀾大驚之下望去,見果然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仍是不緊不慢的跟着車隊,若是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想了想吩咐車隊全部停下,看那人可會追趕上來,他卻下了車,立在車隊最後靜等。那人似乎也明白林劍瀾的心意,反而勒住了馬,也停在遠處,林劍瀾覺得此人行動太過蹊蹺,對毛三兒道:“毛三哥,你在此照顧車隊,我去會一會他!”說罷展身向那黑影掠去。
那黑影見他過來,反而掉轉了馬頭向回跑,林劍瀾心中暗道:“看我追不追得上你的馬!”
毛三等人俱都擔心是有什麼人故意差人引誘林劍瀾前去,都在後面擔心大喊,叫他莫要追。但林劍瀾看此人並不停停走走,反而是沒命狂奔,心中更覺古怪,足下越發加力,與那人距離越來越短。林劍瀾看清了前面人影,猛的大喝一聲:“小俠!”
說起追的時間對林劍瀾不過是片刻之間,毛三兒他們卻轉眼就看不見林劍瀾和那跟蹤之人的身影,左等右等,過了好久方見遠處慢慢走來一人一馬,再走近些,方看清那人正是林劍瀾,臂上扛着一個孩童,另一手上則牽着一個黑色龐然大物,兩隻耳朵支棱棱豎起,白色眼圈環繞着一對不和善的大眼,四蹄刨地,沒繮繩沒鞍蹬,原來竟是一匹黑驢。
林劍瀾並不說話,將年小俠放在地上,自己從車中取出了一些乾糧肉乾等物,年小俠急忙接過,自己拿着乾糧狼吞虎嚥,邊吃便丟一些肉乾給那黑驢。衆人看這跟蹤車隊兩三天的一人一“馬”竟然是一個孩童和一匹毛驢,均感不可思議,只看着這奇怪的組合竊竊私語。
看着年小俠一手拿着饅頭,一手拿着肉乾,吃的好幾次都要噎了過去,林劍瀾不禁嘆了口氣,從旁邊桶中舀了一晚水,又將他兩手中拿的食物取走,道:“喝些水吧,你已經吃的太多了。”
年小俠雙眼貪婪的看着林劍瀾將乾糧收起,心中卻知道林劍瀾是爲了自己好,咕嘟咕嘟灌了一氣,方緩了過來。揉揉肚子,忽想起當日被年永壽抱回總舵,也是因爲餓極了貪吃,結果難受之至,幾天都不能再吃東西,不禁眼圈一紅,挪了挪屁股,湊近林劍瀾道:“我錯了。”
車伕們此時知道這孩子看來與林公子頗爲熟識,並不是什麼敵人,有一個便拎了一桶水放在那黑驢旁邊,卻連人帶桶被那驢子踢到,全身淋的透溼,林劍瀾板緊的臉不禁露出笑意,起身將那人扶起道:“我幾乎忘了,這黑大個可不是人人都伺候得了。”說罷自己提了一桶放在那黑驢旁邊,摸着它的鬃毛,神情是頗爲懷念,良久方回頭道:“小俠。”
年小俠聽他喊自己,一下子從地上站起,幾乎摔倒,緊張的看着林劍瀾,慢慢從懷裡掏出一樣物事,結結巴巴道:“我……我來給你送這個……”
林劍瀾拿到手中,不用解開便知道里面是那與自己頗有一番孽緣丟都丟不掉的斷劍,不禁嘴角微微露出笑意,輕輕一層層掀開,將那冰絲在指尖纏繞了一會兒重又收在懷裡,再看年小俠,竟是一句責備的話也無法說出口,只得和藹道:“小俠,你爲什麼看到我追你你就跑?”
話音剛落年小俠已經立在那裡號啕大哭,小髒臉上頓時如和了稀泥一般,抽抽噎噎道:“我、我怕你趕我回去。”
林劍瀾心中倒是真有這個想法,把年小俠帶到車隊,就是想讓他吃飽了之後派遣一個人看管他回去,此刻看他眼裡淚花翻涌,一個人在那裡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倒沒了主意。年小俠不願意呆在李隆基的府中可以理解,再說萬一他與“冠世墨玉”相見,認出了他的聲音,若是透露出來反而要惹殺身之禍,可要是帶着他,大漠之中就連自己也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何況這麼小的孩子?就算有個妥當的去處,差人送他回去,可年小俠畢竟還學過一些本領,尋常人恐怕還看管不住,被他溜走的話還是要出來跟着自己,一個人再迷了路不是更爲糟糕?思考的越多,要顧及的事情就越多,林劍瀾一顆頭變得兩個大,想了想只能暫時帶着他,到時候臨進入沙漠之時再把他留在城鎮中。
年小俠邊擦眼淚邊透過指縫看林劍瀾神色,看他皺眉盯着自己沉思,心中忐忑不安,待到林劍瀾輕輕喟嘆了一聲“你就跟着我吧”,頓時傾盆大雨變成了晴空萬里,歡呼了一聲跳到林劍瀾身上,再也不肯下來。
大家夥兒看這回的事原來是虛驚一場,俱都十分開懷,重又上路,只毛三兒有些悶悶不樂,他精心訓練的好馬竟然走不過一匹黑驢,便總想尋機讓自己胯下這匹瘦馬與它較量一番。林劍瀾也是那日才知道端木耳養的這個大黑傢伙竟是個極品,自然有些不捨,此外也擔心它們累壞。小俠卻並不在乎,玩心甚重,瞅準了機會趁着林劍瀾不注意,和毛三兒遠遠的賽了一程,待林劍瀾他們趕到時,馬和驢倒沒事,兩個人俱都累的躺在地上直喘,原來到最後也未賽出個輸贏,兩個畜生跑的也並不快,一路都在互相推擠打鬥,即便它們的主人已經不想再比試,它們卻仍不時高舉前蹄向對方示威。
由於當初一時無法買到駱駝,因此行進的倒要比林劍瀾預期的快很多,只是條條大路通往西方,岔路越來越多,也不知韋素心挑選什麼路線,竟然一直沒有碰到,不過暗想起來也是幸運,他帶了一批毫無武功的車伕,還有個尚在幼齡的年小俠,怎麼能與韋素心那批死士對敵?李隆基雖然交代過讓他從長安走,還可再購買駱駝等沙漠必備之物,但想了想若長安也早被韋素心事先收購,自己再去了白白浪費時間,便下了決心,一切等到了塞外再說。
一行人繞開京畿管道,一路向西微微偏北的方向而行,取道寧州、原州,到了蘭州之時,已經看到不少說話嘰裡咕嚕、與中原人相貌迥然而異的塞外商旅,果然不出林劍瀾所料,沿路的城鎮中,但凡有可能在沙漠中用得着的東西一律已經高到了天價,然而即便你出這個“天價”幾倍的價錢,得到的最好的答覆也是十幾天以後纔有貨物到手。
接下來到甘州還算好走,再向西行,卻是極難走的一段路途了,並沒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官道,南側的祁連山脈崎嶇難行,本來剛入秋的天氣,在甘州時還有些酷熱,可車隊一從扁都口進入向北的山中孔道,便立刻如同嚴冬一般,天空流雲變幻莫測,時而天藍,時而墨黑,天空飄下來絲絲雪花,竟不知是山峰頂上的積雪被狂風吹落,還是本就下起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