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也知道這兩個人反覆無常,貪婪之至,不能盡信,只是想不到萬秀也這樣說,頓時有些刮目相看,道:“林公子……”卻被萬秀攔住話頭,道:“唉,爲何總要提起林公子?”
昏暗的燭光中,李隆基見她扭過頭去,似是極不願意聽到有關林劍瀾的事情,他只得嘆了口氣,一偏頭卻見珠兒在那兒衝着自己使眼色,兩隻手指直在眼下劃來劃去,忽的有些明白,站起身來走到萬秀對面坐下,方見到那茶杯中剛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兩行清淚掛在她十分蒼白的臉上,不停的滴落。
李隆基嘆了口氣道:“林公子現在不在我的府中,數日之前已經遠去塞外。”
塞外,對於萬秀來說是極爲遙遠的地方,她自出生以來,最遠的地方便是長安,她怔怔的看着李隆基的臉,他平日頗爲自信和高傲的臉上竟透露着十分的隱憂,接着道:“萬姑娘,今日我索性把話說開,你我二人之間本來毫無任何關係,你做‘臨淄王妃’,御醫和各式宮廷藏藥便都有了着落;二來,也是爲了防備府中那些勢利的小人看你身份不明欺辱你,更可名正言順的在我府內安心靜養。事到如今,你不用騙我,也不要再騙自己,你患了這樣離奇的怪病,珠兒剛纔也說,饒是這些日子將名貴的藥材當飯吃,你的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之後又有幾個春秋可活?”
萬秀身子輕輕一顫,珠兒也覺得李隆基這話說的太過不吉,急忙站起來,道:“王爺……”卻被李隆基伸手攔住,道:“你可曾想過從此以後,你與他……或許到死都不能再見一面?”
萬秀兩手交織在一起,用力的握緊,指節都有些發白,內心自是十分激動,沉思半晌卻止了眼淚,慢慢平靜下來,臉上帶了笑意道:“我死了又有什麼打緊,人不該像我爹孃那般貪心,林公子待我好,傾盡所能的帶着我到處尋醫問藥,還陪我渡過了很多時光。我若能自由自在的邁出門去,一定要去找他,也伴他走遍千山萬水,可現在若是去找他,豈不是要拖累他麼?我……我那日雨夜出走,心中早已是和他做了永別。”
她這樣說着,眼睛向外望去,卻露出十分嚮往的神采來,李隆基實在不明白爲何眼前這女子明明這樣牽掛林劍瀾,卻又這般倔強,只得站起身來,拿出那書信的最後一頁攤在桌上道:“你是這樣,他卻未必能放的下。”
萬秀如何不認得林劍瀾的字跡,李隆基道:“他並不知道你我二人之間的內情,若按常理,你覺得像他這樣彬彬守禮的人會對別人的妻子這般擔憂和關照麼?他實在已經無法按奈對你的牽掛,又知道自己這一去危險重重,生死未卜,才留下這四個字。萬姑娘,我話已說到這裡,林公子塞外之行我也不知他何時歸來,甚至能不能再回中原都還在未知之數,所以無論你是否想去塞外見他,我明早都會啓程西去,要向他說明我二人之間的關係。”
萬秀看着李隆基重又提着燈籠離去,想不到那日的一見,恐怕就是此生永別,自己若死了,從出生到現在,對總是沉浸在黑暗和燭光中的流年並沒有什麼留戀,可以帶着跟隨林劍瀾閃進人生中的微光就這樣告別人世,想想也還不錯。只是……在她心中,從來沒有想過或許林劍瀾會先自己而去,一旦有了這個念頭,頓時心中如同刀絞一般,疼的鑽心。
這番模樣珠兒都看在眼裡,心中也替她難過,她自被李隆基安排伺候萬秀以來,萬秀待她甚是客氣,情同姐妹,眼看那張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越發蒼白,櫻脣微微顫抖,急忙開門趕了出去,卻見那燈籠慢慢在微白的夜色中越離越遠,不由又有些生氣,回屋來關了門氣呼呼的坐在那裡,卻不知是氣那高貴俊朗的王爺,還是眼前這楚楚可憐又固執的萬秀。
萬秀早已將那信紙拿在手中,在燈光下默視良久,方緩緩回了內室,重又將牀畔樹枝拿起,反覆把玩,竟是再也不說一句話。
這一夜,對於心中有事之人,自然過的是極慢,然而還是終於捱到了日出時分。李隆基自打從萬秀處出來,回到自己的辦事之所,便沒有好臉色的將侍從丫頭們都攪和了起來,讓他們安排車馬行李。下人們都不知道他忽地着什麼瘋,只得呵欠連天的收拾,倒弄的宅內夜空如晝,等到準備妥當,再一看,已經天色大亮了。
車馬既已備齊,李隆基卻仍是心存一念,或許啓程之時萬秀會出現在門口,與他同去追尋林劍瀾的蹤跡。他臉色陰沉的站在門口,看着已經整裝待發的車隊,竟一站就是一個多時辰,誰也不敢問他什麼時候動身,不知誰商量了把最小的老五找了來。見李業有些怯怯的拉着李隆基衣襟道:“三哥,你和嫂嫂吵架了麼?”
李隆基對着這平日最疼愛的五弟實在發不出火來,聽他說的荒唐,哭笑不得的蹲下道:“五弟,你聽誰說的?”
李業道:“他們說你從嫂嫂屋裡出來以後就要離家出走。”
李隆基道:“府內下人瞎說,你也信。我是要出趟遠門,不過不是因爲和她吵架。三哥不在家的時候,你要拿她當親姊姊一樣照顧,不讓人欺負她。”
李業早已把萬秀當成嫂嫂一樣敬愛,此刻又變成“親姊姊”,心中十分糊塗,卻仍是茫然點點頭。
李隆基方拍拍李業的腦袋,也知道萬秀大抵不會前來,便站起身來準備出發,一轉身卻愣在原地。
越過那數輛車馬,街道對面有二人立於馬上正向這邊凝望,馬上那女子甚是搶眼,頭上只繫了一條紅絲帶,全身紅衣,皓腕似雪,執着馬鞭,可能因爲長途勞累,雙頰有些微微的紅暈,兩片紅脣如同罌粟花開,雙眸閃亮如秋水一般,向這邊望來。
李業此時也從李隆基身後繞了出來,見對面一個紅衣美人豔光照人,不可逼視,從長這麼大以來,幾位哥哥帶回來過各式各樣的女子,有江南閨秀,有塞外胡姬,卻從未見過比她再好看的,雖然只是信手拉着繮繩和馬鞭,隨隨便便坐於馬上,就這樣風情萬種,那雙眼睛更是如同會講話一般勾人魂魄。
饒是如此,李業仍是拽了拽李隆基的衣襟,道:“三哥不許看她,她……她是狐媚子,你會對嫂嫂不好。”
他雖然這樣說,眼睛也是止不住要看着對面的美人,說話頗沒有底氣,李隆基不禁一笑,道:“我把嫂嫂帶回家來,也不見你替我以前納的那些女子說話,你可真夠偏心。狐媚子好看麼?”
李業紅了臉,口中囁嚅了半天,說了句“好看”便跑進了府中,李隆基再也忍不住,在門口哈哈大笑,看那女子撥轉了馬頭,慢慢走近前來,方正色抱拳道:“陸姑娘!”
那女子並不理會,翻身下了馬,身形利落優美,如同一簇火焰一般旋落地上,見李隆基並沒有迴避的意思,打過招呼後一雙眼睛似乎粘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陸蔓本就厭惡李隆基輕浮,方纔又和一個小孩子對着自己說笑,指指點點,心中更加不悅,然而在李隆基眼中,就是這樣板着臉嚴若冰霜的模樣也別有動人之處,忽又想起剛纔五弟的模樣,不由嘴角又微微翹起來,想忍卻忍不住,這副古怪的樣子被陸蔓看到,越發覺得此人討厭之至。
她臉上剛露出厭煩神色,卻見李隆基咧嘴一笑道:“你想不想知道剛纔我和我五弟在說什麼?他說你是狐媚子呢!”陸蔓臉色陡變,李隆基又道:“可是他又覺得你好看,小臉羞的通紅,現在自己個兒不好意思跑進去了。”
陸蔓方想起剛纔見那孩子躲在李隆基身後不停的向自己這邊張望,然後便跑了進去,果真如他所說一般。陸蔓向那門內望去,見李業仍然藏在門後偷看,不由對他粲然一笑,嘴角邊漾出兩個醉人的梨渦來,走了過去拉住他的手道:“你生的也很好看。可是狐媚子不是好話,不能用來誇獎人。”
李業一張小臉要燒了起來,越發窘迫,李隆基方嘆了口氣,癡癡低語道:“我縱能搏你一笑,你的憂愁卻總是爲着別人。”
陸蔓回過身來道:“什麼?”見李隆基立在馬前,他的五弟是有些像他的,長大後定也和他一樣是個俊朗不凡的男子。
李隆基臉上的憂鬱神情瞬間收斂起來,道:“陸姑娘你可饒了他吧,讓他現在就看了你,以後娶媳婦可就難辦了?”看陸蔓露出愕然神情,又笑道:“看了陸姑娘這樣的美人,我們當哥哥的哪裡再去給他尋第二個來?”
李業掙脫了陸蔓的手,氣惱的叫了一聲“三哥是壞人”便跑了開去,陸蔓也是臉上一紅,知道他變着法兒的誇自己美貌,若是自己一直不肯說明來意,恐怕這位臨淄王爺就有本事這麼一直與自己嘻嘻哈哈下去,只得開門見山道:“王爺,我聽我二師哥說,我弟弟在府上。”
李隆基遙遙看了一眼對面馬上的青年,他對陸蔓這位同門師兄並無什麼好感,更何況少少的幾次接觸,早已看出此人望向陸蔓的眼光也是飽含愛慕,只是想不到白宗平一向對林劍瀾也極爲妒忌猜疑,怎會主動帶着陸蔓前來王府尋他?想到此李隆基搖搖頭道:“陸姑娘,林公子並不在我府上。”
陸蔓急道:“你當我們都是傻子麼?當今天子即位那一夜,有不少江湖中人看到他與你站在一處,還有頗多人說他與韋花王因一時誤會,對招時受了重傷,他孤身一人,在這繁華都城哪裡能有什麼安家之所,若不是在你處養傷還會去哪裡?”
李隆基看到她爲林劍瀾焦急擔憂之至,知道的所謂“內情”也不過是江湖中通傳的那樣,並不瞭解與韋花王爭鬥的真正起因,只得搪塞道:“陸姑娘,他確實不在府中,林公子內功純厚,些許傷痛早已痊癒,他個性散淡如風,怎會在我這官宦豪門久留?”說罷苦笑了一下道:“我倒是想讓他住在府中才好。”
陸蔓看李隆基態度,倒也不像假話,咬了咬嘴脣道:“我弟弟他去了哪裡?走了幾日了?”
李隆基道:“他走了約不到十天,至於去了哪裡,江湖中人的事情我可不太清楚。”
陸蔓初時因擔憂而顯露的焦急已經漸漸冷卻下來,輕哼了一聲,緩步繞着那些車輛馬匹走了一圈,道:“那麼請問臨淄王此刻要去往何處?水袋,乾糧,肉乾,像王爺這般千金貴體,卻準備如此粗糙的食物,可千萬別告訴我您是要效仿高僧苦行,西去拜佛求經。”
她最後帶了“西去”二字,李隆基不由微微面色一變,陸蔓見狀,心中知道他有意遮瞞,暗自惱怒,道:“我對他是什麼情分你難道不知道麼?”說到此處又羞又恨,接着道:“當日我們匆匆離開太湖義軍,便再也沒有見過弟弟,我找他不過是一心盼他平安,你可是想嚐嚐南海派的移魂大法?”
話音剛落,便聽門口有人道:“蔓姐姐,你不要這樣待他。”
陸蔓聞聲渾身一顫,回過頭去,見萬秀立在門口,旁邊還有侍女攙扶,顯然是憑自身力氣站都站不穩當,對比當日晉州之時,越發的虛弱。
陸蔓急忙上前幾步,道:“你怎地爲他說話?我弟弟他……難道你就不擔心林公子麼?”
李隆基見珠兒一手摻着萬秀,另一手還挎着兩個包袱,身上還揹着一個藥箱,顯然是萬秀改變了主意,不由大笑道:“好了好了,人都到了,乾脆一併上路。珠兒,扶王妃上去!陸姑娘,你與你二師兄同往,也不過就是多一輛車嘛!”他放聲狂笑,心中卻悲傷之極,率先登上車去,高喊了一聲:“走吧!”便自己操起了馬鞭,揚鞭架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