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瓊橫抱着射月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小樓。甭說,從他回到許府到現在雖然已經很多天了,自己的住處還一次沒回過呢,他剛融合了這一生的些許記憶,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立刻涌起一絲久違了的感覺。
這麼多年來,就是在這個地方,年幼的雨寧曾被他欺負地夜裡偷偷哭泣,年紀更小的彩虹曾因弄壞他什麼玩意兒被府中管事的奶奶們當場訓斥,白家的憐兒曾對他怒目而視,許天行曾語重心長地教導他首要守禮重義,許夫人曾在他的病榻前衣不解帶地日夜照料,許家大大小小的下人都曾到過這裡。記憶中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都在許瓊踏進這院子的一刻統統浮現出來。
雙手橫託着軟綿綿地射月,許瓊卻不由自主地愣在當場。
“這,也是我的一段人生!”
雨寧在屋裡聽見了院門的動靜已經飛快地跑出來看。那天射月走在半路就被向二拉走的情景她是記憶猶新的,而之後齊四深深看她一眼,冷冷地告訴她此事不準對任何人說起的情景她也是記憶猶新。這些天公子一直在靈堂裡面沒出來,而公子帶回來的人則把靈堂所在的院子也日夜不休地圍了起來,她總是忍不住走近了去看,卻看不出半點端倪。
而射月被向二叫走時的對話,她卻真的不敢對任何人吐露半個字。就算再擔心公子她也不敢對人說,直到現在連彩虹都不知道公子在靈堂裡可能出了什麼事端,彩虹埋怨公子過了七天還不回房的時候,雨寧也只有輕輕嘆息。
然而在這個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公子忽然就出現在小樓前面,他個子不高,看上去也並不壯實,可是雙手橫託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射月卻顯得毫不吃力。這一切看在雨寧的眼裡都像是天人一般。
雨寧怔在門口,感覺到自己雙眼忽然就溼潤了,緊接着是面龐,那兩道溫熱正在迅速地向下劃去。卻見公子也在呆呆地看着她,忙胡亂擦了擦淚水,笑道:“公子,你回來啦……”
許瓊乍一看雨寧,也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情結涌上心頭,從他“記事”起這六七年裡,這姑娘從小丫頭做到大丫鬟,從跟着人打下手到獨力服侍自己,在自己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又在暗地裡流過多少淚水?“當年”自己非她不用,非把大丫鬟全打發走只留她在身邊,她到現在也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自己”少不更事的時候曾對她頤指氣使,取笑她、欺負她,她也都默默承受。現在,她見到自己回來,只一瞬就流下了清澈的眼淚。
“人,始終是一種感情動物啊!”許瓊想到了這裡,感到自己也有些感動,甚至思想中屬於“許瓊”的那部分好像還有些專屬於異性的好感在迅速地滋生,不由得脹紅了臉,有些不自在,想動了一動,驀得發現自己還抱着個射月,立刻清醒了過來,抱着射月就要往自己屋裡跑。
他把射月帶到自己這裡完全是下意識的,畢竟從太原一路回來,射月一直都和他同住,盡一個“最末等小丫鬟”的本分,雖然兩人都心知肚明並非那麼回事,卻也都覺得這是不能說透的。
雨寧忙喊道:“錯啦!公子,月姐姐要住樓上的……”話音未落,卻見許瓊的身影便倏得不見了,隨即聽到了樓上開門的聲音。
雨寧疑惑得揉揉眼睛,然後慢慢上樓去看。卻見射月已經被許瓊放在牀上,而許瓊也已經盤腿坐在了牀上射月的身邊。
“公子,這幾日,在靈堂裡吃用還過得去麼?”雨寧默默靠在門邊上,輕輕問道。
許瓊這纔想起來,靈堂外面如此守衛森嚴,想必是自己的衆手下封鎖了消息,所以雨寧並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不過現在他已經變了性子,對雨寧卻是親暱得很,笑道:“吃也沒吃好,睡也沒睡好,竟是傻傻地站裡好幾天呢。姐姐不用擔心,現下已沒事了。月姑娘有些勞累,我在這裡守着便是,告訴外面的人不要驚動了。”
雨寧正在說話,許瓊又道:“對了,姐姐可教他們仍按從前的安排,這幾日……恐怕還要四五日罷,誰也不用進來,我與月姑娘都不用吃什麼,只需清淨。若有事體,我自出去打點……一切多承姐姐忙碌了。”他說完便閉上了眼睛,只因他心念電轉,已經知道很多事情現在是不方便跟雨寧說的,與其說些說不清楚的話,還不如再委屈她幾日,日後再慢慢哄她就是了。
雨寧默默關上了門,在門口站了一會,輕輕走下樓去,卻見向二等一幫人已經目不斜視地往這邊奔來,見雨寧堵住門口,便問道:“寧姑娘,公子可是在這裡麼?”他們四親隨在許府多年,自然知道雨寧的名字。
雨寧輕輕道:“公子與月姑娘在裡面,傳話說月姑娘要休息,公子保護她,不讓人打擾,若有事公子親自出來料理。”
向二和衆人對視一眼,想了一想道:“如此我等不便在內院停留,請姑娘多多費心,若有緊急事情,二門上隨時有人候着,前後腰樓輪值人等但聽姑娘吩咐。”說罷帶着人急匆匆地就走。要知這是許府內院,且不說許天行是文官出身,還應該算是爲國盡忠的,就看在這些家當現在都已經算是許瓊的了,他們也自不敢在內多做停留。
一行人走後,雨寧還在站在門口沒有動,她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心裡這麼亂,難道是因爲公子適才望向她的眼神麼?那眼神裡忽然出現了許多久違了的東西,讓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一直都是輕輕地走路,輕輕地說話,就是因爲她怕聲音稍大一點便會震盪到這種砰然心跳的感覺,或者動作稍大一點就會把心從嗓子眼裡弄丟掉。
公子還是什麼都沒說,可是近七年的相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在雨寧的心裡,公子雖然還是那種過於常人的城府和可怕的冷靜,可是從前的公子卻已經悄悄回來了。
她斜倚在門框上,甜甜地笑了。
而許瓊現在最棘手的事情也恰恰是這一點。
兩段毫不相同的人生已經完全完全融合在他的思想裡,不再有任何衝突。可是隨之而來的確卻是人格的嬗變。對於這一點,從許瓊醒來沒多點就開始了深深地憂慮。
許瓊來到唐朝之後,之所以傷比別人好得快,練功比別人盡心,一是託了“許瓊”身體絕好資質的福,一是心性絕對異於尋常孩童,他有着一個未來一千多年後成年人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也有着與世人大不相同的知識體系,所以就算變成個孩子也會像在錐子裝在囊中一樣,隨時都要脫穎而出,他有着唯物史觀和對整體國學思想道家化了的理解,這種意識形態也是不同於當世之人的。
畢竟在六世紀的唐朝中國和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中國之間橫亙了一千多年的時光,佛道結合而產生的禪宗在唐朝後期有着長足的發展,宋朝理學逆時代潮流的崛起而,導致了明朝心學在把理學批駁得體無完膚的同時,進一步使整個國學體系向道家思想靠攏,清朝重儒學、敬佛學,可是骨子裡仍把老子的思想進一步發揚光大,甚至開始走向謬誤的極端,五四運動之後一切都不重要了,再到後來,演變爲以道家思想爲根基的國學在二十世紀末又開始佔領了思想的制高點。
所以掌握着新國學思想的許瓊回到唐朝之後,依仗着天生資質絕好的身體基礎,有些機遇便迅速把道心修煉到了極高的層次——這對他來說不過是閒着沒事思考一些問題罷了,如此簡單!
當然許瓊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一千多年後的我是我,一千多年前的我也是我,只有身體的不同而已,爲什麼同樣的思想,“未來”的我一無所成,“現在”的我卻一日千里呢?
難道是平行世界?不過他早就否認了這個這個觀點,因爲平行世界的說法是不科學的,基於蝴蝶效應的理論,一旦出現了平行世界那麼一點點的變化就會使兩個世界出現巨大的差異,而他眼前看到了,和從前學到關於唐朝的一鱗半爪,卻沒有絲毫的不同。
許瓊想這個問題還沒能想通,緊接着就又出現了新的問題:他自己的人格可能會面臨着分裂。
道理基本上相同。一個人擁有了兩種經歷,並且沒有了主次之分,那麼必然造成會有兩種世界觀、兩種人生觀和兩種不同的價值觀。現在的許瓊已經感覺到自己對於“這幾年來”熟讀背誦過的古代讀物記憶猶新,而“這幾年”形成的觀念也開始動搖他本源的思想基礎。
尤其是唯心辯證爲本唯物辯證爲用的邏輯習慣上。中國古代人民多溫和忠直,包括許瓊的本尊也是這樣,而許瓊現在需要的卻並不是這些,現在許瓊想些什麼事情都很可能經過激烈地思想鬥爭,對錯的觀點過於強烈。比如他抱着射月走在路上的時候,竟然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男女授受不親……
想到這裡,盤坐着的許瓊不由得露出一絲苦笑來。
其他的小問題倒沒那麼嚴重了,比如身高臂長等等習慣認識,這些許瓊只能拋棄從前的習慣了,看似一堵牆沒那麼高可是站在前面才發覺實際上高地嚇人——那樣的生活實在有些不自在,既然變成了小孩,就拿小孩的標準去衡量也罷,畢竟現在的狀況不同了,無須再刻意用最高的標準去要求自己鍛鍊。
許瓊坐在牀上苦思冥想,他把心念神識牢牢地控制在自己和射月的周圍,一絲一毫都不擴散出去,這也算是他這幾天除了融合記憶之後得到的新技能了。有效地瞭解和掌握着自己能力範圍之內的空間,實在比從前的粗放管理模式好得多。
然而就在他已經那麼做的時候,心中卻還是出現了一股不該出現的感應。
遠。非常遙遠的感覺!許瓊在接收到那股感應的時候就渾身劇震,他的信心在剎那間就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怎麼會這樣?我明明把心念都收在了一丈方圓之內,怎會從幾百裡外傳來這種類似天視地聽的感應呢?到底哪裡錯了!
許瓊剎那間緊張起來,他知道射月之所以不眠不休地爲自己護法九天就是爲了不讓自己的心念無限制地擴散出去而引來不必要地,甚至是致命的麻煩,而現在他自己已經有了控制的能力,卻還會有這樣的疏漏?
心念的力量可以感應到幾百裡外,這是從前的許瓊夢寐以求的能力,可是現在他卻並不希望達到這個效果,因爲第一他被空性碰撞過,知道心念到處亂跑遇見高人是會對自己非常不利的,幸好空性沒有惡意,若是個看自己不順眼的,舉手投足間都可以給自己點非常難受的顏色看看;第二是他被驪山老母語重心長的教導過,又是道心道法的不平衡問題,又是不能隨便沾染因果的問題,已經夠讓他膽戰心驚的了;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正在爲射月護法,或者他沒這個能力,但是他至少正守在射月的身邊,這個時候是他絕對不願意有任何意外出現的。
許瓊想不通,他當然沒有想通這些前因後果的能力,而當他日後終於有能力想通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其實竟如此的簡單。
問題就出在他對射月的絕對信任上。
許瓊基本上以爲“小狐狸精”射月是無所不能的了,不但射月的本領高強,並且她對了自己盡心盡力,在完全沒有自己主動配合的情況下不眠不休地與自己的心念對抗數日,射月如此的付出,許瓊怎會想到差錯出在她的身上?就算是可能想到了,也會立刻主動忽略掉,這純粹是出於感情問題。
導致射月出了差錯的人當然就是風從龍。
射月爲許瓊護法幾乎是用盡力全力,她絕不像是風從龍看到的那樣有些意識混沌的樣子,而是異常地警醒。就在風從龍剛剛想走近窗戶的時候她就已經察覺到了。
察覺到了風從龍的動向,射月自然就非常地緊張,她並不是換衣風從龍會有惡意,因爲她也已經瞭解許瓊這些手下其實都是十分忠心的,可是她自然不願意她和許瓊的那副樣子被人看到,尤其是被一個年輕的男子。她畢竟是個年輕的小姑娘,就算是她身手高明,可是臉皮畢竟很薄。
所以,就在射月出劍教訓風從龍的時候,便發生了那麼一點小意外。這意外使許瓊醒來之後莫名驚詫,也着實害怕過一陣子,不過也確實在不遠的將來,救了許瓊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