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六

天色陰沉, 午後狂風四起, 搓綿扯絮,輕柔的雪花夾雜着雪籽一起落下來, 淅淅瀝瀝。

半夏在房中燙酒,酒壺裡加了幾顆蜜煎梅子,香味像帶了鉤子, 引得人饞涎欲滴。

裴英娘倚着憑几,雙手托腮,眼巴巴盯着酒壺看。

小火爐的銅缶裡溫了七八隻酒壺,嶺南的靈溪、博羅酒, 江南東道的富水春、若下酒, 京兆府的石凍春, 長安西市的西市腔、郎官清, 梨花春、竹葉酒……都是各地進獻的美酒,有燒酒,也有滋味清甜的米酒。

裴英娘饞得不行,可惜李旦不許她吃酒——哪怕一杯都不行。她扭頭看李旦, 他正襟危坐,靠着火盆看一本經摺裝的奏疏。

她眼珠一轉,挪到李旦身後幫他捶肩膀,“阿兄……”

討好的話還沒說出口,李旦打斷她,“聽話,等奉御下次來給你診脈, 若是他說你能吃酒,我絕不攔着你。”

裴英娘頓時泄氣,懶得給李旦捶肩膀了,揮揮手,讓半夏撤走酒壺,東西都擺到他跟前了,他都不心軟,看來他這次是動真格的。

以前只要撒撒嬌,李旦早就軟化了,這一次怎麼不奏效,難道她得了什麼重病不成?

裴英娘胡思亂想,下巴擱在李旦肩膀上,對着他耳朵吹氣,“阿兄,奉御到底說什麼了?”

從公主府回到上陽宮之後,李旦幾乎不出門了,天天留在甘露臺守着她,內殿的宮婢守衛明顯比以前多,而且多出不少,很可能增派了一倍人手,奉御、直長天天爲她診脈……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抽走李旦手裡的奏疏,“到底怎麼了?” ωwш◆ тт kán◆ ¢ Ο

李旦笑了笑,回頭捏捏她的臉頰,柔聲說:“你身子虛弱,得好好調養。”

和其他世家貴女比起來,她這個年紀才懷孕其實已經很遲了,但是他仍然覺得早了點。

奉御到現在還不能確定,如果是真的,要不要把喜信公佈出去?

他掩下擔憂,刮刮她的鼻尖,捉住她的手輕咬兩下,“別瞎想,不能吃酒,讓忍冬煮醍醐給你吃?”

裴英娘輕哼一聲,吃醍醐還不如喝酪漿。

吃過午飯後,她又犯困了。

羈縻諸州的棉花送到長安、洛陽,坊市的牙人們爲了牟利,兩邊哄騙,一邊壓低收購的價格,一邊擡高賣出的價格。

朝廷屢禁不止。

最近接連風雪天,商隊不敢耽擱太久,急着賣出貨物,牙人瞅準時機,公然利用身份之便攪亂市場,不止在價格上面動手腳,還和胡人合作打壓農戶,坊市間頻頻發生摩擦,最後牽連出幾場大風波,雙方都攢了一肚子氣。

農戶們憤怒之下,一把火將新收的棉花全燒了,本是一時意氣,剛好那天是冬至,家家燒油鍋炸果子吃,北風肆掠,火星子蹦得到處都是,一眨眼的工夫,半座坊市都燒沒了。還燒死了幾個來不及逃生的老者。

裴英娘聽阿祿稟告完長安那邊的事,蹙眉道:“按律法處置,告訴阿福,妥善安置其他農戶,收集那些牙人的名單,但火災的事不許他插手。”

貪婪的牙人固然可惡,但放火導致無辜百姓流離失所的始終是農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她不能因爲同情農戶而罔顧朝廷律法。

對付牙人的方法多的是,唯獨不能用這種暴力手段,貿易上的事,不能次次動用權勢壓人,否則其他人有樣學樣,整個市場早晚會發展畸形。到那時,把整個東西市燒了也沒用。

阿祿應是。

接着討論了幾件其他瑣碎事情,裴英娘眼皮越來越沉,搖搖腦袋,端起茶杯啜一口茶,試圖趕走倦意。

“睡一會吧。”李旦攙起裴英娘,牽着她往內室走,眼神示意阿祿出去。

阿祿連忙告退,其他人乖覺,也悄悄走了。

瞌睡的裴英娘被李旦送進溫暖的錦被裡,渾身舒坦,閉上眼睛,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李旦揚手放下簾子,天氣不好,屋裡白天也得點燈,帳簾籠下來後榻牀裡光線昏暗,確實是個適合午睡的日子。

半夏送來湯婆子,李旦接到手裡,感覺不會太燙手,才掀開錦被塞進去,自己也跟着上牀,抱着裴英娘一起睡。

鼻尖縈繞着一股淡淡的幽香,他隔着錦被摟緊懷裡的妻子,能清晰感覺到她玲瓏起伏的線條,她不是以前那個瘦小的小十七了,那時候她只到他腰間,單手可以抱起她,現在她長大了,身姿嫋娜,窈窕有致。

他低頭親吻她的發頂,不管她多大,始終都是他捧在掌心裡的寶貝。

裴英娘做了個夢,夢裡她參加了一場喧鬧的宮宴,暮春時節牡丹花開,正是釀造阿婆清的時候,李旦袖子高挽,坐在杏樹下,親自爲她燙酒,她連吃了幾壺阿婆清,吃得臉通紅。

夢裡有多暢快,醒來時就有多失望。

她翻了個身,坐在腳踏上打絡子的半夏聽到動靜,立刻攏起帳簾,“娘子,該起了。”

冬日天短,白天睡多了,夜裡容易失覺,李旦叮囑過她們,不能讓裴英娘睡太久。

“郎君呢?”

裴英娘接過忍冬遞到手邊的熱茶,起身漱口洗臉。

“殿下進宮去了。”半夏點起几上的燈籠,內室亮堂幾分。

裴英娘眉心輕擰。

女皇不再公然打壓李旦,也不一味偏袒武承嗣和武家子侄,她忙着寵幸男寵薛懷義。

薛懷義是女皇的男寵之一,薛紹權衡再三後,嚥下屈辱,願意認薛懷義爲季父。

女皇很高興,賞賜了薛紹幾大車綢緞珠玉,並下旨敕封薛崇簡。

薛崇胤是李令月的第一個孩子,他出生時,沿路驛站派出快馬傳遞消息,喜訊報到長安,李治非常高興,破例冊封他爲郡王。剛出生一個月的薛崇簡和兄長一樣幸運,還在襁褓之中,便撈到一個爵位。

兒子和侄子,女皇都不信任,所以急需扶持起第三個勢力平衡朝堂。薛懷義此前曾爲她登基四處奔走,那些說女皇是神佛轉世的謠言就是從他口裡傳出來的,他還以和尚身份向女皇進獻佛經,女皇順利稱帝后,他得以飛黃騰達,進封大將軍、鄂國公。

薛懷義開始堂而皇之出入宮闈,他驕橫跋扈,敢當街指使豪奴把彈劾他的御史打個半死,氣焰囂張。

東宮屬臣怕李旦衝動之下把薛懷義也閹了,勸他儘量不要和薛懷義起衝突。

李旦這一次採納屬臣們的意見,很少主動進宮,以避免和薛懷義碰上。今天不是正日子,他突然進宮去,肯定出了什麼事。

裴英娘放下紫銅手爐,扶着忍冬的手走到外殿閣樓上,掃視一圈。

周圍甲士親兵層層護衛,遠處的內宮大門前更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望樓上時不時閃過一道亮光,那是警戒的兵士手裡的□□。

雪花撲進迴廊,氣氛沉重。

一陣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郭文泰躍上樓梯,走進閣樓,抱拳道:“娘子不必憂心,只是一點小麻煩而已。”

半夏捧着一件斗篷爬上高樓,“天寒地凍的,請娘子先添衣。”

郭文泰讓到一邊,等裴英娘披上斗篷,忍冬和半夏退出去,方接着道,“有個冀州文人,名叫蘇安恆,他上書女皇,勸女皇還政於殿下,女皇大怒,命人把蘇安恆收押,查清他的同夥。”

閣樓上風聲呼嘯,北風冷得刺骨。

裴英娘攏緊斗篷,“蘇安恆是誰的人?武承嗣安排的?”

那場針對李唐皇室的血腥屠戮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女皇明察善斷,不拘一格選拔人才,任用賢能,勵精圖治,社會安定,朝堂局勢安穩,文武百官競爲之用。

李旦從來不是急躁冒進之人,東宮屬臣也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暗藏鋒芒,不能挑起女皇的猜忌之心,豈會派人上書勸女皇還政?

蘇安恆忽然跳出來,實在蹊蹺。

郭文泰回道:“事出突然,已經派人去查了。”

蘇安恆並非京中官員,只是個文人而已,沒人留意過他。

閣樓上實在太冷了,半夏怕裴英娘吹出毛病,站在樓梯轉角的地方,揚聲勸她回內殿。

郭文泰想起李旦臨走前交待的話,心中一緊,連忙跟着勸。

裴英娘沒有堅持,李旦怕她擔心,把郭文泰留下來和她解釋宮城那邊的狀況,說明事情確實不算緊急。

回到房裡,火盆裡的炭火燒得噼啪響,她脫下斗篷,盤腿而坐,吩咐阿祿,“去邸舍打聽,南來北往的文人學士經過渡口時,一定會去邸舍聚飲留詩,蘇安恆既然能驚動陛下,必定有幾分真才實學,查一下他平時來往的人。”

阿祿應喏。

不一會兒郭文泰跟進房,“查清楚了,蘇安恆上書,完全是出於義憤。”

蘇安恆不是武承嗣安排的。

裴英娘稍一沉吟,“人是不是關在大理寺?”

郭文泰道:“是。”

“快派人去大理寺。”裴英娘皺眉說,“不能讓蘇安恆死在獄中。”

郭文泰飛快應一聲是,轉身出去分派人手。

雪越來越大,天很快黑了,窗外暗沉,內室反而顯得比白天更明亮。

裴英娘倚着憑几沉思,期間長史和郭文泰來甘露臺好幾次,向她徵詢意見,然後出去和外邊的僚屬商量,眼看着天完全黑透,雪依舊沒停,露臺上積了厚厚幾層白雪。

戌時半夏捧着熱騰騰的羹湯茶食,勸裴英娘用膳。

她吃了兩碗湯,囑咐小廚房的宮婢守着爐火,李旦隨時可能回來,宮城那邊不知道如何了,他肯定吃不了飯。

外邊的雪太大了,宮婢經過迴廊時,凍得瑟瑟發抖。

遠處響起鐘聲,裴英娘站起身,走到前殿的硃紅宮門前,眺望遠方。

殿前燈籠高掛,雪花四處飛卷,遠處黑魆魆的,什麼都看不清。

她倚着門框站了許久。

黑暗中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長靴踩過雪地,踏瓊碎玉。

李旦在精兵們的簇擁下拾級而上,身上披了件鳥羽黑氅,雪花落滿肩頭。他摘下笠帽,走到朦朧的燈光下,徑直走到裴英娘跟前,想拉她的手,手臂剛擡起,又放下了,他剛從外面回來,雙手冷如寒冰,“不早了,你先去安置。”

他要去七寶閣和長史、幕僚們議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就寢。

裴英娘問他,“蘇安恆呢?”

李旦解下黑氅,不慌不忙道:“無事,母親沒有當場命人誅殺蘇安恆,以後也不會殺他,這事對我來說並非壞事。”

他顯然早有準備,裴英娘點點頭,“阿兄,先吃了飯再走?”

李旦摸摸她的髮鬢,“不吃了,讓小廚房煮點嬌耳送過去。早點睡,明天我和你細說。”

裴英娘吩咐小廚房煮一大鍋薑湯,嬌耳、蒸餅、黍臛做好了,一併送到七寶閣去。

她洗漱過後早早睡下,四更過後恍惚聽見李旦說話的聲音,揉揉眼睛爬起來,“這麼晚?”

房裡沒有點燈,李旦掀起牀帳,身上帶着寒涼水氣,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聲音平穩從容,“還沒睡?”

裴英娘又躺回去,幫李旦揭開錦被,“我睡了,纔剛醒。”

李旦側身躺下,小心翼翼攬她入懷,“蘇安恆只是個意外而已,他出現的時機雖然敏感了點,其實正合我意。”

蘇安恆上書勸女皇還政,女皇震怒不已,但沒有藉機大開殺戒,這說明她心裡已經下定決心,以後會把江山還給李氏。

他下午奉詔入宮,女皇當着他的面對武承嗣大加讚賞,說了很多似是而非的話,言語間暗示太子的人選隨時能更換,武承嗣激動得聲音都變了。

李旦不動聲色,他穩操勝券,不必急躁。

裴英娘放下心來,原來只是虛驚一場。

蘇安恆石破天驚的舉動,看似給李旦招來很大的麻煩,其實正好是對女皇的一次試探。

“那……薛懷義呢?”裴英娘問出盤亙在心頭的疑問,“三表兄聽說要認薛懷義爲叔父時,當場變臉,簡郎洗三過後,他立馬改了主意,是不是阿兄你和他說了什麼?”

李旦頓了一下,道:“薛懷義遲早會死。”

女皇時時刻刻提防任何可能威脅她地位的人,他得不到母親的信任,武承嗣也得不到。

女皇深謀遠慮,絕不容許任何一方勢力獨領風騷。她以扶持男寵的方式平衡局勢,有四兩撥千斤之效……可惜她忘了,這個舉動也可能讓朝臣們離她越來越遠。

薛懷義引發衆怒,女皇已經表露出對他的嫌惡,控鶴府建立後,很快會有人取代薛懷義的地位。

李旦沒有出頭的必要,只需要靜靜等待時機到來,現在武承嗣比他更頭疼。

他輕輕拍一下裴英孃的腦袋,“寅時了,有什麼想問的,明天接着問,睡吧。”

裴英娘嗯一聲,心裡無比安定,擡頭蹭蹭他的臉,合目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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