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匆忙迎出。
傅端毅和西行一左一右陪着一位年輕將領大步流星而來。年輕將領身形高大矯健,大約二十四五歲的年紀,一張方方正正的英武面龐,一雙盛氣凌人的眼睛,頜下黑鬚如墨,氣勢如虎。
伽藍躬身爲禮,“四哥……”
“伽藍……”年輕將領急行數步,衝上來一把抱住了伽藍,“好兄弟,你果然沒死,你還活着,哈哈……”跟着他一把推開伽藍,神情激動地上下打量着,“好,好,活着就好。這兩年你是不是在突倫川?大人說你配發突倫川烽燧戍邊了,是真是假?你怎麼又到了這裡?”
“一言難盡。”伽藍伸手抓住年輕將領的胳膊,“來,四哥,帳裡說話。四哥,你怎麼會在這裡?明公也在行宮?”
“大人一個月前就到了行宮,着手安排迎駕事宜。”年輕將領一邊隨伽藍進帳,一邊興高采烈得說道,“某與三哥也是剛到不久,之前一直在懷遠鎮戍,因爲陛下馬上要到行宮,所以奉命趕回侍從護駕。今日在行宮正好遇到了龍勒鷹揚府的王郎將和傅錄事,還有鷲兄,這才知道你來了,於是不由分說,拉着傅錄事和鷲兄就飛馬而來。”
年輕將領進帳之後第一眼就看到了雪膚花貌的阿史那蘇羅,驚豔之餘不禁心生疑惑,伽藍哪來的膽子竟敢在軍中私藏豔姬?隨即又看到了薛德音,神情頓時大變,脫口驚呼,“薛大郎,你是薛大郎?”
薛德音微笑頷首,“四郎,別來安好?”
年輕將領又驚又喜,但心中疑竇叢生,這一刻竟然張口結舌,看上去有些愚鈍。
衆人紛紛坐下。傅端毅向江成之、阿史那賀寶和盧龍等人介紹了年輕將領的身份,他是昔年威震西陲的老帥薛世雄的第四子薛萬徹,現爲右候衛府高陽鷹揚府鷹揚郎將
薛世雄的大名如雷貫耳,不管是西北軍將士還是西土沙盜馬賊,對這位戰將都非常敬畏。薛萬徹年紀輕輕就能高居正五品的鷹揚郎將,顯然不是因爲他戰功卓著,而是因爲他是河東薛家的子弟,是薛世雄的兒子,擁有世家望族的高貴血統和身份。
人比人氣死人。出身普通官宦之家的王辯已經年近五十,而且戰功卓著,但至今不過就是個鎮戍西北邊陲的鷹揚郎將,不但飽受苦寒,還承擔重責,稍不小心就有丟官掉腦袋的危險,相比鎮戍河北高陽這等富裕安全之地的鷹揚郎將,其所獲之利懸殊太大。
這就是寒門出身和豪門出身在仕途上的根本差別,而這種差別在現行制度下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擴大了,所謂取才以賢的選拔制度比如科舉實際上就是“換湯不換藥”,只要豪門貴族始終把持着權力和財富的分配權,那麼寒門子弟和貧苦大衆就永遠沒有翻身之日,所謂的“取才以賢”就永遠是個謊言。實際上,當經文和教育等資源都被豪門貴族所控制的時候,寒門子弟和貧苦大衆又能出現多少絕世天才?對絕大多數芸芸衆生而言,金字塔的頂端永遠都是個遙不可及的夢想。
在這座大帳裡,薛德音、薛萬徹是豪門子弟,傅端毅是寒門出身,江成之、苗雨、李豹等軍官都是起自平民,伽藍、西行等人則出身卑賤,至於阿史那賀寶和盧龍,更是西北漢胡中的盜賊,所以薛德音和薛萬徹的“高貴”異常醒目,醒目到高貴者即便是謙恭的笑容也透出一股上位者的矜持和傲慢,卑賤者即便是喜笑顏開也是自慚形愧,孱弱的心靈彷彿被囚籠所桎梏,始終不敢逾約分毫,不敢打破這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已與自然渾成一體的階級界限。
寒暄一番後,阿史那賀寶和盧龍等人率先離開,他們有自知之明,終其一生,他們也甩脫不掉野蠻人的“標籤”,更不會被豪門所接受。
接着江成之和布衣等人也告辭而去。他們有幸結識豪門,有幸尋到在仕途上走得更遠的“靠山”,但以他們的能力也無法被豪門所認可,他們必須通過已經被豪門所接納的伽藍,纔有可能用自己的累累功勳換取一個正五品的鷹揚郎將,而正五品基本上就是他們仕途的終點。
最後帳內就剩下了薛德音、薛萬徹、傅端毅、西行、阿史那蘇羅和伽藍。
薛萬徹再一次關注蘇羅,眉宇間的不滿已經非常明顯,不過礙於伽藍的面子,不好把臉放下來而已。這裡是中土,是北方重鎮,是皇帝行宮所在,不是黃沙漫漫的蠻荒西土,這個胡姬怎會如此愚蠢,一點不懂規矩。
“這是泥厥處羅可汗的女兒。”伽藍介紹道。
薛萬徹先是驚訝,接着曖昧地笑起來,但伽藍接下來的話把他心裡的齷齪念頭一掃而盡。
“某曾經承諾,要讓她與可汗和可賀敦團聚。”伽藍說道,“目前看來,可汗杳無歸期,某隻好把她帶來中土。”
薛萬徹微微皺眉,欲言又止。
“這件事,還需要託請明公。”伽藍躬身說道,“請四哥務必相助。”
“你一直在突倫川?”薛萬徹疑惑地問道。
伽藍點頭。
“是某家大人託你照顧薛家?”薛萬徹指着薛德音問道。
伽藍搖頭,“此事說來話長,某與薛先生相遇,純屬偶然。”
“看來,長安發生的很多事,你都一無所知了。早在前年阿史那達曼到了長安後,他的泥厥處羅可汗封號就被廢黜,他現在的封號是曷娑那可汗。”薛萬徹面無表情地看了蘇羅一眼,說道,“可賀敦已經病故,阿史那達曼娶了宗室公主爲妻。依陛下的意思,阿史那達曼這輩子都休想離開中土了。”
伽藍面色微變,劍眉緊皺,眼神驟冷,目光立時望向了傅端毅和西行。泥厥處羅可汗到中土之後的變故就連薛萬徹都知道,老狼府怎會不知道?
傅端毅搖頭,西行也是搖頭。長孫恆安主掌老狼府後,兩個人都被邊緣化了,不知道這些消息情有可原。
傅端毅冷笑,“可賀敦病故?是真的病故,還是另有隱情?”皇帝爲了永遠留下阿史那達曼,完全有理由犧牲一位宗室公主。可賀敦“病故”,阿史那達曼再娶,這種小伎倆太拙劣了,傅端毅一眼就看穿了。
西行望着坐在伽藍身邊的蘇羅,目露同情之色,“早知如此,就不該帶她來。伽藍,我們有麻煩了。”
蘇羅一直在凝神傾聽,但她只聽懂了幾個字詞,不知道他們正在議論自己的父母。伽藍無聲嘆息,握住了蘇羅的手。蘇羅衝着伽藍甜甜一笑,“大兄,你們在說我嗎?”伽藍笑笑,轉頭對薛萬徹說道,“某能見到明公嗎?”
“當然。”薛萬徹笑道,“某飛馬而來,就是請你去衛府。某要尋大人的錯,他明明知道你還活着,竟然一直瞞着某。”旋即又指着薛德音問道,“伽藍,你告訴某,你是如何遇到薛大郎的?薛大郎又爲何隨你到了薊城?”
“四哥,某急切想拜見明公,能否現在就去衛府?”
薛萬徹立刻意識到伽藍不僅帶了一支西北馬軍團到了薊城,還帶了很多秘密。想想伽藍在西北是幹什麼的就知道了,即便他帶着軍隊去打仗,也是肩負着秘密使命,這一次或許也是一樣。
薛萬徹毫不猶豫,一躍而起,“走,去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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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苑,東征大行轅,右候衛府。
伽藍帶着薛德音和阿史那蘇羅,在阿史那賀寶和大巫、凌輝二火紫雲天精騎的扈從下,飛速趕到衛府。
轅門小校飛報大帳。薛萬徹領着伽藍等人走進營寨。不及百步,就看到一位三十多歲的軍官匆匆迎了上來,遠遠便舉手呼喚,“伽藍……”
“三哥……”伽藍飛步上前,與其緊緊擁抱,接着便是一番激動的話語,還有對老帥隱瞞真相的一連串抱怨。
“先生,這位將軍是誰?”蘇羅小聲問道。
“他是薛家三郎薛萬均。”薛德音小聲介紹道,“薛氏有兄弟四人,大郎叫薛萬述,二郎叫薛萬淑,都是驍勇善戰之輩,聞名軍中。”
蘇羅頓時敬佩不已,一門勇武,好強大的實力。薛世雄不過是河東薛家的一支,薛道衡也是河東薛家一支,薛世雄父子五人勇冠三軍,薛道衡父子侄四人學識淵博名震文苑,而這不過是河東薛家的“冰山一角”,由此可知豪門望族的龐大實力。
走近中軍大帳,遠遠便看到一位身材健碩的紫袍戎裝老者負手而立,一張方正的臉龐不怒而威,長髯飄拂,淵渟嶽峙,氣度超羣。
薛萬均、薛萬徹兄弟和薛德音、蘇羅、賀寶、大巫、凌輝等人在三十步外便停下了腳步。薛萬均兄弟可以再進,但其他人卻被侍衛擋住了,不給再進。
有侍衛傳大將軍令,河西右候衛府馬軍團旅帥敦煌即刻進帳。
伽藍大步上前,在老者五步外跪倒,大禮叩拜,“末將叩見大將軍。”
薛世雄神情冷峻,一雙眼睛滄桑而深邃,初始尚有絲絲喜色,但旋即就杳無蹤跡,只剩下冰冷的漠然。數息之後,薛世雄緩緩轉身,先是看了看左右站立的長史、司馬,然後舉步走進了大帳。
長史、司馬和錄事參軍、諸曹參軍事等屬官掾史面面相覷,目光從跪在地上的伽藍一直追尋到已經進帳的薛世雄,實在是想不明白薛世雄既然率衆在帳外相迎,給了從萬里而來的西北將士以最高禮遇,爲何只接受伽藍的拜見,又爲何面無表情地把伽藍和將士們仍在帳外,連句“辛苦”之類的客氣話都吝於奉送。
長史和司馬等衛府官吏都認識伽藍,當年大家都曾在西北並肩作戰,也知道他和薛世雄的關係可以用“情同父子”來形容,雖然伽藍曾救過薛世雄的命,但薛世雄給予伽藍的卻更多,於情於理,都不應該出現眼前這一幕。
大將軍爲何生氣?
伽藍心裡有算,他站了起來,先是與衛府的長史、司馬等屬官掾史見禮寒暄,氣氛頓時好了起來。之前大家都以爲伽藍死了,誰知突然間,伽藍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了,即便過去與他關係一般的人,這一刻也是驚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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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世雄坐在案几後面,眼神冷冽。
伽藍站在五步外,躬身再拜,“明公……”
“剛纔警略告訴某,馮孝慈和王威讓你帶來三個旅,但除了鄯善鷹揚府的馬軍第一旅,其他都是烏合之衆,甚至還有紫雲天的沙盜,魔鬼城的馬賊。”薛世雄的聲音很冷,冷得讓伽藍窒悶,“你能告訴某,這是爲什麼?”
薛世雄呼王辯的字,是一種親熱的表現,但對馮孝慈和王威則直呼其名,可見薛世雄真的生氣了。馮孝慈和王威都是薛世雄的帳下愛將,關係非常親密,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馮孝慈和王威竟然拿一支烏合之衆來糊弄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伽藍躬身低頭,一言不發。
薛世雄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警略出身差了一點,否則以警略的功勳,完全可以與馮孝慈、王威比肩,做個衛府將軍或者武賁郎將綽綽有餘。這次某好不容易尋到機會拉他一把,結果他們竟然橫生枝節,從中阻擾,豈有此理!”
伽藍還是不說話。他在龍勒的時候就知道王辯對馮孝慈和王威的做法極度不滿,認爲兩人不但不尊重老帥,還成心阻擾他在仕途上的進步,好在長安先免了他的官職,讓他陷入被動,否則一怒之下,他十有**會從龍勒鷹揚府直接拉走嫡系旅團,與馮孝慈、王威翻臉成仇。
“你爲何獻計於河西衛府?”薛世雄質問道,“爲何還要把沙盜馬賊帶到這裡?你難道不知道此事的嚴重後果?”
“某能活着回來,都是因爲這些兄弟的鼎力相助。”伽藍說道,“某如果把他們留在西土,必死無疑。”
“爲何?”
“因爲他們在西土已成衆矢之的,再無生存之空間。突厥人、吐谷渾人、鐵勒人、高昌焉耆龜茲等西域諸國乘着我大隋無力西顧之際,蜂擁而上,戰火不但在樓蘭燃燒,還將迅速蔓延到敦煌。”
薛世雄的眼裡掠過一絲詫異,“如此嚴重?”
伽藍當即把自己從突倫川一路殺回的經過,吐谷渾人攻佔且末,突厥人攻佔白山,莫賀可汗契苾歌愣被迫帶着整個契苾部落投奔大隋遷徙樓蘭一事,詳細相告。
河西衛府和老狼府爲了推卸且末丟失、西土局勢驟變的責任,蓄意欺瞞長安,很多事情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很多關鍵事件更是諱莫如深隻字不提,這導致中樞對西土局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河西兵力嚴重不足,除了鎮戍疆域太大,條件太過艱苦,西北財賦貧竭和人口稀少外,皇帝集全國之力進行東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伽藍說道,“假如東征再次失敗,中土內憂外患,必將陷入深重危機,其後果不堪設想,所以,某懇請明公,還是想辦法儘快把馮帥和王帥調離河西,以免明公實力毀於一旦。”
“東征再次失敗?”薛世雄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地問道,“理由是甚?何來驚人之言?”
去年東征失敗,損失慘重,薛世雄也被免職,但旋即再次起用,調任右候衛大將軍,統率右候衛府諸鷹揚。東征失敗是他今生最大的恥辱,假如再次失敗,他還有何面目存活於世?
“某尋到了薛德音。”
“薛德音?”薛世雄詫異問道,“你如何尋到他的?他與東征又有什麼關係?”
“薛先生就在帳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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