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炫這話說得有些虛了,以伽藍目前的身份地位,到了東都瞬間就會被成千上萬的達官貴族所“淹沒”,不要說有所作爲,連“冒頭”的機會都沒有。當然,假如伽藍是河內司馬氏的子弟,假如能贏得崔遜、李建成等豪門子弟的幫助,或許還有一顯身手的機會,但問題是,崔遜、李建成之輩會給他機會嗎?顯然,這些豪門子弟根本不會給予伽藍任何機會,拿伽藍當刀子當奴隸使喚可以,平等相待利益共享那是絕無可能。
伽藍搖搖手,臉上露出嘲諷之色,不知是自嘲,還是鄙視那些高高在上的貴族官僚。
“東都有某的親人,有某的兄弟朋友。”伽藍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滄桑和剛毅,“所以某要去東都,要搶在楊玄感攻佔東都之前找到他們,保護他們。”
衆皆無語,內心更爲忐忑。伽藍對未來似乎很悲觀,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難道皇帝和裴世矩因爲過度自信,錯誤地判斷了東都形勢,導致伽藍現在手足無措、一籌莫展?
“近鄉情更怯。”劉炫長嘆,“伽藍,該回家了。”
衆人驀然想到伽藍的出身,不禁齊齊注目望去。
伽藍負手而立,擡頭望着璀璨夜空,心神仿若隨着流星一起墜入無邊黑暗,一股濃濃的悲傷漸漸淌出身體,瀰漫四周。
“派人去臨清關。”低沉而嘶啞的聲音忽然打破了深夜的靜寂,迴響在衆人耳邊。
=
初七日,凌晨,丑時三刻。
伽藍在睡夢中被楚嶽喊醒。高泰飛馬回報,延津關失陷,楊玄感的軍隊正從延津關方向連夜渡河南下。
伽藍的推斷得到了證實,那麼在楊玄感帶着主力渡河南下之際,會不會安排一支軍隊繼續攻打臨清關,以期與河內同黨前後夾擊,繼而奪關西進,從河陽、孟津一線直殺東都,切斷關西和關東之間的聯繫?假如此策成功,長安援軍受阻於潼關、函谷關一線,那麼阻礙楊玄感攻打東都的第一個條件也將失去。當然,這個條件能夠實現的前提是長安必須忠誠於皇帝,並在第一時間馳援。長安是否忠誠於皇帝?是否會在第一時間馳援東都?
關隴本土漢姓世家貴族與河洛漢姓世家貴族一樣,都是帝國的既得利益集團,對皇帝所推行的激進改革策略持反對立場,比如京兆韋氏、武功蘇氏、河東柳氏,而從關隴崛起的武川系貴族集團也是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他們對皇帝的忠誠與他們在帝國所享有的權利是對等的,因此,留守或者固守於西京長安的大部分都是這些保守派或者中立派貴族,他們不願意到東都去,而皇帝更不想在東都看到他們。由此推測,長安的貴族官僚們是否忠誠於皇帝,是否在第一時間馳援東都,並不樂觀。
另外,無論何時都不要忘了山東貴族集團。
從中土盛行的近四百餘年的門閥士族政治來說,關隴貴族集團是中土的新興貴族集團,其崛起成長的歷史尚不足百年,而山東貴族集團卻是傳承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世家豪門,兩者在歷史底蘊、政治聲望和政經影響力上有着明顯區別。中土統一後,這兩個貴族集團在帝國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大打出手,這給了皇帝和改革派官僚不斷調整“再分配”方案的機會,而權利受損的貴族集團旋即聯手對抗皇帝和改革派官僚,他們的“武器”就是皇統,於是從太子楊勇開始,秦王楊俊、蜀王楊秀、漢王楊諒,一個個葬身於殘酷的政治鬥爭中,皇家家事之不幸,人生之悲慘,可謂慘不忍睹。今上在皇統的廝殺中艱難勝出,而掌控天憲之後的今上,把全部的憤怒發泄了出來,以改革爲武器,向帝國整個既得利益集團,包括貴族集團和官僚集團,發動了近乎瘋狂的“報復”。
然而,既得利益集團太龐大了,近四百餘年的門閥士族政治也太過根深蒂固了。
自魏晉開始,門閥和地方勢力坐大,皇權式弱,中央權力弱化。而自五胡十六國開始到中土統一之前,北方是漢虜共治,漢人的中央集權制和虜人的部落制混爲一體,漢虜兩姓的世家貴族掌控王朝,王朝頻繁更替。南方則是皇族和門閥共治,先是王與馬共有天下,其後便是貴族權臣的天下,王朝也是反覆更替。
中土統一後,先帝的改革宗旨就是皇權的集中,中央威權的提高,以圖重建真正的中央集權制。但因爲世家貴族和地方勢力太大,皇權的集中是以暴力掠奪相權爲代價。相權某種程度上就是中央威權,所以中央威權不增反減,出現了中央式弱,皇權和地方勢力兩頭坐大的畸形政局。今上繼位後,進一步擴大中央機構,進一步掠奪中央權力,由此進一步弱化了中央威權,而改州爲郡,在減少行政區域的同時,實行中央、郡、縣的三級行政制度,其本意是集權於中央,以便中央垂直管理,但實際情況是地方勢力迅速集中,與中央形成抗衡,中央威權由此進一步弱化。
也就是說,今上的激進改革,結果與他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馳。皇權是集中了,但世家貴族及其控制的地方權力也更大了,而中央威權的持續弱化,導致中央迅速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其中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過度役使民力,以致民怨沸騰;肆無忌憚的貪贓枉法,中飽私囊,以致義倉空虛,賑濟不力;更可怕的是,世家貴族和地方官府抱成一團,沆瀣一氣,欺君罔上,欺上瞞下,像鋪天蓋地的蝗蟲一樣不顧後果地掠奪帝國和帝國民衆的權力和財富。
這種政治背景下,東征加劇了社會矛盾,加深了帝國危機,而以楊玄感爲首的關隴保守貴族集團的造反,名義上是反對皇帝的改革,是爲民請命,爲蒼生某福祉,實際上是既得利益的貴族集團內部因爲“分贓不均”而大打出手,他們要自己控制帝國權柄,以便爲自己所在的貴族集團攫取更大的權力和財富打開方便之門。至於帝國、皇帝和平民的生死,根本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列。
由此推測一下,此刻那些身處西京的那些山東貴族,他們是支持楊玄感還是忠誠於皇帝?答案不言自明。
=
在衆人惶惶不安之際,伽藍打破了沉默。
“必須守住臨清關,必須擊敗楊玄感兩路夾擊東都之策,但是,誰敢保證長安一定會以最快速度派出援軍?而援軍一定會以最快速度趕赴東都?就算到了東都,誰又敢保證這支軍隊一定會浴血奮戰,與楊玄感力拼至死?”
衆人望着伽藍,神色各異,柴紹、宋正本、傅端毅和薛德音等人更是不安,因爲伽藍的疑問正是他們的擔心,假如未來的局勢又給伽藍說中了,那眼前這支三百騎的禁軍龍衛跑去東都幹什麼?送死嗎?
就在這時,方小兒飛馬回報,他們在大河岸邊巧遇河北大儒孔穎達。
“孔先生要來拜見劉老先生,所以……”
“所以你就把他帶來了?”
伽藍有些吃驚,方小兒這番話雖然破綻百出,但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孔穎達來幹什麼?
=
孔穎達三十歲左右便以其淵博的學識躋身於中土大儒之列,如今雖年近四十,但依舊丰神俊朗、風度翩翩。這樣一個聲名顯赫的人物站在伽藍面前,讓伽藍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崇拜之情。這種崇拜既有對孔穎達個人絕頂智慧的拜服,也有對中土源遠流長的文明、對中土儒家學說的一種頂禮膜拜。
“某已離開楚公。”
孔穎達坐在劉炫的對面,伽藍和薛德音打橫相陪,沒有寒暄,也沒有試探性的相詢,開門見山。
劉炫微微頷首,已經估猜到孔穎達離開楊玄感的原因,“黎陽那邊危在旦夕,目前也只有你去,才能勸說他們火速撤離。”
孔穎達一直待在楊玄感身邊,知道所有機密,而在過去一段時間裡,他通過各種渠道與河北各路義軍保持着聯繫,所以他去黎陽,無論怎麼說都行,只要把情況說得嚴重一點,甚至故意編造一些機密,足以讓河北義軍在畏懼之餘帶着饑民火速轉移。
“這不是重點。”孔穎達搖手,“重點是未來……”
孔穎達的目光轉向了伽藍。在他看來,伽藍能在河北殺出一條血路,不但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還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楊玄感的謀劃,可見其必定從裴世矩那裡獲悉了不少機密,正是在這些機密訊息的幫助下,伽藍才能在一次次的危機中化險爲夷。
孔穎達想知道這些機密,尤其是楊玄感舉旗之後,皇帝和裴世矩的應對之策,或者,皇帝和裴世矩的預期結果是什麼。這很重要,直接關係到山東人的未來決策,或者說,也直接關係到孔穎達和山東儒生們的未來。
伽藍給了孔穎達一個已經估猜到的也是他最希望聽到的答案。
“這場風暴必將對中央威權造成毀滅打擊。”伽藍遲疑了一下,又說道,“中央威權喪失了,此消彼長的是,地方權力無限膨脹,其結果可想而知。”
山東人幫助楊玄感造反,尤其那些山東世家望族,更是想方設法挑起關隴人的自相殘殺,目的是什麼?當然是爲了給山東人爭取最大利益。皇權凋落,中央威權喪失,世家望族及其所控制的地方權力無限膨脹,帝國政治再一次延續門閥士族制度,這不僅是山東貴族集團的政治目的,也是關隴貴族集團的政治要求。
在無法抗衡高度集中的皇權的情況下,貴族集團們再一次利用皇統向皇帝發動了“攻擊”,試圖遏制和打擊皇權,進一步弱化中央威權,用自下而上的策略顛覆改革,阻止中央集權制的完整建立。
皇帝在自己的太子薨亡,子孫後代迅速陷入皇統之爭,父子相殘手足鬩牆的悲劇再次重演後,出離憤怒了,於是進一步強化高度集中的皇權,在繼續堅持激進改革策略的同時,還西征東伐開疆拓土,試圖建立秦皇漢武的不世武功,用武功來進一步鞏固皇權和中央威權,遏制和打擊既得利益的貴族集團。
所以,楊玄感掀起的這場風暴,是貴族集團所需要的,也是皇帝和改革派官僚所需要的,但這場風暴的後果不利於皇帝和中央,帝國的“統而不治”可能演化爲最終的崩潰。
自秦漢以來,中土都是統而不治,因爲制度、交通、訊息等等原因,統一帝國的皇帝和中央對龐大的帝國疆域都是統而不治,地方官長實際上擁有軍、政、財和司法大權,地方自主權非常大,越是富裕的或者偏遠的行政地區,其與中央威權的對抗也越是激烈。
這一狀況在過去近四百餘年的中土分裂時期表現得尤爲突出,雖然先帝和今上都銳意改革,大刀闊斧地與世家貴族和地方勢力爭奪權力和財富,甚至在皇權的集中上卓有成效,然而中央威權卻始終未能建立,中央對地方的控制不但未能達到預期效果,反而在不斷的政治妥協中讓地方權力越來越大。
中央集權了,地方自主權太少,實際控制不了地方,反而容易形成無政府狀態,這是由當前的政經制度和交通訊息等各種落後的社會條件所決定的,所以中央必須分權給地方,與此同時,皇權爲了增大,又暴力掠奪中央威權,於是中央的權力越來越分散,而中央威權的弱化,必然導致地方自主權的無限制膨脹。這種膨脹不是皇帝和中央賦予的,而是由世家貴族及以他們爲代表的地方利益所決定的,爲了贏取更大的地方利益和小集團利益,世家貴族和地方勢力竭盡所能,無所不用其極,結果就形成了中央和地方的對抗,皇權更是在這種對抗中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寡人”。
皇權是增大了,但它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增大,因爲皇權的行使,必須建立在正常的中央和地方的權責關係上,如今中央威權喪失了,地方行政區域尤其那些偏遠郡縣更是遙不可及,試問皇權如何行使?難道像秦始皇一樣年年月月巡視自己的帝國?不過今上的確在仿效秦始皇,他自繼位以來,巡視帝國包括東征西伐的時間要遠遠多於待在京都的時間,而今上的這種做法,實際上進一步弱化了皇權和中央威權。
這些事,皇帝不知道?裴世矩、裴蘊、虞世南等帝國改革派大臣不知道?當然知道,所以,改革才迫在眉睫,而爲了推進改革,就必須打擊甚至摧毀朝堂上的反對派,於是他們需要一場政治風暴。那麼,風暴過後,皇帝和中央如何重建威權?又如何遏制、打擊和收繳地方權力?
政治鬥爭的首要原則是妥協,妥協不了就戰爭,戰爭之後再妥協。從今日的局勢來推測未來,像大河南北地區,政治妥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皇帝和中央不會向山東人做出重大妥協,雙方肯定要以戰爭來決定勝負。
伽藍說得很直白,準備打仗吧。
孔穎達突然輕鬆了。他只要把這一訊息傳遞給河北各路義軍,讓河北義軍首領們清醒地看到自己的未來,那麼義軍便會以最快速度撤離黎陽,各自迴歸老巢積極備戰。
“將軍打算去哪?黎陽?河陽?抑或渡河南下去滎陽?”
孔穎達沒有提到東都,顯然他在提醒伽藍,東都肯定失陷,不要去了,去了也是送死。
“不能去東都?”伽藍問道。
“誰能守住東都?”孔穎達反問。
“假若長安的軍隊能以最快速度支援東都,東都或許能夠堅守到皇帝和遠征軍的歸來。”
“假若?將軍既然知道長安的軍隊未必出關,又何必心存僥倖?”
伽藍望着孔穎達,神色漸漸凝重,“請教先生,何策才能讓長安的軍隊以最快速度支援東都?”
孔穎達看看劉炫,又看看薛德音,遲疑着,等待着。
劉炫兩眼微眯,不動聲色。薛德音與孔穎達也是多年知交,彼此熟悉,當然知道孔穎達的立場,所以也是閉緊了嘴巴。
“皇統。”孔穎達謹慎地說出了兩個字。
伽藍驀然意識到什麼,急切追問,“先生可否告之楊玄感在皇統上的選擇?”
孔穎達猶豫不決。
“楊玄感不會愚蠢到自立爲帝吧?”伽藍嘲諷道。
孔穎達笑着搖搖頭,“秦王。”
秦王?伽藍疑惑不解,目光從三人臉上緩緩掃過,最後停在薛德音身上,恭敬求教。
薛德音簡要介紹了秦王楊浩。“皇統之爭中,起關鍵作用的,常常都是外戚。”越王楊侗的母親是河洛劉氏,代王楊侑的母親是關中韋氏,秦王楊浩的母親是博陵崔氏。楊玄感爲什麼選擇楊浩做爲皇統繼承人,答案不言自明,純粹是爲了向山東貴族集團做出妥協,以贏得山東人的支持。
“柴紹是否知悉?”伽藍問道。
薛德音想了一下,不敢確定,躊躇不言。
“除了李建成,還有其他人可以把這個消息送到長安嗎?”伽藍停了片刻,補充道,“最好是值得信任的,能給我們帶來切身利益的人。”
劉炫、孔穎達和薛德音不約而同地望向伽藍。
“河內司馬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