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柴守禮放縱惹官司

劉崇諫困厄思投降

杜氏看着寬敞的新家,心中百感交集,道:“陛下不但給你升了官,還賜了府邸,待你真真不薄,你一定要忠心不二,不能辜負陛下的信任和器重。”趙匡胤道:“是啊,陛下待兒不薄,阿孃所言,兒一定牢記於心。”頓了一頓,又道:“阿孃,兒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杜氏道:“說罷,甚麼事?”趙匡胤道:“我已經遣張瓊去河中接苗先生的夫人來京師了,兒想讓他們夫婦都住在這裡,你說這樣可好?”杜氏道:“新家房子多,多他們夫婦二人,還熱鬧一些,有何不可?苗先生一個人住在定力院,怪無聊的,要他早點搬來。”趙匡胤道:“他若是覺得悶了,就去街上給人瞧病,或者給人相面,倒也自得其樂。”杜氏道:“先前房子小,則平和咱們一家擠在一起,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如今府邸大了,多出來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索性把他的夫人也接來。你們在外面做你們的大事業,咱們婦道人家在家裡做咱們的小事。”趙普道:“這隻怕不妥罷。”杜氏皺眉道:“有甚麼不妥的,我當你是自家的親侄兒,元朗當你是親哥哥,這裡也是你的家。”趙匡胤笑道:“還等甚麼,回家去接嫂嫂罷。”趙普連聲說好,趙匡胤又道:“我明天就向陛下上表,推薦你爲節度使掌書記。”趙普道:“別忘了楚昭輔和王仁瞻。”趙匡胤頷首道:“不會忘的,快去快回。”趙普滿懷欣喜,出了府邸。

家裡大致收拾完已經快到戌時了,趙匡胤回到房間,只見賀貞一言不發的坐在牀沿邊上,道:“已經不早了,上牀歇罷。”賀貞側過臉去,並不搭腔。趙匡胤大奇,問道:“今天是咱家喬遷之喜,怎麼一臉的不高興?”賀貞道:“那就要問你自己了。”趙匡胤更是大惑不解,問道:“我甚麼時候惹你生氣了?”賀貞道:“我問問你,今天你與那媒婆眉來眼去的是怎麼意思?現在升官了,大約瞧不上了我是不是?”趙匡胤反問道:“我怎麼和媒婆眉來眼去了?”成親之後,爲了生計,在外的時候多過在家的時候,當真聚少離多。捫心自問,夫妻間的感情雖然淡薄了許多,可是從未與別的女人眉來眼去。他聽聞此言,自是覺得莫大冤枉。賀貞質問道:“還說沒有,我都親眼瞧見了。媒婆要走,你卻偏偏要送,臨分別的時候還依依不捨。”趙匡胤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我送她是爲了問清楚匡義的事,你可別想歪了。再說我是甚麼人,你不知道嗎?”賀貞道:“從前是從前,現在你貴爲殿帥了,身份不一樣了,眼界也高了,當然瞧我覺着礙眼了。”說着竟然垂下了眼淚。趙匡胤覺得她這是在無理取鬧,平復一下心情,道:“我雖然做了殿帥,成爲了節度使,在尋常人面前似乎高不可攀,但是在當朝簪纓權貴眼裡算不上甚麼,要想在朝廷裡站穩腳跟,與權貴結爲姻親,不失爲一個好辦法。因此拜託媒婆向魏王提親。沒有升官之前,一直沒有回信,升官之後,魏王才答應了這門親事。”賀貞不懂官場上的生存進退之道,聽得一臉茫然。只聽得趙匡胤又道:“和媒婆眉來眼去的事純屬無稽之談,我明天要覲見陛下,然後去殿前司上任,早些睡罷。”

次日趙匡胤上表舉薦趙普爲掌書記、楚昭輔爲節度推官、王仁瞻爲節度判官。節度使文屬官有掌書記、行軍司馬、參謀、推官、判官等。武屬官有兵馬都指揮使、都知兵馬使、衙內都指揮使、虞候、都頭等。既可朝廷闢任,亦可節度使舉薦。柴榮見他只舉薦三名文屬官,當即準允,又道:“搬新家了?”趙匡胤回道:“臣昨天搬的家,家母見陛下賜了座大府邸,千恩萬謝,還囑咐臣效忠不二。”柴榮點了點頭,又道:“甚麼時候去殿前司上任?”趙匡胤道:“臣現在就去。”柴榮道:“一支百戰勁旅要的就是軍紀嚴明,回去之後,着重整肅軍紀軍規。”趙匡胤應聲說是。柴榮又道:“有些人官做大了,做起事來顧慮重重,變得畏手畏腳了,你可不要學他們。無論何時都要拿出在六合斬殺臨陣退縮士卒的勇氣,快刀斬亂麻。不要怕得罪人,只要做的是對的,有朕給你撐腰,儘管放心大膽去做。”

退出大殿,沒走多遠,只見範質與王溥並肩而來。趙匡胤當下行禮道:“下官見過二位相公。”王溥和範質都微笑點頭,王溥乃是官場老狐狸,表面上對誰都客客氣氣。範質卻不一樣,不僅性情倔強,而且頗有些恃才傲物。位居首相,一覽衆山小,一衆同僚,誰也沒有放在眼裡。若在從前,趙匡胤這等小人物恭恭敬敬見禮,眼睛皮子都不會眨一下。畢竟現在他不同往日了,既是殿前司第二號統兵官,又是節度使,柴榮親信的武將,因此含笑回禮。範質問道:“趙殿帥見過陛下了?”趙匡胤道:“見過了,下官舉薦了三位幕僚,陛下已經準允了。”範質點了點頭,道:“咱們也要覲見陛下,回見。”言罷邁步進了大殿。王溥問道:“聽說搬新家了?”趙匡胤道:“下官昨天剛搬的家。”王溥道:“這麼大的事怎麼也不知會一聲,本相好到府道賀。”趙匡胤道:“不敢驚動王相公大駕。”王溥道:“你這麼說就太見外了,改日一定登門道賀。”趙匡胤忙說不敢,王溥道:“本相先進殿了,回頭再說。”言罷匆匆進殿。

來到殿前司,石守信、王審琦等人及終軍士站成幾排,畢恭畢敬行禮道:“見過殿帥。”趙匡胤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氣?”石守信道:“公是公,私是私,身爲下屬,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絕不能因私廢公。”張瓊道:“你搬新家了,咱們湊份子準備了禮物,下值之後就送過去。”趙匡胤笑道:“多謝衆兄弟了,過些日子,匡義成親,兩件喜事一併操辦,一定請衆兄弟上門喝喜酒。”衆人大聲叫好。趙匡胤又道:“說完了私事再說公事,兵練的怎麼樣了?”石守信道:“咱們每天督促操練,十天才休一天。”趙匡胤轉身道:“駙馬,下官想現在就去軍營看看。”張永德頷首準允。

衆人騎上軍馬,簇擁着趙匡胤走進軍營。趙匡胤是整軍練卒的行家,看了一天,先褒獎衆人不辭辛勞,盡職盡責,而後才指出不足之處。小到軍容站姿,都不厭其煩,一一指正。

這日查閱完文書之後,柴榮和符二妹來到御花園散心,二人走進涼亭坐下。符皇后雖然臨終留有遺言,二妹進宮之後立爲皇后。但是柴榮現在隻立她爲妃嬪,尚未立爲皇后。柴榮道:“羣臣爲皇后上了‘宣懿’的諡號,朕也以爲恰如其分,因此準了。工匠們正在日夜趕工,再過十多日懿陵就要建成了。下葬皇后之後,我就要再次親征南唐。我不在的這段時間,管理後宮、照料皇子的重擔就落在你肩上了。”二妹性情柔弱,不及姐姐精明,面露難色,道:“照料皇子,倒也不難,可是管理後宮,我沒有做過,只怕力有不逮。”柴榮笑道:“後宮好比一個大家,無非宮女太監、吃喝拉撒等事,說好管也好管,說不好管也不好管。只要記住一條,世間萬事,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中有軍中的規矩,後宮有後宮的規矩,誰逾越了規矩,就要責罰,絕不能和稀泥。要是有甚麼無法決斷的事情,儘管寫信給我。”二妹頷首說是。

正說之間,孫延希領了河南府尹來到御花園。孫延希上前道:“陛下,河南府尹求見。”柴榮道:“朕並沒有傳召你,出了甚麼大事,急匆匆從洛陽趕來見朕。”河南府尹行禮道:“臣擅自進宮覲見陛下,的確有件大事。”柴榮站起身來,道:“進來說罷。”河南府尹卻不走進涼亭,拿出一道奏表,道:“臣要上奏的事都寫在了表上,請陛下過目。”言罷將奏表遞給孫延希,又道:“陛下看了奏表,就會明白了,臣告退。”不待柴榮準允,竟然自行離去。孫延希道:“陛下還沒有準允,怎麼就走了?這個河南府尹好生目無君王。”柴榮也覺得河南府尹舉止古怪,當下道:“把奏表給朕看看。”孫延希當下遞上奏表。

柴榮還沒有看完就神情大變,重重將奏表扔到涼亭裡的石桌上。符二妹見他面帶怒容,道:“陛下息怒,究竟出了甚麼事?”柴榮指着奏表道:“你自己看。”符二妹看了看柴榮,拿起奏表,仔細看了一遍,問道:“河南府尹上奏之事是真的嗎?”柴榮道:“我看不是假的,要不然他也不會沒有傳召就急匆匆覲見了。”符二妹問道:“陛下準備如何處置?”柴榮正色道:“國有國法,殺人者償命。”符二妹道:“可是他是陛下的元舅啊,還須從長計議。”

原來河南府尹在表上奏稱,柴守禮在洛陽與人爭風吃醋,在鬧市殺人了。若是尋常人出了人命官司,早就鎖拿收監了。可是天下人都知道柴守禮名爲‘元舅’,實則是柴榮的父親。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既不敢鎖拿柴守禮,也不敢審理案情。思來想去,除了柴榮自己,放眼天下還沒有一個人敢接手這個案子。於是快馬加鞭趕來開封,把這個燙手的山芋拋給柴榮。唯恐柴榮過問案情,無法回答,拼着‘冒犯王駕’之罪,趕緊溜之大吉,實則也是爲了避禍自保。

王溥、王彥超、韓令坤等九位將相的父親居住於洛陽,與柴守禮合稱‘十阿父’。柴守禮身份最爲尊貴,韓倫、王祚等九人尊爲老大,唯其馬首是瞻,指東絕不敢往西。這十個老傢伙加起來都好幾百歲了,但是卻爲老不尊。他們臭味相投,在洛陽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不是調戲良家婦女就是聚衆賭博鬧事,總之每天不鬧出一點動靜,就渾身不自在。非要把偌大的洛陽鬧得雞飛狗跳,烏煙瘴氣不可。他們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官府不敢過問,平民百姓更加不敢招惹。人人畏之如虎,談十阿父色變,名聲臭的不能再臭了。十阿父所到之處,莫說是人,便是雞犬也避之不及。這次柴守禮殺了人,河南府尹再也不敢瞞而不報,只得親自上表,陳述案情。

柴榮性烈如火,敢於對天地咆哮,敢於橫掃敵國,但是面對柴守禮,卻無可奈何,沒有了脾氣。柴守禮犯再大的錯,終究是父親,總不能一刀砍了罷?可是河南府尹已經呈表上奏,也不能置若罔聞。要不然他更加膽大妄爲,還不把洛陽殺血流成河?符二妹道:“也許案情不是這樣的,不如派遣官員去洛陽覈查。”柴榮搖頭道:“這麼大的案子,河南府尹斷然不會說謊。”沉吟片刻,對孫延希道:“元舅在洛陽殺人了,你去洛陽一趟。”孫延希大吃一驚,小心翼翼問道:“見了元舅,小人該怎麼說?”柴榮踱了幾步,道:“無論你怎麼說,總之要告訴他,以後老老實實的,不要再惹是生非了。若是執迷不悟,縱然朕能包容,老天也不會縱容。即刻動身,和柴茂一起去。”孫延希剛剛轉身,柴榮又道:“等等。”孫延希轉過身來,問道:“陛下還有甚麼吩咐?”柴榮道:“無論誰是誰非,終歸元舅錯了,人死不能復生,與人家商量商量,賠些錢財。告訴韓倫、王祚那些老頭,都老老實實的,不要再跟元舅惹是生非。”孫延希應聲說是。

符二妹見柴榮仍然神情不悅,笑道:“一樁小事而已,陛下不必放在心上。”頓了一頓,又道:“過幾天小妹就要出嫁了,前天阿孃和小妹進宮,說是許配給了趙匡胤的弟弟。”柴榮道:“魏王嫁女,我不但要賞賜禮物,還要親臨魏王府,你和我一起去。”符二妹道:“多謝陛下。”柴榮道:“魏王勞苦功高,再說又是宣懿皇后和你的小妹出嫁,親臨王府道賀理所當然。”

孫延希和柴茂快馬加鞭趕往洛陽,一進家門,但見柴守禮赤着上身,揹着一根荊條站在院,不禁相顧愕然。兩人急忙上前,孫延希道:“元舅,您這是做甚麼啊?”柴茂皺眉道:“阿爹,你這個樣子不嫌丟人嗎?”柴守禮梗着脖子道:“我知道你們是來鎖拿我的,不必你們動手,我自己先把自己綁起來,這便押我去京師問罪罷。”話猶未了,三位夫人楊氏、黃氏和王氏呼天喊地而來。黃氏哭道:“你們可不能抓人啊。”柴茂道:“我回來不是鎖拿阿爹的。”柴守禮道:“不來抓我,那你回來做甚麼?”柴茂道:“陛下着我回來訓斥訓斥你。”柴守禮聞得此言,氣得跳腳,道:“你是兒我是爹,老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柴茂皺眉道:“你聽清楚了,是陛下命我訓斥你的。”

孫延希道:“元舅這個樣子,給別人瞧見,還不笑話死了,趕緊穿上衣服。”一邊說話,一邊解開荊條。柴守禮道:“我這是負荊請罪。”他背上一點傷痕也沒有,柴茂早就看出了古怪,譏道:“荊條上的刺都給你拔了,你這算哪門子負荊請罪,騙鬼罷。”柴守禮白了一眼,穿上上裳,問道:“陛下果真不是命你們來抓我的?”孫延希道:“千真萬確不是。”柴守禮提着心終於落下,長長吁了口氣,道:“這樣我就放心了。”轉頭對王氏道:“還楞着做甚麼,趕緊吩咐廚房準備酒宴。”又對孫延希道:“進去說話。”

來到客廳,柴守禮道:“孫都知請上坐。”孫延希欠身道:“元舅面前,小人怎敢上坐?元舅請坐,小人站着就是了。”柴守禮道:“在皇宮裡,你是陛下最貼心的人,看到你就到陛下一樣,莫再推辭,請上坐。”孫延希這才告謝落座。楊氏是柴榮的生母,母以子貴,身份非比尋常,陪着柴守禮坐下,問道:“陛下近來可好?”孫延希道:“陛下在淮南淋了雨着了涼,回到京師之後,雖然吃了藥調理,可是似乎沒有斷根,夜裡有時會聽得他小聲咳嗽。”楊氏一陣傷心難過,拿出絲帕抹淚。柴守禮嘆了口氣,道:“要攻打南唐,派遣幾員大將就是了,何必御駕親征?落下病根,可不是鬧着玩的。”孫延希道:“小人服侍過五位君王,論說勤政,陛下是第一位。每天理政到三更半夜才睡,雞叫就起,當真日理萬機,三皇五帝以下,再也沒有比陛下更勤政的君王了。”

楊氏埋怨道:“都怨你。”柴守禮大奇,鼓起眼珠道:“又怨我甚麼?我哪裡又做錯了?”楊氏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都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沒有一點正形,整日與一幫狐朋狗友們東遊西蕩,惹是生非,陛下多半是給你氣病了。”柴守禮原本是嘴硬之人,與人爭吵,歪理邪說一套一套的,從來不肯吃虧。不分出輸贏,決計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楊氏搬出了柴榮,他就無法辯駁了。歪着腦袋,一聲不吭。柴茂道:“阿爹,鬧市持刀殺人,這是多大的案子啊,換成別人,只怕腦袋早就砍下來了。你還能安安生生坐在這裡,還不是因爲陛下姓柴嗎?”柴守禮也知道自己錯了,耷拉着腦袋道:“我知道錯了,我改,我改還不成嗎?”又小聲嘀咕道:“那河南府尹太不地道了,居然把這事捅到了皇帝面前。”楊氏問道:“你說甚麼?”柴守禮道:“沒有甚麼,我說我改,以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本本分分做人,不給陛下丟臉。”楊氏道:“你能這麼想,看來真的懂事了,陛下那麼忙,以後再不要給他添亂了。”柴守禮連聲說是。

這天是趙匡義迎親的日子,府邸裡張燈結綵。趙匡胤晉升殿前都指揮使、匡國軍節度使,搬了新家,又是趙匡義迎親的大喜日子,可謂是三喜臨門。賓客如雲,歡聲笑語,熱鬧非凡。其實歸根結底,還是人們看在趙匡胤的面子。要是他官職低微,不受柴榮重用,那來這許多人捧場道喜?此即所謂的‘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人情皆是趨利避害。富貴時人人阿諛奉承,敗落了不落井下石就已經是手下留情了。世態冷暖炎涼,自古皆然。自從他升官以來,那些平素沒有多少交往的人竟相巴結奉承。他性情豪爽,喜好交友,朋友自是越來越多。縱然如此,頭腦清醒之極,知道甚麼人能夠深交,甚麼人要若即若離。表面上雖然一視同仁,稱兄道弟,實則心裡自有一本帳,這便是人情世故。

石守信等人充當儐相,在門口迎來送往。石守信眼見張永德行來,大聲道:“駙馬到。”趙匡胤迎了出去,行禮道:“見過駙馬。”張永德對隨行的僕從道:“拿賀禮。”趙匡胤收了禮物,道:“駙馬太客氣了。”張永德道:“今天你家三喜臨門,應當的。”趙匡胤又道:“駙馬請進。”張永德搖頭道:“不進去了,我還要去魏王府,今天陛下要駕臨魏王府,朝裡的文武大臣也都去,我不去不好。”送走了張永德,又迎來了王溥,請進書房,分賓主坐下。王溥笑道:“今天府上真夠熱鬧。”趙匡胤道:“來的除了親戚之外,都是朋友。”王溥笑道:“你交遊廣闊,看來是性情中人,因此朋友衆多。”趙匡胤道:“下官生平有兩大喜好,一是喝酒,二是交友。”王溥道:“與符魏王結爲姻親,你這步棋走的高明之極。”趙匡胤一付憨憨模樣,道:“這是舍弟與魏王小女姻緣巧合罷了,這是上天註定的姻緣,非人力所能及。”

兩人相視一笑,王溥又道:“陛下要除授節度使,範質橫加阻攔,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你爲了升官,連自己父親的性命也不顧了,急功近利。本相當殿駁斥,說得他無言以對,陛下才打消了疑慮。”爲了討好趙匡胤這位新貴,暗中早就有人通風報信了。趙匡胤當下道:“多謝王相仗義執言。”王溥神情義憤填膺,道:“範質獨攬大權,橫行霸道慣了,我最看不慣他這副假模假樣的清高模樣。”趙匡胤知道他們之間早有嫌隙,道:“既然他擋住了王相,何不想想辦法,讓他搬個地方。”王溥何嘗不想扳倒範質,取而代之,只是苦於沒有大的把柄,否則不必趙匡胤提醒,早就動手了,當下搖頭道:“先帝和陛下都十分寵信他,再說他沒有大的過錯,要扳倒並非是件容易的事情。”頓了一頓,又道:“今天登門,爲的是向你道喜。魏王嫁女,我該去魏王府了。”比起符彥卿這位元勳國戚,無論威望還是資歷,自己都遠遠不及,再說今天柴榮駕臨魏王府,文武百官們理所當然都前往祝賀。趙匡胤有自知之明,也不挽留,道:“下官送相公。”

送走王溥不久,迎親的隊伍回來。張瓊喜道:“新郎官回來了,快奏樂放鞭。”樂手們當下奏起了喜樂,他自己則點燃了鞭炮。迎進新娘,禮成之後,大開宴席。張瓊等人鬧起了洞房,趙匡胤則在席間執盞,頻頻勸酒。

南唐在境內施行鹽茶專賣,控制着鹽茶貿易,並且強徵糧食和帛,稱之爲‘博徵’,又在淮南施行軍田,淮南百姓苦不堪言。柴榮討伐南唐,淮南百姓以爲救星來了,撫掌相慶。簞食壺漿,牽着羊拎着酒,歡迎周軍。但是柴榮剛返回開封,周軍的軍紀就敗壞了。殺人掠奪,無惡不作。大失所望的淮南百姓在山間湖邊建起堡壘自守,以農具爲兵器,用厚紙做鎧甲,奮起反抗,稱之爲‘白甲軍’,只打得周軍抱頭鼠竄。周軍屢屢受挫,李重進只得收縮兵力,死死圍困壽州。他知兵惜兵,卻不惜民,缺點顯而易見,但是軍事上的才能也高人一等。壽州被圍困數月,早已糧食罄絕,能吃的幾乎都吃完了,樹皮都啃的乾乾淨淨了,就差吃人了。可是劉仁瞻抱着必死之心,絕不投降。南唐援軍幾次三番增援,都被打敗,無可奈何,只得駐紮於紫金山。十八座連環營寨重重疊疊,互爲犄角,與壽州城遙相呼應。雖然近在咫尺,可是爲周軍隔絕,始終無法接近一步。想要向城中投遞糧食,簡直就是做夢。周軍無數次猛攻硬打都無功而返,李重進仰望高聳堅厚的城牆,也是傷透了腦筋。

這天傍晚,劉仁瞻回到府邸。偌大的府邸裡除了堂屋點着一盞油燈之外,其餘的地方都沒有燈光,漆黑一片,顯得陰氣森森。壽州被圍困長達數月之久,內外隔絕,不但糧食盡絕,連燈油蠟燭藥材器皿等日常用物也十分奇缺。府邸裡好歹還存有一點燈油,尋常百姓家都早已沒有了燈油,到了夜晚,只能摸黑了。劉夫人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知道是劉仁瞻回來了,迎了出去,道:“官人回來了。”劉仁瞻點了點頭,走進堂屋,問道:“崇贊、崇諒還有崇諫不在家嗎?”劉崇贊是長子,劉崇諒是次子,劉崇諫是最小的兒子。劉夫人道:“他們一早就出去找吃的了,現在還沒有回來。”頓了一頓,又道:“被圍困數月,城裡能吃的都被吃完了了,軍馬吃了,樹皮也肯幹淨了,甚至蚯蚓也有人挖來吃。這個時辰還沒有回來,只怕甚麼吃的也沒有找到。”劉仁瞻道:“夫人應該約束他們,不應該出去與百姓們爭奪食物。”劉夫人嘆息一聲,道:“他們從前都年輕力壯,現在一個都餓得皮包骨頭了,我哪裡忍心阻攔啊。從前崇諫是個一百六十斤的胖子,現在餓得只剩六十斤了,我瞧着就難受。”劉仁瞻道:“他從前養尊處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所以胖成那樣。現在受點小小磨難,正好鍛鍊心志,知道一飯一羹皆來之不易。”劉夫人道:“話雖如此,可是這種日子究竟要到甚麼時候?援軍早就來了,怎麼還不驅逐敵軍?”

劉仁瞻道:“許文稹、邊鎬、朱元三人加在一起,也無法逼退李重進,這個大周第一悍將果真不是浪得虛名。”許文稹是永安軍節度使,邊鎬是督軍使,朱元是北面招討使,他們三人受齊王李景達之命率領五萬軍馬馳援壽州,駐紮於紫金山。劉夫人問道:“李重進果真那麼厲害?”劉仁瞻點了點頭,道:“此人雖然厲害,但是並非無懈可擊,只是我還沒有想到辦法。”劉夫人嘆息一聲,道:“我真替官人擔心?”劉仁瞻問道:“夫人擔心有天城池給敵軍攻破?”劉夫人搖了搖頭,道:“壽州被圍困以來,官人豈止憂心忡忡?不過大半年的時間,你的頭髮都白了,憔悴了許多,我擔心的身體。”劉仁瞻道:“夫人多慮了,我精力充沛的很,敵人越是強悍,我越有精神。沒有打敗李重進,我不會倒下的。”頓了一頓,又道:“圍困之局不知甚麼時候方能化解,甚麼東西都要省着用,沒有必要就不要點燈了。”

劉夫人答應一聲,正要吹滅油燈的時候,劉崇贊三兄弟到了前院。三兄弟年紀往下都相差只有一歲,劉崇贊和崇諒的容貌與劉仁瞻有六七分相似,而劉崇諫臉面則像劉夫人。進得堂屋,劉夫人問道:“找到吃食沒有?”劉崇諫一臉沮喪,道:“城裡到處都是找吃食的人,咱們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到這幾顆野菜。”劉崇讚道:“每家每戶都沒有了糧食,爲了搶一條蚯蚓一隻蟲子,都有人大打出手。”劉崇諫道:“餓得快要斷氣了,我去做飯。”兄弟三人來到廚房,劉崇諫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道:“二位哥哥,我餓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你們生火做飯罷。”劉崇贊搖了搖頭,道:“你自小都喜歡偷懶,現在還是這個樣子。”劉崇諫道:“我從前可是一百六十斤的大胖子,現在餓得面黃肌瘦,只剩下骨頭了,二位兄長好歹心疼一些。”劉崇諒生性詼諧,好說笑話,笑道:“從前你胖的像個肉球一樣,現在多好,可以用玉樹臨風來形容。”劉崇諫苦笑道:“甚麼玉樹臨風,簡直就是一陣就吹散架了。”嘆息一聲,又道:“好懷念從前吃肉的日子,肥羊肥鴨,現在想想到流口水。現在要是有頭肥羊,我連骨頭都要啃的乾乾淨淨,一點渣都不剩。”一邊說一邊咂咂嘴。越想越想,恨聲道:“天殺的李重進,死死圍困壽州,有朝一日,我抓住了他,活活餓死他,讓他也嚐嚐捱餓的滋味。”

劉崇贊往鍋裡倒了些水,又往竈裡放了柴火點燃。劉崇諒打開米缸,稻米已經見底了,皺眉道:“大哥,稻米快完了,你來瞧瞧。”劉崇贊看了看,只得道:“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解圍,省着點吃,洗兩把。”劉崇諒依言抓了兩把稻米洗淨,放進鍋裡。劉崇諫揉着肚子道:“米粥甚麼時候纔好啊,我快餓死了。”劉崇諒道:“哪有那麼快,不想等就去睡覺,睡着了就不知道餓了。”劉崇諫道:“我倒是想睡,可是肚子餓的生疼,想睡也睡不着。”劉崇諒笑道:“那就老老實實等着罷。”劉崇諫恨不得現在就喝粥,催道:“大哥,快點添柴,把火燒的旺些。”劉崇讚道:“阿爹吩咐,現在甚麼都要省着用,甚麼東西都不能浪費。”

過了一陣,鍋裡飄出陣陣米香,劉崇諫口水都流出來了,急得團團轉,不住問道:“好了沒有,好了沒有?”劉崇贊白了一眼,道:“瞧你這點出息,你好歹也是堂堂節度使的兒子,怎麼沒有一點定性?不做事也就罷了,整天想的都是吃吃吃。縱然米粥熬好了,也是阿爹阿孃先吃,輪不到你吃第一口,一邊呆着去。”劉崇諫受了訓斥,賭氣道:“我不吃,餓死算了。”言罷摔門而出。劉崇諒道:“大哥,你剛纔口氣是不是太重了?”劉崇讚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道:“我心裡煩,脾氣有些不好,剛纔語氣是重了些。”劉崇諒道:“我去勸勸三弟。”劉崇贊搖頭道:“他是甚麼脾氣,你還不知道嗎?過一會兒就會回來的。”話聲剛落,卻見劉崇諫擡腳走了進來。劉崇諒哈哈一樂,道:“大哥,你可真是神機妙算啊!”又對劉崇諫道:“剛纔是誰賭氣走的?”劉崇諫歪着腦袋道:“自家兄弟鬥鬥嘴而已,我虛懷若谷,海納百川,纔不會爲這點小事生氣。”劉崇讚道:“你是聞到粥的香味了罷?”劉崇諫並不做聲,趨到竈旁,嬉皮笑臉道:“大哥煮粥的手藝越來越好了,瞧着一鍋粥煮的香氣四溢,令人食慾大開,好粥好粥!”劉崇諒學着他搖頭晃腦的樣子道:“小弟奉承人的本領漸長了,瞧你口吐蓮花,馬屁拍的不露痕跡,好一張伶牙俐齒,佩服佩服!”三兄弟相視而笑,適才的不快一掃而光。自壽州被圍困以來,人人自危,整日整夜提心吊膽,惶恐不安,難道一次苦中作樂。

過了一陣,稻米粥熬煮好了。說是米粥,不過是一大鍋清水加兩把稻米,外加幾顆剁碎了的野菜而已。縱是如此,劉崇諫餓的慌了,仍是垂涎欲滴。劉崇贊盛了兩碗,端到堂屋,道:“阿爹阿孃,吃粥了。”話猶未了,外面傳來叫門的聲音。劉仁瞻道:“有人叫門,去看看誰來了。”劉崇贊快步走到門前,打開大門,見是清淮軍兵馬都監周廷構和營田副使孫羽,當下行了一禮,道:“侄兒見過二位叔伯。”周廷構問道:“藩帥在家嗎?”劉崇讚道:“阿爹在家,二位叔伯請進。”周廷構比孫羽高半個頭,但是孫羽反倒比周廷構壯實一些。

周廷構一邊走向堂屋一邊道:“藩帥,好消息,咱們有救了。”劉仁瞻站起身來,問道:“甚麼好消息?”周廷構進了堂屋,道:“適才紫金山上援軍用烽火傳遞訊息,要修築一道長城,連接到壽州之後,就能投遞糧食了。”孫羽道:“只要這條長城築成,咱們就有救了。”兩人言辭之間信心百倍,都面露喜色。劉仁瞻卻沒有絲毫喜悅之情,道:“李重進不是瞎子,修築所謂的長城,這麼大的動靜,他不會看不見,一定會千方百計毀壞。”周廷構道:“我想許文稹他們大約沒有別的辦法了,終於想出了這個主意。”劉仁瞻道:“就算這道長城築成,也只能向壽州運送糧食,最多也只是不敗的局面,要扭轉頹勢,還是要想辦法打敗李重進。”頓了一頓,又道:“他們要修築長城就修罷,有糧食總比沒有好。”

孫羽見桌上放着兩碗清可見底的米粥,問道:“藩帥就吃這個嗎?”劉仁瞻道:“有的人家連這樣的米粥都吃不上,有這樣的米粥吃,我已經很知足了。”周廷構恨恨道:“天殺的李重進,做的未免太絕了。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挖出他心肝。”眼中噴着熊熊怒火,滿口牙齒挫的格格作響,恨不得生啖了李重進。劉仁瞻喟然長嘆,道:“不是他做的太絕了,而是我南唐無人,沒有能夠與之匹敵的驍勇大將。”聽到這裡,周廷構和孫羽相顧悵然。劉夫人怕劉仁瞻餓了,於是岔開話題,問道:“二位吃了沒有?若是沒吃,喝點米粥罷。”周廷構和孫羽都只吃了一餐,早就有些餓了,但是又不便叨擾,於是要告辭而去。劉夫人笑道:“到了這裡沒有那麼多客套,再說也沒有好吃食,二位若不嫌棄,將就墊墊肚子。”又道:“贊兒,給二位叔伯盛粥。”劉崇贊答應一聲,又盛來兩碗米粥。

劉崇諫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米粥,還把鍋裡的大半稻米撈起來吃了。當時吃了個水飽,可是到了半夜,卻又餓醒了。越餓越是難受,越難受越餓,在牀上翻來覆去的打滾,像油鍋裡的煎餅一樣備受煎熬,心想再這麼下去,就要活活餓死了,這種日子甚麼時候才能到頭?越想越是害怕。他心中其實早就有過投降的念頭,只是一直不敢喧之於喙,想了一會,咬了咬牙,推醒兩個兄長。劉崇贊揉了揉惺忪睡眼,斥道:“三更半夜的,你不好生睡覺,又作甚麼妖?”劉崇諫道:“大哥,再這麼下去,咱們都要活活餓死了,必須要想個辦法活下來。”劉崇諒問道:“你想到了甚麼退敵之計?”劉崇諫道:“事到如今,我就直言不諱了,除了投降,咱們沒有別的活路了。我想好了,明天咱們三兄弟一起勸說阿爹投降...”劉崇贊怒道:“胡說,你不知道爹寧死不降嗎?敢說這種話,不怕阿爹打斷你的雙腿嗎?”劉崇諫道:“我就是害怕才拉上你們的呀,阿爹萬一發怒,也好有人解救。”劉崇諒譏道:“你這是自己想死,還要拉上咱們墊背是不是?你真真切切聽清楚了,要說你自己去說,咱們可不陪你自尋死路。”

劉崇諫見他們兩人榆木腦袋不開竅,急得蹀足捶胸,道:“怎麼說你們兩個好呢?這麼坐以待斃纔是自尋死路,投降也不見得就是甚麼醜事。大周皇帝幾次三番勸說阿爹投降,還說要重用阿爹,投降之後,官職只會高不會低。萬一哪天城池給人家攻破,再投降就晚了。”劉崇贊正色道:“阿爹誓死與壽州共存亡,投降二字休要再提。咱們是親兄弟,這些話你說就說了,咱們不向阿爹告密,以後你絕不能再提。”劉崇諒道:“駐紮在紫金山的援軍要修築一道長城,長城築好了,咱們就有救了,你耐心等着罷。”

劉崇諫聞得此言,不禁渾身是氣,發作道:“等等,還要等到甚麼時候?等咱們全都餓死了,許文稹、邊鎬、朱元三個傢伙就高興了。現在纔想到修築甚麼長城,往壽州運送糧食,早先做甚麼去了?只怕長城還沒有動工,我就給餓死了。他們這是在見死不救、落井下石,是在故意陷害咱們。這三個無能之輩坐擁五萬大軍,龜縮於紫金山,不敢與李重進決戰,簡直無能之極,飯桶之極,早就該一個個拉出去砍頭了。”劉崇贊和劉崇諒見他大吼大叫,情狀近似癲狂,不禁相顧愕然。劉崇諒道:“你要是有本事,怎麼不自己去和李重進決戰?”劉崇諫生性懦弱,打死他也沒有膽量與李重進決戰。他嚥了咽口水,道:“二哥,你莫要門縫裡看人,小瞧於我。常言道:兔子急了還咬人,把我逼上了絕路,我還真敢與李重進單打獨鬥。不出三個回合,定能將他斬於馬下。”劉崇贊和劉崇諒都知道他這是在吹牛皮說大話,相視一笑。劉崇讚道:“瞧不出來,你還有這麼大的本事,咱們可要刮目相看了。”劉崇諫道:“我現在是餓了,心慌腿軟,沒有一絲力氣。要是能飽餐一頓,立刻就殺出城去了。不殺得敵軍人仰馬翻,絕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