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巡戰場走遍四州地

請高人使盡千般法

收復秦、鳳、成、階四州,乃是柴榮削平天下的第一戰,權衡再三,最終以鳳翔節度使王景兼西南面行營都招討使,宣徽使、鎮安軍節度使向訓兼西南面行營都監,共同討伐後蜀。與此同時,也在緊鑼密鼓的做着征伐南唐的準備。大周與南唐以淮河爲界,要擊潰南唐,必須渡過淮河,然則舟船不足,於是舉國徵集舟楫,訓練水軍,以備渡河之戰。

五月二十四日,王景下令進攻。周軍初戰告捷,一舉拔掉後蜀境內黃牛等八座營寨。其後雙方互有勝負,戰況僵持不下,周軍難以前進一步。柴榮着急,後蜀皇帝孟昶比他更急,於是派遣使者前往北漢和南唐,邀請他們出兵,一同對付大周。翰林學士李昊領了國書,日夜兼程來到金陵,覲見南唐皇帝李璟。李璟年約四旬,長臉秀目,頜下一部鬍鬚,渾身透着一股儒雅書生之氣。李昊行禮道:“見過唐帝。”李璟問道:“蜀帝遣你來使,所爲何事?”李昊道:“周軍近來侵犯我國,吾帝邀請唐帝出兵,共同伐周,這是吾帝的親筆信,請唐帝過目。”言罷呈上國書。

李璟仔細看了一遍,蜀國皇帝孟昶只是在信中邀請出兵,並未說明周軍攻打蜀國的原由,於是問道:“無緣無故,周軍爲何要攻打貴國?”李昊回道:“漢代的時候,秦鳳成階四州乃屬漢地,周軍口口聲聲說道四州乃是中原故地,要吾國歸還四州,不然就兵戎相見。”李璟道:“四州併入蜀國,乃是漢代的事,柴榮現在索要,簡直就是在耍無賴。”李昊頷首道:“唐帝所言正是,當初雄武軍節度使何重建以秦、成、階三州歸附吾國,又不是吾國明火執仗硬強來的,柴榮這般強詞奪理,簡直就是無事生非。”李璟問道:“如今戰況如何?”李昊耍了個心眼,避重就輕道:“別看周軍來勢洶洶,但是我蜀軍枕戈待旦,奮勇殺敵,早已擋住了周軍的攻勢。就在我動身之前的六月初五日,周軍與我蜀軍在威武城遭遇,雄武軍節度使李廷圭擊敗周軍,俘獲周國濮州刺史胡立等人。我軍以逸待勞,再憑藉山形地勢之利,擊潰來犯之敵易如反掌,指日可待。”頓了一頓,又道:“吾帝下詔,新建‘破柴都’之軍。軍中數千雕面猛士,勇不可擋。此軍一出,勢必如沃湯潑雪,周軍望風而逃。周帝名爲柴榮,‘破柴都’就是擊破柴榮的意思。”

李璟頷首笑道:“此乃好兆頭,柴榮必敗無疑。”頓了一頓,又道:“蜀帝還邀請別國出兵沒有?”李昊回道:“吾帝還邀請北漢出兵。”李璟嗤之以鼻,道:“太原一戰,北漢損失慘重,元氣大傷,只怕有心無力了。”李昊問道:“請問陛下,是否願意出兵?吾帝說了,兩國夾擊,周國腹背受敵,必敗無疑。攻破周國之後,兩國平分土地人口。永爲友邦,絕不食言。”李璟即位之初就對外用兵,攻滅閩楚二國,收入囊中,自負文韜武略,深知李昊所言不盡不實,沒有說實話。果真如他所言,蜀國僅憑一己之力就能大敗來犯之敵,何必急匆匆的邀請自己出兵?孟昶一口吞下週國,豈不是好,何必要讓利與人?正因爲戰局艱難,故而想到了自己。他看破卻不點破,微微一笑,道:“兩國的使者不絕於途,再說我與蜀帝情誼深厚,他既然邀請我出兵,沒有推辭的道理。”李昊心中大喜,問道:“請問陛下,何時能夠出兵?”李璟微微一笑,道:“出兵不是遊山玩水,方方面面,須得精心謀劃,準備軍需糧草,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回去轉告蜀帝,我會擇日出兵的。”李昊見他含糊其辭,口口聲聲說道出兵,卻言明日期,若再催促,顯得央求一般,只得道:“既是如此,我便回去向吾帝覆命了。”李璟笑道:“我也不寫回信了,請回去轉告蜀帝,柴榮欺人太甚,倒行逆施,人神共憤,我決計不會袖手旁觀。”李昊頷首說是。李璟又道:“蜀地乃天府之國,不乏奇山異石,幽洞仙境。然江南山清水秀,景緻怡人。貴使要是不急,不妨在金陵遊玩幾日,領略江南風光。”李昊急着回去覆命,道:“陛下美意,我心領了。下次如果還有幸出使貴國,一定多些呆時日,盡情領略江南風光。”言罷告辭而去。

李璟當即召見皇太弟李景遂和四弟齊王李景達,烈祖李昪駕崩之時,李璟在梓宮前盟誓,相約兄終弟及,皇位兄弟相傳,因此立三弟李景遂爲皇太弟,居於東宮。反而長子燕王李弘冀鎮守潤州,一年之中父子君臣難見幾面。李景遂三十五六歲年紀,面色白淨,顯得十分文雅。李景達三十二三歲年紀,與兩個兄長都不一樣,身形魁梧,頗有英武之氣。李璟把蜀國的國書交給二人傳閱,李景遂和李璟一般的風流儒雅,整日與文人儒士們吟風弄月,觸景生情,流連忘返,並不留意國事。他看了國書之後,一言不發。李景達卻道:“這可是天賜良機啊!”李璟微微一笑,問道:“四弟說說,如何是天賜良機?”李景達道:“如果應邀出兵,周國腹背受敵,就算不能攻破周國,趁機奪下幾座城池,將整條淮河收入囊中也是好的。”李景遂搖頭道:“蜀帝孟昶在信中寫道,蜀軍屢戰屢勝,我看未必。”李璟頷首道:“是啊,蜀軍如果真的氣勢如虹,屢戰屢勝,怎麼會邀請咱們出兵相助?正是吃了敗仗,這纔想到了咱們。再說他不止邀請我國出兵,還邀請了北漢出兵。既邀請咱們,又邀請北漢,看來他是真的急了。”李景遂道:“皇兄,依我之見,不如再等等看看。”

李璟道:“我已經回覆了蜀國來使,答應出兵,不過沒有定下確切的時間。”李景達道:“皇兄,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當此良機,不能猶豫不決,請早做定奪。”李璟笑道:“四弟,你終究還是心浮氣躁了一些,你仔細想想,天上豈有白白掉餡餅的好事?蜀軍如果打得過周軍,豈會相邀出兵佽助?咱們先按兵不動,坐山觀虎鬥。如果蜀軍失利,咱們也沒有甚麼損失。如果蜀軍得勝,咱們再順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豈不更錦上添花?”李景遂道:“皇兄說的是鷸蚌相爭,漁人得利之策,四弟可否領悟?”李景達道:“清淮軍節度使劉仁瞻上報,說是對岸周軍行止詭異,幾乎每天都有舟楫和木料運到對岸,似乎在做侵襲我大唐的準備。種種跡象不同尋常,不得不防。”

李璟聞得此言,站起身來,踱了幾步,道:“對岸的周軍如此大張旗鼓,確是不得不防。四弟,你即刻去淮河巡視,探聽周軍的虛實。”李景達頷首說是。李璟又道:“柴榮先是大敗劉崇,現在又征伐蜀國,看來的的確確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冷笑一聲又道:“不過他再厲害,也沒有翅膀,飛不過長江天塹。”頓了一頓,又道:“三弟,你是皇太弟,我委你全權處置軍國大事,以後要多多留心國事。”李景遂道:“我正要與皇兄說這件事,請皇兄召回李弘冀。”李璟神情不悅,道:“你以爲當年在先帝的梓宮前歃血爲盟,立下皇位兄弟相傳的誓言是假的嗎?”李景遂急忙擺手,連聲說不,道:“皇兄的誓言當然不是假的,皇兄愛護小弟,也是真的。不過你有子嗣,而且還不止一個,皇位應該傳給子嗣。李弘冀是長子,當立其爲太子,將來繼承大統。”微微一笑,又道:“其實皇兄知道,我性情疏懶,醉心於詩詞歌賦,流連於山光湖色,于軍國大事實是一竅不通。我當不好皇太弟,只求爲一王爵,生平足矣。”李璟道:“當初的盟誓,言猶在耳。君無戲言,我可不是說說而已。你不要三心二意,安安心心做好皇太弟。”李景遂問道:“我做皇太弟,那弘冀如何安置?”李璟沉吟片刻,道:“我會妥善安置他的。”

收復四州之戰,雖然初戰告捷,但是後來雙方互有勝負,從五月打到七月,往往一座營寨幾經易手,始終僵持不下。戰事曠日持久,進展不大,好比一碗溫吞水,周軍已顯疲憊之態。

這天李谷面見柴榮,道:“陛下,王景等勞師遠征,持久無功,再加上糧草接應困難,軍心浮躁,不如罷兵罷。”收復四州是爲了解除後顧之憂,而後傾盡舉國之力征伐南唐,柴榮豈會輕言退兵?他沉吟片刻,道:“雖然戰事原地踏步,沒有多大進展,但是不能罷兵。”聲音雖不洪亮,但是語氣斬釘截鐵。李穀道:“仗打到如今,已然困難重重,糧草接應困難,士氣萎靡不振,再僵持下去,就怕功虧一簣。蜀國已經知道陛下的厲害了,不如儘早罷兵,保留兵力,以退爲進,以後再做打算。”柴榮道:“咱們這邊確是困難重重,我想蜀國也絕不輕鬆。相公所言雖然老成持重,但是朕還要看看。”李谷見他固執己見,只得作罷。

雖然每天都有戰報傳回開封,可是柴榮畢竟不在前線,做不到了若指掌,纖微在目,更不知道戰況僵持不下的癥結所在。他想到派遣一個可靠之人前往前線巡視,看看這仗究竟還能不能打下去?如能打下去,勝負究竟幾何?打戰不是兒戲,一戰能夠興邦,一戰也能亡國,此人不但要精通兵法,而且要忠心耿耿,絕不能說一句假話。思來想去,最終選中了趙匡胤。趙匡胤剛剛升任殿前都虞候,沒有靠山後臺,沒有顯赫家世,爲了前程,爲了身家性命,想必也不敢說假話。主意既定,當下傳召趙匡胤。

趙匡胤匆匆入宮,躬身行禮,道:“臣見過陛下。”還沒有等他開口詢問,柴榮就道:“你去前線巡視,看看收復四州之戰能否大獲全勝。”趙匡胤應聲說是,又道:“陛下還有甚麼要交代臣的?”柴榮不答反問,道:“你知道朕爲甚麼要選你巡視前線嗎?”趙匡胤不假思索道:“因爲陛下信任臣,知道臣不會謊報軍情。”這般回答,柴榮甚是滿意,點了點頭,道:“你是朕潛邸時的舊臣,朕自是信的過你,望你不要辜負了朕的信任。”趙匡胤肅容道:“臣看到甚麼,聽到甚麼,都會如實回稟,絕不摻雜一句假話。”柴榮道:“收復四州之戰,不說關乎國運,可是也至關重要。到了前線,多看多聽多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打下去。至於行軍部陣,該怎麼打,就不要置喙插手了。”唯恐趙匡胤到了前線,得意忘形,僭越職權,仗着欽使的身份插手戰事,因此囑咐一番。趙匡胤回道:“臣謹遵陛下之命,到了前線,絕不多嘴多舌,插手戰事。”柴榮點了點頭,道:“戰況緊急,瞬息萬變,你即刻動身罷。”趙匡胤道:“臣告退。”

趙匡胤在前往殿前司的路上,一直琢磨柴榮的用意,之所以派遣自己巡視前線,就是不想半途而廢。戰局進退兩難,舉步維艱,如果要罷兵,何必派遣自己巡視前線。其實他自知這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萬一自己斷言能夠大獲全勝,但是王景卻偏偏打了敗仗,豈不是欺君罔上之罪?天子雷霆震怒,一百顆腦袋都不夠砍的。就算柴榮一念之仁,放過自己,前程也必毀於一旦,再想升官,難如登天。但是爲報答柴榮的知遇之恩,也展現自己才能之計,還是義無反顧,毫不遲疑的答應了。

來到殿前司,趙匡胤向張永德稟告前線之行。張永德還沒有明白是怎麼回事,趙匡胤就已經出了殿前司。回到軍營,帶領張瓊,騎上快馬,往前線而去。他知道戰局只爭朝夕,絕不等人,雖然匆忙動身,但絕不丟三落四,想的十分周到,騎兩匹馬,還帶兩匹馬。人不休息,四匹馬輪流休息,儘早趕往前線。

開封距離鳳翔大約一千四五百里路程,關山漠漠,雲河迢迢。爲了不負柴榮信任,趙匡胤帶領張瓊日夜兼程,披星戴月,拼命趕路。兩人每天只睡二三個時辰,餓了吃口乾糧,渴了就喝口清水,沒有半點耽擱延誤,只五天時間就到了鳳翔。徑直來到中軍,面見王景,說明來意,並呈上柴榮的親筆手諭。王景驗明正身之後,道:“欽使一路鞍馬勞頓,想必十分辛苦,請先到後堂稍事休息,換身衣裳,過會本帥爲欽使接風洗塵。”趙匡胤二人急着趕路,連日來沒有洗過一次臉更沒有洗過一次澡,臉龐眼角鼻子孔裡滿是灰塵油污,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淨的,整個一個灰人,顯得邋遢髒污之極。要是伸手一拍,勢必灰塵飛揚。饒是他們二人鋼筋鐵骨,五天急行一千四五百里路程,早已腰痠背痛,渾身似乎散架了一般。又累又餓,真想先飽餐一頓,然後再美美的睡上一覺。可是戰況緊急,還要回去覆命,一刻也不能耽誤。趙匡胤笑道:“陛下等着下官回去覆命,接風洗塵就免了罷。藩帥美意,下官心領了。”王景見他推辭,也不強求。

趙匡胤問道:“請問藩帥,有地圖沒有?”王景指着木案道:“這就是地圖,欽使請過目。”趙匡胤走到案旁,仔細觀看,不時以手劃線,問道:“請問藩帥,我軍是否從陳倉道進發?”王景道:“正是,欽使有何高見?”趙匡胤頷首道:“兵出陳倉道,當然沒有錯。藩帥請看,黃花谷山巒連綿,乃是出鳳州唯一的路徑。要是能奪取黃花谷一帶,扼守關隘,設下埋伏,採取迂迴之術,誘敵深入,必能大敗蜀軍。”王景連連點頭,道:“欽使言之有理。”趙匡胤微微一笑,道:“下官只是奉詔前來探查虛實,原本不該喧賓奪主,說三道四。這只是下官的一點淺薄見識,怎麼出兵,還是該由藩帥定奪。”頓了一頓,又道:“下官想扮成砍柴的蜀民,混進四州,請藩帥準備一點乾糧,物色一名會說本地話,熟知地形的嚮導。”王景道:“這卻不難,欽使稍等片刻。”趙匡胤笑道:“有勞藩帥。”頓了一頓,又道:“咱們餓了半日,能不能給點吃食?”王景性情爽朗,聞言哈哈一笑,道:“欽使餓了,何不早說?”接着大聲道:“來人。”一名文吏應聲走進正堂,躬身道:“藩帥有何吩咐?”王景道:“領欽使去別帳,立刻準備酒席。”趙匡胤連連擺手,道:“酒席就不必了,麪條或者煎餅,隨便甚麼吃食,對付幾口就好。”王景道:“聽欽使的吩咐去做。”那文吏答應一聲,道:“欽使請。”

趙匡胤二人隨那文吏來到別帳,那文吏道:“欽使稍坐,吃食馬上就到。”趙匡胤微微一笑,道:“有勞了。”張瓊早就餓得虛火旺盛,來回踱步,口裡念念叨叨。只是話聲太低,聽不清說些甚麼。趙匡胤皺眉道:“坐下來,安安靜靜的等着。”張瓊道:“我快要餓死了,再不送吃食來,怕是要吃人了。”趙匡胤白了一眼,道:“瞧你那點出息,坐下來閉目養神,就不會那麼餓了。”過了一陣,那文吏送來兩碗麪條几張煎餅,還有半邊羊肉。張瓊早就餓得眼冒金星,餓虎撲食一般撕下羊腿,狼吞虎嚥大啃起來。那文吏見他吃像難看,不禁忍俊不禁。趙匡胤笑道:“他餓的急了,你別見笑。”那文吏道:“欽使慢用。”言罷退了出去。趙匡胤雖然也是飢腸轆轆,但是欽使的身份不同尋常,念及體面,於是一口一口慢慢進食。眼見張永彷彿餓鬼投胎轉世一般鯨吞牛嚼,皺眉道:“你慢點,別人瞧見成甚麼樣子?”張瓊吃的滿嘴流油,道:“此間又沒有旁人,何必假裝斯文?”嘴裡塞滿了羊肉,話聲含糊不清。

飽餐之後,張瓊心滿意足,拍了拍鼓起的肚子,抹了抹嘴邊的油漬。他是四肢壯碩,頭腦簡單之人,吃飽了就想睡覺。一陣睏意襲來,頓時哈欠連天,於是趴在桌上邊上呼呼大睡,一時之間,鼾聲如雷。過了一會,王景領了一人來到別帳,趙匡胤當即起身。王景道:“他叫胡二,是本帥麾下軍校,既會說本地話,而且熟悉附近地形,可以爲欽使領路。”胡二行了一禮,道:“見過欽使。”趙匡胤見他其貌不揚,扮成樵夫,誰也不會疑心,微微一笑,道:“有勞胡兄給我引路。”胡二忙道:“欽使客氣了。”趙匡胤道:“請藩帥給咱們準備衣物,還有紙筆,事不宜遲,下官立刻就要動身。”王景當下命人拿來衣物,趙匡胤三人換了衣裳,戴上竹笠,穿上草鞋,腰間插上柴刀,竟然毫無破綻,當真如尋常樵夫一樣。趙匡胤把紙張和炭筆貼身藏好之後,道:“藩帥,下官去了。”王景點了點頭,道:“兵兇戰危,欽使小心。”趙匡胤點了點頭,帶領張瓊和胡二出了軍營。

三人捨近求遠,不走大道,翻山越嶺來到黃花谷。趙匡胤心想:“《孫子兵法》有云,地形有通者、有掛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險者、有遠者。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敵。此處兩側山巒綿延,谷底道路蜿蜒曲折,正是設伏的絕佳地點。”當初投軍之前,在苗訓家讀過《孫子兵法》,想到《孫子兵法》,自然而然想起了遠在河中的苗訓。胡二道:“欽使請看,西邊就是鳳州。”趙匡胤舉目遠眺,煙霧瀰漫之中,遠方隱隱約約一座城池。他拿出地圖對照地形仔細觀察一會,道:“去鳳州看看。”三人又翻山越嶺,繞道鳳州。

趙匡胤不辭辛勞,輾轉四州勘察地形之後,回到軍營,向王景辭行。當日趙匡胤走後,王景纔會過神來,心想柴榮爲甚麼要派遣使者來前線巡視戰況,難道是覺得自己無能,不信任自己了?越想越是忐忑不安,猶是心神不寧。當下問道:“欽使,請你實話告訴我,陛下是不是不信任我了?”趙匡胤見他愁眉不展,安慰道:“藩帥多慮了,陛下知人善用,倘若不信任你,早就陣前易帥了。”頓了一頓,又道:“陛下勵精圖治,欲要削平天下,不然也不會大刀闊斧,改革兵制,整軍練卒。這是陛下即位以來,對外用兵的第一戰。時至今日,仍然沒有進展,因此差我來巡視一番,看看究竟能否收復四州。”王景問道:“看來陛下之意,四州志在必得,必須打敗蜀國?”趙匡胤頷首說是,又道:“藩帥所言極是,陛下正是這個主意。”王景嘆息一聲,道:“不是我不肯盡心盡力,可是蜀軍十分難纏,收復四州之戰困難重重。”趙匡胤想了一會,道:“下官只是奉詔巡視戰場,原本不該插嘴戰況,不過都是爲國效忠,爲陛下排憂解難,下官忍不住想說說自己的看法。”王景道:“欽使有何高見,本帥願聞其詳。”趙匡胤微微一笑,道:“也不是甚麼高見,只是下官覺得,四州之中,鳳州地勢要衝,關隘險阻,進可攻退可守,應當首先奪取,接着再攻取秦州。收復此二州,成階二州必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藩帥身經百戰,精通兵法,一定能夠大獲全勝。”頓了一頓,又道:“下官急着回京師覆命,先行告辭了。”王景送出軍營,道:“請欽使回去轉告陛下,縱然馬革裹屍,本帥也要收復四州。”趙匡胤上了軍馬,拱手道:“祝藩帥旗開得勝。”

走不多遠,趙匡胤手拉繮繩,勒住軍馬。張瓊奇道:“怎麼不走了?”趙匡胤拿出一份信,交給張瓊,道:“我獨自回京師,你去河中一趟,務必把苗訓先生請到京師。”張瓊接了書信,問道:“要是他不肯來呢?”趙匡胤道:“無論用甚麼辦法,一定要請來苗訓先生。”張瓊咧嘴一笑,道:“不拘用甚麼辦法就好辦了,他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綁也要將他綁來。”趙匡胤忙道:“這卻使不得,他是世外高人,只能以禮相待,切不可動粗。你要是不知深淺,傷了先生一根汗毛,我必軍法從事。”張瓊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喃喃自語道:“又不許動粗,又要把如請來,這可難爲我了。”聲音極低,趙匡胤沒有聽得十分清楚,問道:“你說甚麼?”張瓊出了口氣,道:“我去就是了。”趙匡胤囑咐道:“務必恭恭敬敬,切不可動粗。”張瓊答道:“知道了。”言罷馳馬而去。趙匡胤沒有讀過多少書,自任殿前都虞候以來,常有力有不逮之處。思來想去,身邊武夫環繞,似張瓊、王彥升、羅彥環這樣的赳赳武夫,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這些人勇武有餘,機智欠缺,遇上大事,只會動刀動槍,喊打喊殺。身邊缺少一位深謀遠慮、才思華瞻的謀士,終非長久之計。苗訓學識淵博,高深莫測,若能爲自己出謀劃策,勢必更加如虎添翼。

趙匡胤回到開封,覲見柴榮。他一去一回,只用了十六天時間,如此神速,大出柴榮意料之外,道:“你前後只用了十六天時間,朕想不到會這麼快。”趙匡胤見他似有懷疑之意,當下道:“臣知道戰事不等人,因此一路上馬不停蹄,不敢有一點點偷懶懈怠。”柴榮點了點頭,又道:“見到王景了,前方將士們士氣如何?”趙匡胤回道:“臣見過王藩帥了,將士們的士氣不高。”柴榮沉吟片刻,問道:“依你之見,此戰還打不打的下去?若繼續進兵,能否取勝?”趙匡胤斬釘截鐵道:“臣覺得我軍一定能大獲全勝。”柴榮不置可否,只是目不轉瞬的諦視。趙匡胤猜想他是在觀察自己有沒有說假話,當下道:“陛下,臣要筆紙一用。”柴榮做了個手勢,孫延希當下拿來筆紙。

趙匡胤將紙鋪在地上,一邊勾畫行軍路線,一邊道:“臣勘察地形,四州之中,鳳州首當其衝,乃是四州之咽喉。攻破鳳州,秦州就孤立了。攻破秦州之後,成階二州就不戰而降了。要奪取鳳州,必須先奪取黃花谷。鳳州是四州的咽喉,黃花谷又是鳳州的咽喉要道。”柴榮坐在椅上,看得不甚清楚,在趙匡胤起筆的時候就走到了殿中,仔細諦聽。行軍的路線,早就深深印在了心裡,行軍圖畫得雖然潦草了一些,但是一目瞭然。柴榮卻仍有疑慮,默不作聲。趙匡胤道:“陛下,臣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四州之戰必能獲勝。”柴榮見他敢以身家性命爲誓,再無疑慮,道:“傳李谷、範質、王溥、魏仁浦等大臣來商議戰事。”孫延希當下遣人分頭傳話。

不移多時,衆人陸續入殿,柴榮賜坐。趙匡胤雖然在殿前司登高一呼,階下百喏,威風凜凜,可是在這些朝廷重臣面前,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芝麻小官,沒有賜坐的份,只是默不作聲的站在最下首。柴榮道:“朕派遣趙匡胤前往鳳翔巡視,他剛剛回來。”又對趙匡胤道:“你把此行所見所想,再說一遍。”趙匡胤應聲說是,又是畫了一遍出兵的路線,道:“臣覺得此戰應先行攻取鳳州和秦州,只要攻克了此二州,成階二州也就輕而易舉了。”李谷力主罷兵,當下道:“你這是紙上談兵,戰事瞬息萬變,你能這麼想,蜀軍不是傻子,也會這麼想,難道不會提前防備嗎?”

趙匡胤並不諱言,道:“下官這麼設想,的確是紙上談兵,而且戰事瞬息萬變,誰也不能預測會橫生出甚麼枝節。糧草接應不上,士卒譁變,蜀軍在四州囤積重兵,凡此不測之事,皆有可能發生。”範質和李谷一樣,也主張罷兵,質問道:“你既然知道天有不測之風雲,戰況隨時都會變化,憑甚麼斷定此戰必勝?”他語氣雖然咄咄逼人,可是趙匡胤面不改色,道:“下官走遍四州,勘察地形,以此得出的結論。”範質冷笑一聲,道:“我軍五月出徵,到了現在,還是沒有進展。王將軍身經百戰,智勇雙全,他尚且一籌莫展,你這個虞候的本事難道高得過他?”話鋒鋒芒畢露,輕蔑之情,形於辭色。王溥揣摩上意,派遣趙匡胤巡視前線,無非是想收復四州,當下道:“範相這般說法,究竟是在懷疑陛下還是懷疑趙虞候?陛下派遣趙虞候巡視前線,當然是要看到甚麼就直言不諱。你這般盛氣凌人,是不讓趙虞候說話了?”範質給他抓住把柄,頓覺理虧,道:“身爲宰相,範某上輔天子,下安百姓,此戰干係重大,範某當然要問仔細些。”

柴榮道:“召集大家議事,就是要集思廣益,議一議此戰還要不要打下去。趙匡胤,你接着往下說。”趙匡胤躬身說是,道:“回稟陛下,前線將士士氣不高,而且糧草不濟,眼下看來確是困難重重。以臣愚見,不如趁着這個時候,以退爲進,兵馬先退回國境,以此迷惑蜀國,以爲我軍知難而退。將士們一邊休整,一邊等待糧草,士氣恢復之後,再出其不意,一鼓作氣,攻克鳳州,然後再以雷霆之勢,席捲剩下三州。”李谷沉聲道:“打仗不是兒戲,萬一你看走了眼,我軍出師不利,打了敗仗,誰負其責?”趙匡胤雖然沒有讀過多少兵書,而且不像王景那樣身經百戰,但是堅信自己絕不會看錯,當下昂然道:“軍中無戲言,要是打了敗仗,下官願意一死以謝天下。”話聲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此言之出,四座皆驚。他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谷和範質相視無語。王溥卻暗自嘆息,心想:“當着陛下的面,立下如此軍令狀,逼得自己沒有了退路,看來想升官想瘋了。”柴榮沉默良久,覺得趙匡胤所獻之策沒有破綻,終於下定決心,道:“爲了解除征伐南唐的後顧之憂,震懾党項和土渾谷,必須收復四州,立刻向鳳翔增兵增糧。”不但下詔向前線增兵增糧,而且給王景寫了一封信,面授機宜,要他按照趙匡胤所說的方略出兵,首先攻取鳳州。

衆人出了別殿,王溥故意走在最後面,道:“趙虞候。”趙匡胤停下腳步,拱手爲禮,道:“王相公有何指教?”王溥微微一笑,道:“指教談不上,你適才在殿中侃侃而談,有理有據,尤其最後一句,慷慨豪邁,盡顯英雄本色,着實叫人欽佩。”趙匡胤道:“相公見笑了,下官斷定此戰這麼打,必勝無疑,因此纔敢立下軍立狀。”頓了一頓,又道:“適才多謝相公替下官解圍。”王溥擺手道:“我這也是仗義直言,我這人心腸直,最是見不的別人爲難。範質和李谷他們盛氣凌人,頤指氣使慣了,我忍不住就要說句公道話,咱們邊走邊說。”兩人並肩而行,王溥問道:“你想過沒有,萬一此戰敗了,你如何自處?就算陛下能夠寬宥,李谷和範質這兩個心胸狹隘之人未必能容得下你。”趙匡胤信心滿滿,道:“下官不會看錯,此戰必勝。”語氣斷然,神情堅毅。王溥斂足止步,凝目諦視。只覺他不但有郭威的冷靜自信,而且兼具柴榮的睿智幹練,氣質端的與衆不同,與所見所識之人皆不相同,心中驚詫不已。在王溥注視之下,趙匡胤從容不迫,沒有絲毫侷促不安,含笑以對。王溥微微一笑,道:“趙虞候膽略過人,難怪陛下器重你。我雖是儒生,可是最喜歡結交英豪俊傑,以後有甚麼爲難之處,儘管直言。我必傾盡全力,爲你排憂解難。”趙匡胤心中大喜,道:“多謝相公。”

張瓊來到河中柳葉鎮耍金橋,只見路邊一座四面透風的竹棚,一人坐在裡面視診問疾,棚外的人們排成長龍。他打量一陣,覺得那人正是趙匡胤所說的苗訓,於是下馬,走進竹棚,一拍桌子,粗聲粗氣問道:“你是苗訓嗎?”他這般口氣好生無禮,苗訓看也不看一眼,道:“你要看病,請到後面去排隊。”張瓊見他答非所問,又道:“我問你,你是不是苗訓?”苗訓看了一眼,道:“我正是苗訓。”張瓊頓時換了一付模樣,咧嘴笑道:“原來你果然就是苗訓,好極了,跟我走罷。”這句話沒頭沒腦,苗訓大覺匪夷所思,問道:“跟你去哪裡?”張瓊道:“趙虞候要我來找你,趕緊跟我走罷。”苗訓搖頭道:“哪個趙虞候,我並不認識。”張瓊道:“就是趙匡胤,你記不記得?”苗訓點了點頭,道:“原來是他。”張瓊笑道:“你想起來了罷。”苗訓微微一笑,道:“他請我做甚麼?”張瓊道:“請你去京師做官。”轉過身去,對着排隊衆人道:“苗先生要去京師做官了,不看病了,大家都散了罷。”

衆人都身患疾病,有的更是遠道而來,極其不易,不肯離去。張瓊見狀,當下拔出鋼刀,鼓起眼珠,惡狠狠道:“趕緊回去,不然別怪我動粗了。”衆人見他凶神惡煞一般,又穿着軍服,不敢不從,紛紛離去。張瓊驅散衆人,得意之極,哈哈大笑,轉過身去,但見苗訓正在收拾桌上物件,道:“先生馬上就要做官了,這些物件都用不上了,乾脆全都扔了。”苗訓搖頭道:“你回去告訴他,我不去京師。”張瓊怒道:“我千里迢迢趕來,你卻說不去?”苗訓淡淡道:“你自己要千里迢迢趕來,關我甚事?”張瓊頓時火冒三丈,高擎鋼刀,怒道:“你...”苗訓恍若未見,自顧收拾物件。

張瓊倏然想起趙匡胤的千叮萬囑,要以禮相待,不可動粗,於是哈哈一笑,收了鋼刀,道:“我是個粗人,不懂禮數,先生莫怪。”苗訓並不理會,把物件裝進竹簍,背起竹簍而去。張瓊連忙亦步亦趨,道:“先生不隨我去京師,我無法向虞候交代。”苗訓道:“這卻好辦,你就說沒有找到我。”張瓊雖然粗魯,但是不傻,道:“就算我這麼回話,虞候也必不信,不把我罵的狗血淋頭纔怪。”苗訓不禁莞爾,問道:“他如今平步青雲,想必春風得意了。”張瓊道:“那是當然,他如今是殿前都虞候,堂堂四品武官,手下管着六七萬軍馬。”苗訓道:“你回去替我轉告他,我做慣了閒雲野鶴,無心出山,要他好自爲之。”張瓊道:“虞候的話就是軍令,請不到你,我就不回去。”

回到家中,苗夫人奇道:“今天怎麼這麼早就收攤了?沒有人看病嗎?”苗訓正要答話,張瓊搶先道:“我把看病的人都趕走了。”苗訓道:“當初曾在我家盤桓一些時日的趙匡胤,你還記得嗎?”苗夫人想不起來,搖了搖頭。張瓊笑道:“趙虞候如今做了大官,想請先生出山。”話說道一半的時候,苗訓進了書房。張瓊追到書房,眼見滿屋子的書籍,不禁一陣頭暈目眩,自言自語道:“這麼多書,要看到甚麼時候?”苗訓眼裡似乎沒有這個人,心無雜念的看書。張瓊想到一件事,急忙拿出書信,道:“這是趙虞候寫給你的信。”言罷放在桌上,但見苗訓瞥也不瞥一下,問道:“你怎麼不看?”苗訓道:“就是不看,我也知道信中寫了甚麼。”張瓊驚爲天人,連連嘖聲,道:“隔着信封都知道信裡寫了甚麼,難怪虞候說你是世外高人。”欽佩之情,形於辭色。

晚飯時候,張瓊不請自到,眼見沒有自己的碗筷,毫不客氣的拿過苗夫人的碗筷,狼吞虎嚥起來。吃到一半,眼見他們面面相覷,泥塑的一般,坐着不動,道:“你們吃呀,不要客氣。”他們夫婦那裡還有心情吃飯,對望一眼,離桌而去。張瓊正愁還沒有吃飽,心想不吃白不吃,於是風捲殘雲一般吃了個乾乾淨淨,就差舔盤子了。吃罷晚飯,他把兩條長凳一拼,躺上去不久就沉沉入睡了。苗訓夫婦睡在內室,雖然隔着一道門,但是張瓊鼾聲雷動,清晰可聞。他四仰八叉,睡得死豬一樣,可是卻苦了苗訓夫婦,被吵得一夜未曾閤眼。雖然精神欠佳,苗訓還是依舊出攤。然則張瓊拿着鋼刀往竹棚前一站,無論何人靠近,便即舉刀驅趕。苗訓無奈,只得返回家中。

趙匡胤事先再三叮囑,不得無禮。雖然打不得罵不得,張瓊卻有妙招,寸步不離的跟着苗訓。無論他吃飯拉屎都如影隨形,彷彿影子一般揮之不去。陡然之間,多出了這麼個難纏的人,苗訓夫婦不堪其擾,大傷腦筋,被折磨的日漸消瘦。這日苗訓拿出一包金銀,道:“算我求求你了,請你走罷,只要你肯走,這些金銀都是你的了。”張瓊瞥了一眼,道:“你太小瞧我了,以爲拿這點金銀就能打發我嗎?”苗訓以爲他貪心不足,道:“你若覺得不夠,我還可以再加。”張瓊毫不動心,搖頭道:“我不要甚麼金銀,只要你跟我走。”苗訓道:“趙匡胤究竟給了你甚麼好處,你這般死心塌地?”張瓊道:“他救過我,還有就是我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休說這點金銀,便是給我一座金山,我也不稀罕。”苗訓心想再這麼下去,說不定要給他逼瘋。沉吟片刻,嘆息一聲,道:“好罷,我隨你去京師便是。”張瓊大喜過望,道:“既是如此,還等甚麼?”苗訓帶了幾件衣裳,叮囑夫人一番,和張瓊往開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