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趙元朗背井離家鄉 聖火王搶親沈家莊

趙匡胤品嚐到了酒的滋味,接下來大口暢飲。過山虎笑道:“小兄弟好酒量。”趙匡胤道:“這是我第一次飲酒,酒量如何,我自己也不清楚。”過山虎道:“小兄弟貴姓?”趙匡胤當下自報了姓名,反問道:“過山虎是你的諢號,你又叫甚麼?”過山虎道:“我姓龔,排行老三,趙兄弟若是不棄,可以稱我龔三哥。”趙匡胤生性豪爽,當下叫了一聲‘龔三哥’。龔三也叫了一聲‘趙兄弟’,又道:“前輩武功深不可測,晚輩佩服的五體投地。晚輩有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前輩這般身手,爲何要在軍中餵馬?”老兵擺手道:“不說這些,喝酒。”龔三見他不願意回答,只得作罷。

這是兩名混混賣了大塊駱駝肉和一條羊腿回來,駱駝切成了小塊,羊腿卻是一整條。龔三笑道:“二位吃肉。”趙匡胤也不客氣,抓起羊腿,大啃起來,龔三和老兵只能分食駱駝肉。轉瞬之間,三人喝光了那壇小紅槽。龔三拍開梨花春酒罈的泥封,道:“前輩,再嚐嚐梨花春。”老兵喝了一口,咂了咂嘴脣,點了點頭。

趙匡胤品了一口,但覺梨花春的味道更甜,香氣更加濃郁,連聲叫好。他天生海量,雖然後喝酒,可是鯨吞牛飲,後來居上,竟然喝的比老兵和龔三還多。他飯量極大,一條羊腿啃的只剩下骨頭,喝了大半壇酒,纔算飽了。酒足肉飽,當真酣暢淋漓,摸着鼓起來的肚子,不停打嗝。

龔三笑道:“今天能陪前輩喝酒,當真痛快之極。”老兵嘿嘿而笑,道:“老兵打殘了你一條腿,你卻不計前嫌,請老兵喝酒,似乎不合情理。”龔三道:“晚輩佩服前輩武功,而且改邪歸正了。”老兵道:“酒喝完了,你們可以走了。”龔三十分識趣,當下告辭。走出馬棚,問道:“趙兄弟,你和前輩是師徒嗎?”趙匡胤搖頭道:“不是。”龔三又道:“前輩是甚麼來歷?”趙匡胤如實道:“老兵不許我說,你想知道,自己問罷。”

轉眼過了三四年,趙匡胤已經十九歲了,如今臉上稚氣已然盡脫,身形魁梧健碩,站起來比父親還高半個腦袋。這幾年勤學苦練,無論起風下雪,從未中輟,自是突飛猛進,不可同日而語。

這天他在賀家門前東張西望,賀貞正坐在堂屋桌旁刺繡,笑道:“你看甚麼?”她已經十六歲了,頭上梳着髮髻,兩道眉毛又細又長,一點朱脣。或是抹了少許胭脂的緣故,腮頰暈紅。趙匡胤見她笑靨如花,不禁醉了,道:“我看你呀!”賀貞道:“家裡沒有人,進來罷。”趙匡胤當下走了進去,坐在桌子的另一側,問道:“你繡甚麼?”賀貞道:“我在繡鴛鴦。”趙匡胤道:“我瞧瞧。”他並不懂得刺繡,但見羅帕上柳絲如雨,波紋瀲灩之中,老只鴛鴦耳鬢廝磨,神態親密,當下道:“這不是鴛鴦戲水嗎?兩隻鴛鴦就是咱們二人,這隻大的是我,小的是你。”賀氏瞋道:“纔不是呢。”趙匡胤笑道:“不是我們卻又是誰?”賀氏笑而不答。

賀貞身上的幽幽少女體香,送入趙匡胤鼻端,不禁如癡如醉,道:“貞兒妹妹,你真美。”兩人青梅竹馬,雖然已經長大,還是以‘貞兒妹妹’、‘元朗哥哥’相稱。賀貞聞言一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趙匡胤道:“你家還有沒有酒?”賀貞嗔道:“原來你看我是假,要喝我家釀的酒纔是真的。”一邊說話,一邊打了一碗。趙匡胤一飲而盡,道:“你家釀的酒就是好。”賀貞道:“我在跟阿孃學釀酒,不過總是釀不好。”趙匡胤喜道:“這麼說來,以後有酒喝了。”頓了一頓,又道:“家裡沒有人,咱們出去玩玩罷。”賀貞問道:“有甚麼好玩的?”

趙匡胤想了一會,道:“騎馬怎麼樣?”賀貞點了點頭,趙匡胤道:“你等我一下。”說着快步來到馬棚,只見老兵坐在草料旁打瞌睡,大聲道:“老兵,借馬騎一下。”也不管他是否答允,解開棗紅馬的繮繩,一躍而上,馳馬回到賀家門口,跳下馬來,道:“貞兒妹妹,咱們走罷。”賀氏走了出來,關上房門。她身穿一件桃色襦衣,一襲碧紗裙,腳上一雙繡花錦鞋,身形婀娜娉婷。趙匡胤把她抱上馬背,然後躍起,坐在她的後面。吆喝一聲,馳馬奔出大院。

趙匡胤馳馬在城外奔跑,賀貞倚着他寬厚堅實的胸膛,覺得十分踏實,心中甘之若飴。趙匡胤軟玉在懷,也是說不盡柔情蜜意。兩人不時互相注視,卻不說話,冀盼這麼馳騁下去,永遠沒有止境。

回到大院,棗紅馬緩緩走到賀家門口停下。賀家的大門已經開着,賀夫人走了出來。趙匡胤叫了一聲‘嬸嬸’之後,抱了賀貞下馬。賀夫人面帶微笑,道:“元朗,待會就在嬸嬸家吃晚飯,我擀麪條給你吃。”趙匡胤答應一聲,道:“侄兒先去還馬,一會就回來。”說着翻身上馬。

來到馬棚,只見龔三和老兵盤膝相對,坐在地上喝酒。兩人中間的空處放着切好的羊肉,另有兩壇酒。龔三隔三差五帶着美酒孝敬老兵,他們早已化敵爲友了。龔三笑道:“聽說你騎馬去了,咱們沒有等你,快來喝酒。”趙匡胤拴了棗紅馬,搖頭道:“今天不能喝了,要去賀家吃麪。”龔三奇道:“賀家的麪條比我的美酒和羊肉還香嗎?”趙匡胤道:“麪條自是比不過美酒和羊肉,不過賀嬸要我吃麪,不能拒絕。”龔三和老兵都知道他與賀貞青梅竹馬,兩人心知肚明,吃麪是藉口,和賀貞形影不離纔是真的。

老兵‘哼’了一聲,道:“早知你這小子重色輕友,當初就不該教你武功了。”趙匡胤見他佯怒,心中不以爲然,道:“我少喝一口,你老人家不是能多喝一口嗎?”老兵聞言大笑,笑的太猛,咳了起來,久久不絕。趙匡胤問道:“你怎麼了?”老兵雖然沒有收他爲徒,可是一身武藝傾囊相授,心中一直視如師父。當下輕拍老兵的背脊,道:“你是不是病了,以後少喝點酒。”老兵白了一眼,道:“快走,快走,莫要掃了咱們喝酒的興致。”龔三道:“元朗兄弟血氣方剛,賀貞小娘子也是情竇初開,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甚麼時候喝你們的喜酒?”趙匡胤自己都不知道,自是答不上來,笑了一聲,大步而去。

趙匡胤徑直走進賀家,賀家人已經都在吃麪了。趙匡胤叫了一聲‘叔叔’、‘嬸嬸’。賀景思道:“坐罷。”趙匡胤從小就經常到賀家蹭吃蹭喝,熟的和自己家一樣,當下坐到了賀景思對面。賀夫人盛了一大海碗麪條放到他的面前,道:“快吃罷。”趙匡胤拿起竹筷,大口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嬸嬸下的麪條,就是好吃。”賀夫人笑道:“好吃就多吃些。”趙匡胤一邊說是一邊狼吞虎嚥,口裡塞滿了麪條,話聲含糊不清。賀貞微微顰眉,道:“慢一點,又沒有人和你搶。”賀夫人見他吃的酣暢淋漓,越看越是喜歡。

趙匡胤和賀貞青梅竹馬,從小就相依相伴。雖然已經長大成人了,卻從不避諱,還和小時候一樣親密無間,宛如戀人一般。他們自己知道,兩家的大人也看在眼裡,只是誰也沒有捅破而已。賀夫人看趙匡胤大口吃麪,簡直就是丈母孃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正在這時,趙弘殷夫婦走了進來。杜氏道:“咱們家沒有面嗎?非要吃賀夫人做的麪條?沒有一點規矩。”趙匡胤當下放下了碗,站到牆邊。賀夫人招呼道:“快坐,快坐。”賀景思待趙弘殷夫婦坐下,問道:“趙兄有事嗎?”趙弘殷看了兒子一眼,笑道:“咱們兩家好的就像一家,兩個孩子從小玩到大,也到了成親的年紀了。不如找個媒婆,給他們算算日子,早點成親。”趙家人早就認定了賀貞這個兒媳,因此趙弘殷開門見山,開口就提親事。賀家也早就當趙匡胤是女婿,自是欣然應允。兩家門當戶對,都覺得這門親事理所當然,沒有多說一句話,就這麼定了下來。趙匡胤和賀貞眼見終於水到渠成,自是滿心喜悅,互相凝望,眉目傳情。

趙匡胤想到了老兵,道:“貞兒妹妹,我帶你去見一個人。”杜氏道:“天都黑了,你要去哪裡?”趙匡胤道:“孩兒去去就回來。”賀夫人笑道:“讓他們去罷。”趙匡胤牽着賀貞一手,走出大院。賀貞問道:“你要帶我去哪裡?”趙匡胤道:“我帶你去見餵馬的老兵。”賀貞大惑不解,道:“你說的是哪個整天喝的醉醺醺的老兵嗎?爲甚麼要去見他?”趙匡胤沒有忘記當初立下的誓言,道:“以後再告訴你,總之要見他一面。”賀貞見他執意如此,不再追問。

來到馬棚,趙匡胤見老兵蜷縮着睡在草料堆上,叫了一聲。老兵似乎非常睏倦,答應一聲,並未睜開眼睛。趙匡胤道:“老兵,我要成親了,這是貞兒妹妹,我帶她來見你。”老兵只是‘嗯’了一聲。趙匡胤見他面無顏色,呼吸也是斷斷續續,問道:“你生病了嗎?”老兵不答,猶是沉睡。賀貞道:“或許他太累了。”趙匡胤道:“你先睡罷,我明天再來看你。”

次日,杜氏請來媒婆,抄了趙匡胤和賀貞的生辰八字,算出了吉日。兩家見再過十多日就是吉日,自是急忙張羅準備。趙家又要將房子裡裡外外粉刷一新,又要佈置新房,趙匡胤自是忙的首尾不能相顧。韓令坤得知趙匡胤這個好兄弟成親之日近在咫尺,自是日日幫忙出力。

這天龔三來到趙家,裁縫正在用皮尺爲他量身體。趙匡胤笑道:“再過幾天,我就要成親了,原本打算今天告訴你,可巧你自己來了,到時候一定要來喝我的喜酒。”但見龔三神情凝重,眉宇之間竟然有哀傷之色,大不尋常,問道:“你怎麼不高興?”龔三道:“老兵死了。”驚聞此言,趙匡胤頓時傻了,自言自語道:“老兵死了?老兵死了?”龔三點了點頭,道:“他昨天死的,我出錢給他買了塊地,讓他入土爲安了。知道你要成親了,因此沒有告訴你。”趙匡胤道:“老兵的墓在哪裡,我要去祭拜他。”話猶未了,已經衝出了房門。

龔三買了一罈酒和紙錢,帶領趙匡胤來到墓地。趙匡胤跪着墓前,抱頭痛哭。龔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人生不能復生,節哀罷。”趙匡胤道:“老兵,你生前傳授武藝,卻不許我叫你師父,現在我總能叫你一聲師父了罷。”燒了錢紙之後,又把酒水瀝在墓前,道:“你生前最愛喝酒,我倒酒給你喝。”龔三此前以爲他們是忘年之交而已,此時方知實爲師徒,嘆道:“老兵知道你一片孝心,九泉之下也瞑目了。”趙匡胤問道:“老兵彌留之際說過甚麼沒有?”龔三道:“他輕輕叫了一聲‘阿佩’,就閉眼了。”趙匡胤知道老兵心中念念不忘的乃是妻子,不禁感慨萬千。龔三道:“老兵走的時候神情安詳,似乎沒有甚麼遺憾,你也不要難過了。”趙匡胤拜了三拜,站起身來,道:“我以後再來看你。”

這天趙賀兩家張燈結綵,兩家門前各自擺了二三十桌酒席。兩家同住一座大院,省了許多事。趙匡胤身穿喜服,把賀貞揹回趙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之後送入洞房。龔三不但贈送厚禮,還帶領衆兄弟助興。席間猜拳行令,吆五喝六,自有一番熱鬧。趙匡胤和賀貞洞房花燭,自有說不盡的柔情蜜意,纏綿悱惻。

此日清晨,趙匡胤醒來,只見賀貞閉着雙眼,情不自禁,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賀貞幽幽醒來,道:“你偷偷摸摸的做甚麼?”吐氣如蘭,話聲軟糯悅耳。趙匡胤道:“你說話真好聽。”賀貞微微一笑,道:“那就聽一輩子。”兩人新婚燕爾,喃喃細語,說不盡的纏綿,道不完的柔情,不知時光之過。

韓令坤早就當兵去了,老兵也辭世了,趙匡胤這個第一大閒人於是每天和龔三呆在一起,不是喝酒賭錢就是舞槍弄棒,倒也愜意快活。

這天戌牌時分,趙匡胤渾身酒氣回到家中。走進家門,只見父母和妻子坐在堂屋。都這個時辰了,他們還沒有歇息,趙匡胤不用想就知道有事。果然杜氏板着臉孔道:“又喝酒了?成天跟着過山虎那羣混混廝混,心中有沒有善惡之分?”趙匡胤道:“過山虎早就改邪歸正了,孩兒每天和他練武,沒有惹是生非。”杜氏道:“你看看自己,站起來比阿爹還高,吃起飯來比一家人都多。原想成親之後就懂事了,哪知還是一如既往地胡鬧。賀貞已經有了身孕,你還是這麼遊手好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害不害臊?”趙匡胤道:“其實孩兒早就想過了,孩兒練的一身武藝,想和韓令坤一樣,也去當兵。”

趙弘殷道:“你阿孃始終覺得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因此冀望你能謀個文職出身。”頓了一頓,又道:“如今的大兵們個個桀驁不馴,打起仗來貪生怕死,鬧起事來不要命。驅逐武將、陣前倒戈、聚衆鬧事、賭博鬥毆,乃是家常便飯。說是軍紀敗壞,一點都沒有錯。兵強叛將,將強叛君。天子要看武將的臉色,武將又要看兵卒的臉色。種種劣跡惡行,天下人無不側目而視,畏之如虎,卻又無可奈何。阿爹和阿孃早就商量好了,你去隨州投奔刺史董宗本。他和我從前是同僚,私交甚篤,一直都有書信往來,一定會幫你的。這是阿爹寫的信,到了隨州交給他就是了。”

杜氏道:“你阿爹是軍官,隔三差五就要隨軍出征。每次出征,阿孃都提心吊膽。倘若你也當兵,還不急的一家人惶惶不可終日?因此想要你謀個文職出身。不求你飛黃騰達,但求平平安安。”頓了一頓,又道“早點睡罷,明天就動身去隨州。”趙匡胤大吃一驚,問道:“明天就去隨州嗎?”杜氏道:“你也是快要當父親的人了,還想賴在家裡嗎?”

趙匡胤答應一聲,扶着賀貞回到房間。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肚子微微凸起來了。兩人並排坐在炕沿邊上,趙匡胤摟着娘子的肩膀。賀貞喃喃道:“你明天就要走了 出門在外,自己保重身體。”她小鳥依人一般依偎在趙匡胤懷中,趙匡胤不禁依依不捨,道:“你身體一向單薄,也要自己保重。”賀貞道:“婆家和孃家同在一個大院裡,我受不了委屈的,你放心好了,只是心中捨不得。”

趙匡胤道:“我又何嘗捨得你?”轉念一想,又道:“阿爹阿孃說的沒錯,好男兒志在四方,我早就該出去闖蕩闖蕩了。”賀貞道:“是啊,喝酒容易誤事,以後少喝酒多讀書。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外面不比家裡,說話做事都要留個心眼。阿爹阿孃都望子成龍,莫叫他們失望了。”趙匡胤頷首說是。

次日趙匡胤挎着包袱,提着長棍走出家門,賀貞送出大院,因爲依依不捨,眼眶中含滿了淚水。趙匡胤怕她難過,笑道:“娘子,等我的好消息。”賀貞點了點頭。趙匡胤道:“我走了,你回去罷。”賀貞道:“自己保重。”趙匡胤心中一陣酸楚,害怕自己情難自禁,道:“我走了。”賀貞道:“記得時常寫信回來。”趙匡胤答應一聲,大步而去。賀貞看着丈夫離去,終於忍不住淚水簌簌而落。

關山漫漫,雲河迢迢。趙匡胤一路跋山涉水,路過義陽,行至桐柏山麓。翻過桐柏山,就是楚國國境了。路過一座村莊,只見二三十個村民聚在一座宅院外指指點點,說東道西。那座宅院門口兩座石獅,三層高的臺階,大門緊閉。雖然看不見裡面,但是宅院佔地極廣,想必這戶人家非富既貴。這座府邸大門緊閉,而村民們聚集不散,似乎發生了甚麼非同尋常的大事。

趙匡胤心中好奇,詢問之下方知這座府邸的主人姓沈,名叫沈舉文,乃是這沈家莊第一大戶人家。雖然家境富足殷實,可是樂善好施,族人推舉爲莊主。桐柏山有一夥佔山爲王的強盜,其頭目自稱聖火大王,看上了他的女兒三娘子沈映月,數日前放出話來,要於明日迎娶沈三娘子。說是迎親,實則就是搶親。趙匡胤知道大概,不禁心想:“那強盜頭子居然自稱聖火大王,好大的口氣。”

正在忖思之間,沈府大門打開,沈舉文走出府門。他年近五旬,面色白淨,上脣蓄着鬍鬚。頭戴一頂錦帽 身穿長褂。雖然身穿錦衣,可是掩不住書卷氣,看上去蘊藉儒雅。他面色凝重,眉宇不展,對着衆村民一揖爲禮,道:“沈家遭逢大難,大家就不要在這裡議論紛紛了,都請回去罷。”衆村民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有的搖頭嘆息,有的默不作聲,各自離去。

沈舉文嘆息一聲,轉身走進府門。趙匡胤叫了一聲‘沈莊主’,沈舉文轉過身來,但見眼前這個臉龐豐頤、身形健碩的青年面生之極,問道:“你是何人?怎麼知道我姓沈?”趙匡胤道:“晚輩開封趙匡胤,適才向村民打聽,知道莊主姓沈。”沈舉文爲了家裡的事正心煩意亂,不願理會這個陌生的青年,道:“我不認識你,你走罷。”說着轉身關閉府門。

趙匡胤伸手阻擋,沈舉文怒道:“你這廝想幹甚麼?”趙匡胤笑道:“沈莊主不要發火,聽說桐柏山的甚麼聖火大王要來搶親,晚輩想問問此人。”沈舉文猶是神情慍怒,沒好氣道:“你想認識他,自己去桐柏山罷,休要糾纏沈府。”趙匡胤道:“此人自稱聖火大王,口氣倒是不小。不過要來搶親,看來是個無惡不作、膽大包天的傢伙,或許我能幫助莊主。”沈舉文奇道:“我和你非親非故,你爲甚麼要幫我沈家?又想怎麼幫我沈家?”

趙匡胤拍了拍門口的石獅子,問道:“這石獅子有多重?”沈舉文雖然不解其意,仍然答道:“怕有二百斤多斤罷。”趙匡胤半蹲身體,抱着石獅,大喝一聲,高舉過頂。停頓一會之後,緩緩放還原處。沈舉文見他臉不紅心不跳,當真舉重若輕,瞠目結舌之餘,方纔讚道:“你好大的力氣。”心想:“兩個我也舉不起這隻石獅子,他輕而易舉就高擎過頂,穩如泰山,當真力大無窮。”但覺他有霸王舉鼎的氣概,不禁刮目相看。

趙匡胤道:“你以爲我只是力氣大嗎?”放下包袱,使出了棍法,頓時棍影重重,風聲呼響。沈舉文雖然不諳武學,但是眼見棍法靈動處矯若驚龍,沉渾時橫掃千軍。開闔縱橫,高舉寬打。攻防兼備,進退裕如。不禁大開眼界,由衷讚道:“好棍法。”趙匡胤停下身形,收了長棍,道:“我五六歲時開始習武,弓馬刀棍,練得一身武藝。不是我自吹自擂,只怕放眼天下,沒有幾個人勝得了我。”他並非吹噓之人,只是初出茅廬,鋒芒畢露,顧盼之間睥睨天下,不知道韜光養晦、謙遜抑己,因此口氣極大。

沈舉文親眼見識了他的神力和棍法,自是深信不疑,問道:“少俠願意幫我嗎?”趙匡胤朗笑一聲,道:“晚輩向莊家打聽這件事,就是爲了出手佽助,不然怎麼會多此一舉?”沈舉文轉憂爲喜,道:“少俠倘若真的能施以援手,沈某願意酬謝百金,以爲報答。”趙匡胤不以爲然,道:“晚輩幫你,可不是爲了些許錢財。我只想會會那個聖火大王,打得他跪地求饒。”頓了一頓,又道:“沈莊主說說,那個聖火大王,究竟是甚麼名堂?”

沈舉文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請進府詳談。”帶領趙匡胤穿過影壁,來到前院客廳。客廳四壁掛着幾副名人字畫,四角擺着盆景,窗明几淨,極其雅緻。兩人分賓主坐下,一名下人端來茶水。趙匡胤早就渴了,也不客氣,當下一飲而盡。

沈舉文道:“這件事說來話就長了,桐柏山一直就有強盜出沒。聽說十幾年前,聖火大王落草爲寇,霸佔了桐柏山。不但打劫過往客商,還經常下山向附近村莊勒索錢財糧食。咱們尋常百姓,惹不起這些亡命之徒,因此每次都是有求必應。十幾年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去年中秋節的時候,我夫人帶着女兒回義陽探望孃家,那知半道上竟然遇上了聖火大王。他色膽包天,當時就出言調戲,還說要娶我女兒上山做壓寨夫人。我夫人義正辭嚴的教訓了一頓,他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原以爲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哪知前些時日,他派人傳話。說是明天過府迎娶我家女兒,還要沈府準備一百石糧食和一千貫錢,做爲嫁妝。這些日子風平浪靜,原來他是在暗中查訪沈家。”

趙匡胤靜靜諦聽,問道:“他是甚麼樣的人?”沈舉文道:“他四十多歲,滿臉絡腮鬍子,沒有你高,可是和你一樣壯實。聽說他曾經徒手打死山上的猛虎,爲人極其兇狠。”趙匡胤不以爲然,道:“徒手打死猛虎算甚麼本事?”沈舉文愁眉苦臉道:“他武功又高,而且手下衆多,沈府哪裡是他的對手?實不相瞞,沈家人丁單薄,我三十歲才得了這個寶貝女兒,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凍了,視若掌上明珠一般。怎麼忍心把她送入火坑,嫁給強盜做壓寨夫人?”說到最後,已是唉聲嘆氣。

趙匡胤道:“莊主不必煩惱,有我趙匡胤在,他搶不走你女兒。”沈舉文道:“你的神力和棍法我見識過了,你武功雖高,英雄年少,可是終究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擔憂之情,形於辭色。趙匡胤見他信不過自己,當下道:“你信不過我嗎?”沈舉文見他語氣不善,忙道:“少俠息怒,不是我信不過你,實是山寨人多勢衆,我怕你寡不敵衆,你需不需要甚麼幫手?”趙匡胤霍然而起,道:“他們雖然人多勢衆,可是在我眼裡,不過一羣螻蟻罷了,何足懼哉?”沈舉文分不清這句話是豪言壯語還是誇誇其談,心想:“縱然你三頭六臂,終究太年輕了,薑是老的辣,似乎不及聖火大王。”唯恐惹惱趙匡胤,只是心中揆度,怎敢喧之於喙。

正在這時,沈夫人神色匆匆,快步進來客廳,道:“不好了,映月要上山寨,找聖火大王算賬?”她四旬上下,髮髻上插着一支金釵,腕上帶着玉鐲。正是家境富庶、錦衣玉食的緣故,臉龐圓潤,白裡透紅。沈舉文一驚而起,急道:“你怎麼不攔住她?”沈夫人道:“我攔了,可是攔不住。”趙匡胤不覺好笑,心想:“一個嬌滴滴的少女,弱不禁風,一陣大風就颳得東倒西歪,居然敢單槍匹馬殺上山寨,那不是羊入虎口,正中了聖火大王的下懷嗎?”

眼見沈氏夫婦心急火燎快步出了客廳,於是跟着出去。一名少女快步走到大門後,正要拔開門栓。沈舉文大聲道:“映月,不要出去。”沈映月轉過身來,道:“爹孃,聖火大王欺人太甚,我要殺上山寨,砍下他的狗頭。”說着虛劈了一下手中的柳葉刀。她二九年華,一雙丹鳳眼,鵝蛋臉龐。一襲淺藍色的衣褲,腳上一雙短靴,看上去英姿颯爽。因爲氣憤的緣故,原本白皙的臉頰蘊含煞氣。

沈舉文道:“孩子,你不要做傻事。你一個蒲柳弱質的女流之輩,如何是強盜們的對手?”沈夫人道:“是啊,咱們在想辦法,你千萬不要做傻事。”又是着急又是害怕,說到最後,竟然哽咽起來。沈映月道:“爹孃,你們以爲女兒的武功是白練的嗎?你們膽小怕事,女兒卻不懼怕那聖火大王。”沈舉文皺眉道:“爹知道你練武,可是那聖火大王一介赳赳莽漢,一拳能打死一隻猛虎,再說人多勢衆,你如何鬥得過他們?爹自有辦法,不必你操心。”

沈映月問道:“阿爹有甚麼辦法?”沈舉文嘆道:“無非多給些錢財罷了,就算是消財免災罷。總之天塌下來也有爹頂着,你趕快回屋,哪兒也不要去。”沈舉文不服,道:“阿爹消財免災,好像咱們怕了聖火大王似的。他倘若人心不足,要沈家所有家產,阿爹給是不給?”這句話問得沈舉文啞口無言,過了良久方道:“錢財終究是身外之物,真要是有那一天,也只有散財免災了。”沈映月雖是少女,卻是男兒性情,十分要強,見不得父親老實巴交、與世無爭的樣子,道:“阿爹肯答應,女兒卻不答應。”言罷打開府門,箭步而出。

沈舉文急道:“你快回來,不要做傻事。”沈夫人哭道:“你這是要急死娘呀?”趙匡胤見狀,奔到沈映月前面,伸臂阻攔,道:“姑娘留步。”沈映月瞋目而視,怒道:“你是何人?”趙匡胤笑道:“我是能幫你家的人。”沈氏夫婦追了出來,沈舉文道:“他是開封人趙匡胤。”沈映月問道:“你會武功?”趙匡胤年輕氣盛,復又天生傲骨,道:“我的身手絕不會低過你。”沈映月見他目中無人,不由得艴然作色,道:“你吹牛罷?”趙匡胤道:“你若不信,咱們可以比試比試。”

沈映月見他挑釁之情,形於辭色,自是忍無可忍,橫刀道:“你使甚麼兵刃?”趙匡胤笑道:“和姑娘過招,何須使用兵刃,赤手空拳足矣。”沈映月厲聲道:“捱了刀可別怨我出手無情。”寒光閃動,已然劈出一刀。敵人還沒有現身,自己人卻動上手了,沈氏夫婦相顧無言。無論如何勸說,他們二人已經動上了手,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沈映月刀法靈巧多變,兼之身形輕盈,飄忽不定,刀光閃爍,叫人眼花繚亂,目爲之炫。趙匡胤試了幾招,已知她的刀法虛虛實實,進退之際,惑人耳目,於是以不變應萬變。厲叱聲中,沈映月移動步法,使出一招‘百花齊放’,柳葉刀劃出一朵朵刀花。寒光閃閃,目不暇接。趙匡胤不退反進,衝拳直擊。沈映月變招爲‘移花接木’,刀勢斜劈。趙匡胤仍不躲避,擡掌劈出。這一招趁虛而入,恰到好處。沈映月若不躲避,勢必中掌,只得向後一躍。她身輕如燕,一躍就是數尺。

趙匡胤如影隨形,箭步上前,劈手去奪柳葉刀。沈映月手腕翻轉,柳葉刀劃成圓圈,隨即挺刀刺出,正是一招‘寒梅綻放’。她施展刀法的同時,配合以身法,跳躍奔跑,時而在東,忽而在西,宛如一隻蹁躚起舞的蝴蝶。她的刀法和身法原本配合的天衣無縫,只是趙匡胤的武功高過太多,越鬥越覺得束手束腳,也越來越心煩意燥。

趙匡胤的拳法大開大闔,剛猛雄壯,以剛克柔,得心應手。有如一張大網,慢慢收攏。鬥到分際,劈手奪過柳葉刀。爲了要沈映月輸的心服口服,左掌打中她的肩膀。雖然只使了三四成力道,還是打的沈映月退了幾步。趙匡胤道:“姑娘練的出刀如風,實屬不易。”沈映月蹀了蹀足,含憤進了府邸。沈夫人關心女兒,問道:“你傷到甚麼地方沒有?”趙匡胤道:“沈夫人多慮了,我出手極有分寸,沒有傷到她。”沈夫人還是放心不下,追了進去。

趙匡胤胸有成竹道:“沈莊主,我武功如何,你親眼目睹了,儘可高枕無憂。”沈舉文連聲說好,道:“請進去說話。”擺下宴席,親自做陪。他把趙匡胤當成了救星,自是好酒好菜款待。沈舉文連喝三碗酒,道:“老朽不勝酒力,少俠自斟自飲,儘管喝盡興。”趙匡胤連聲說好。

過了一會,沈映月怒氣衝衝走來,道:“你怎麼還沒有走?”趙匡胤道:“我若走了,誰救你們家?”沈舉文使了使眼色,道:“趙少俠是沈家的救命恩人 不得無禮。”又陪笑道:“我這女兒從小就是男孩性情,失禮莫怪。”趙匡胤道:“她快人快語,很合我的胃口。”又問道:“喝酒不喝?”沈映月道:“當然喝了。”趙匡胤倒了一碗,道:“我先乾爲敬。”沈映月不甘示弱,也一飲而盡。趙匡胤見她爽快,道:“你要是男子就好了,咱們就能結拜成兄弟了。”沈映月學着他的口氣道:“你要是女子就好了,咱們就能結拜成姐妹。”沈舉文皺眉道:“你喝多了,快回房歇息。”沈映月道:“過了明日,咱們再斗酒。”趙匡胤道:“一言爲定。”

是夜,趙匡胤在客房住下。沈氏夫婦想到聖火大王明天就要來搶親了,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沈夫人道:“你說趙匡胤打的過聖火大王嗎?”沈舉文搖頭道:“你問我,我卻問誰?但願聖火大王明天忽然改變主意,不來沈府搶親了。”沈夫人道:“就怕他不會改變主意。”沈舉文以手撫額,道:“這可如何是好?請老天保佑沈家度過這個劫難。”沈夫人也祈求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兩人提心吊膽,竟然徹夜未眠。

次日清晨,趙匡胤醒來,洗漱過後,來到前院,只見沈舉文在門後,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當下安慰道:“沈莊主,有我在,你不必擔憂。”又見府門緊閉,道:“關着門做甚麼?好像咱們怕了那聖火大王似的。”說着拔開門栓。沈舉文忙道:“不可,不可。”趙匡胤道:“關上大門就能攔住聖火大王嗎?反而給他小覷了。”言罷打開大門。

左等右等,到了停午時分,聖火大王仍然沒有出現。沈舉文坐立不安,度日如年,比等死還難受。他不時望向門外,心想:“聖火大王這個時候還沒有來,是不是已經回心轉意了?或者走到半道摔斷了腿,因此不能來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遠處傳來敲鑼打鼓之聲。趙匡胤持棍奔了出去,放眼望去,只見一羣人吹吹打打行來。等了半天,聖火大王終於還是來了,沈舉文心中怦怦亂跳,幾乎提到嗓子眼上來了。

那羣人漸漸走近,但見聖火大王騎着高頭大馬。他四十來歲年紀,滿臉絡腮鬍須。帽子上插着一朵大紅花,一身大紅衣裳。二十幾個嘍囉拿着樂器,奏成喜樂,喜氣洋洋。

行至府前,聖火大王跳下馬來,大聲道:“泰山大人,我來迎娶娘子回山寨了,請娘子出來罷。”話聲剛落,沈映月持刀衝了出來,怒道:“狗賊閉嘴。”聖火大王心花怒放,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道:“娘子,隨我回山寨罷。”沈映月提刀而指,道:“快滾,不然叫你血濺三尺。”聖火大王道:“今天是咱們的大喜之日,動刀不太吉利,趕緊收了刀罷。”沈映月不由分說,揮刀劈出。聖火大王猝不及防,急忙閃身而退。退的雖快,可是終究不及刀快,大紅衣裳劈出了一道口子,幸好沒有傷到皮肉。

聖火大王不怒反喜,笑道:“我就喜歡烈馬,你很合我的胃口。”說話之間,已經和沈映月交上手了。趙匡胤大聲道:“以男欺女,算的甚麼好漢。”說着揮拳而上。聖火大王怒道:“你們二打一,人多欺負人少嗎?”趙匡胤道:“三娘子,你退下。”沈舉文急道:“還不趕緊把她拉回來。”沈夫人抱住女兒的腰身,連拉帶拽,拖到沈舉文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