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提轄,你是池州人,怎麼跑到這海州來了?”
“原是公幹,順道來海州看看海!”
年輕的軍官將面前的一杯酒飲盡,放下酒杯後呸了一聲,然後沉聲向周銓行禮道謝:“今日之事,多虧小官人指點。”
此人名爲樑庭芳,是池州廂軍的一位提轄,管着三十號人的小武官,他父親亦只是一位普通武官。
這人性子耿直,喜好打抱不平,若不是他父親,只怕在軍中也是呆不住多少時日的。
周銓聽得對方是池州人,心中便是一動,笑着道:“聽聞摩尼教徒在池州鬧得甚兇,不知樑提轄可知此事?”
“沒這回事,摩尼教不過是在山溝溝裡哄騙些愚男癡女,誑些財物罷了,能鬧出什麼名堂!”樑庭芳毫不在意地說道。
周銓卻是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他的力量還沒有延伸到江南去,故此對江南摩尼教的狀況並不是十分了解,原想從樑庭芳這裡得到一些消息的。
雙方高談闊論,這樑庭芳雖然頭腦簡單了些,但還是知曉一些東西,特別是南方的事情,周銓很感興趣,雙方聊得還算投機。
可話聊得一半,就聽到下邊人聲鼎沸起來,樑庭芳伸頭望去,卻見剛纔被趕走的那兩個潑皮,帶着一羣兵丁衝了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樑庭芳訝然道。
“自然是來找麻煩的。”周銓一笑。
樑庭芳吸了口氣:“官府竟然爲這些潑皮無賴出頭……你早就料到會如此?”
“我在海州呆了近十日了,早就知道這海州鹽場是怎麼回事,原本我是不想管的,不過既然惹到了我頭上……我就伸一伸手吧。”周銓道。
樑庭芳不解地望着周銓,只見周銓身邊的武陽站在了樓梯口處,然後就聽得一片嘩啦嘩啦的聲音,是有人從樓梯處滾下去。
“大膽,你們冒充官差,還敢拒捕!”有人叫了起來。
“冒充官差?瞎了你們的狗眼,看來果然我家公子的猜測沒錯,海州賊就隱藏在鹽場之中,而海州衙門裡,也有他們的內應!”
王啓年走到樓梯口,他聲音不大,可一句話,卻讓底下人的氣焰消失大半。
那兩潑皮對望了一眼,他們捱了打,沒有詐到錢,回去後極不服氣,便找衙門裡的熟人打聽了,確認這夥人並不是海州衙門的,所以他們尋到自己背後之人,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背後之人大發雷霆,立刻趕了過來。
原本以爲這幾人就算是外州差役,面對他們這些地頭蛇,也硬不氣來,卻不曾想,對方二話不說,直接動手!
“你……你們膽敢襲擊官差?”
“我們自徐州府追捕海州賊,在徐州時殺人盈野,我身邊這位武叔親手宰殺的海州賊、臘山賊就不下百人,若他真要襲擊爾等,你們這裡還有活人嗎?你們的頭領是誰,乖乖來拜見我家公子,若敢有什麼推託,呵呵呵呵!”
王啓年輕輕笑了幾聲,就從樓梯口縮了回來,而底下的兵卒與差役們則是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胖子走了上來,雖然天氣轉涼,可這胖子卻依然是滿頭大汗。
“哪位公子召見,俺魏德彪在此有禮了。”胖子笑嘻嘻地道,但目光深處,卻藏着幾絲陰冷。
周銓瞅了他一眼,有些厭惡地擺了擺手:“讓他滾吧,原本想找個能看順眼的人,這胖子我瞧不上眼……”
此話聽得魏德彪耳中,他額頭青筋一跳,但面上卻沒有什麼變化,仍是笑吟吟的:“原來是這位公子,我魏某你瞧不上眼,不知兩淮發運司衙門,你是不是瞧得上眼,不過不知蘇州應奉局,可入公子法眼?”
蘇州應奉局這詞一出,樑庭芳頓時眉頭皺起,有些擔憂地看着周銓。
蘇州應奉局本身並不可怕,但是應奉局之後,卻是朱勔!
此人在大宋,也是一個傳奇了,其父靠着行醫致富,得到蔡京、童貫二人賞識,於是朱勔也被舉薦給了趙佶。此時朱勔正任蘇州應奉局,在此爲趙佶搜刮江南奇石花木,供趙佶賞玩之用。
在樑庭芳看來,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眼前這位公子,雖然有些勢力,但正面與朱勔扛上……
不等他想到結果,就見周銓一擺手,那個話聲輕柔的少年立刻推了旁邊的同伴一把,於是那壯壯敦實的少年上前,掄起耳光就抽了過去。
正反八個陰陽耳光,抽得那魏德彪滿臉紅腫,特別是嘴脣,都腫得象豬大腸。
“想拿朱勔來壓我?我叫周銓,你回去問問朱勔,他是不是想要來尋我算賬。”周銓輕輕敲了一下桌子道。
那魏德彪卻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周銓在京師裡已經名聲遠揚,在徐州也是人人皆知,可在海州,他仍然沒有什麼影響。
但他既然敢這樣放話,就證明他並不畏懼天子寵臣朱勔!
“周……周銓……”魏德彪重複了一遍周銓的名字。
結果又是一頓耳光,李寶一邊抽,還一邊叫訓:“俺家公子的名諱,也是你這骯髒貨能呼的!”
魏德彪被一頓抽,直接抽下去之後,周銓起身笑道:“樑提轄,不妨與我去看一看鹽場的熱鬧。”
樑庭芳看得莫明其妙,實在想不明白,周銓爲何會動手教訓魏德彪,甚至可能要招惹朱勔這位天子寵臣。
他卻不知道,周銓在京師中已經招惹過李邦彥,甚至將這位李浪子趕出了京師。朱勔雖然得到趙佶的歡心,但周銓自己估計,自己對趙佶的作用,還要強過朱勔。
他接下來要向海州伸手,朱勔卻已經在這裡,甚至還從江淮發運使手中把海州鹽場奪到手,而這座鹽場,對周銓來說也有些用處,雙方不可能合作,那麼就只能爭上一爭了。
反正在等蘇邁上任前這段時間,也有些無聊的,總得找點事情來做。
“周公子……你真不懼朱勔?”嚥了口口水,樑庭芳跟在他的身後。
“不過是一個區區的鹽場主事,還真能搭上朱勔?他能在朱勔的管家面前露個臉,已經算是了不起了。”周銓不屑地道。
出了酒樓,周銓沒有急着走,而是打發王啓年去那乞討婦人處,不知和那乞討婦人說了什麼,然後又找客棧借了輛大車,由李寶駕着。
那婦人帶着孩子坐在大車之上,手中多了幾張麪餅,那三個面黃肌瘦的孩子狼吞虎嚥,旁邊的王啓年則不停勸他們慢些吃,還將一瓢水不時遞到他們手中。
這一切都是在很短時間做成的,樑庭芳有一種感覺,這位周公子的手下,做這種事情似乎輕車熟路,以前經常幹。
那婦人千恩萬謝之餘,也有些擔憂,想來是怕那魏德彪一夥。
跟着周銓,徑直出了海州城,向着東北方向行去,約是十餘里,便看到了海邊一座稀稀拉拉的村落。
在那婦人的指引之下,他們進了村落裡,一羣連衣裳都沒有的孩童,跟在他們身後看熱鬧。李寶見着他們模樣,心中不忍,在身上摸來摸去,卻摸不到什麼東西。
還是王啓年,笑眯眯地從兜裡掏出一些彩色的紙包的糖果。
這是用紅糖製成的糖果,類似於另一世的太妃糖,算是周銓在雪糖基礎之上開發出的新產品,也是樑師成此次彭城亂後支持周銓的關鍵——周銓派往京師的信使,隨身就攜帶了一斤這種糖。
王啓年自己剝了一粒糖,然後一一分給衆孩童,那婦人的三個孩子也有。
孩子們學着他剝開糖紙,將糖含在嘴中,頓時長長地吸了口口水,一個個眼睛亮了起來,原本有些木訥的神情,也變得生動了。
就是樑庭芳,也分到了一粒糖,他把糖剝開,立刻嗅到一股甜香,正準備塞進嘴中,卻看到不知從哪裡鑽出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這孩子來得遲了,沒有分到,就只能含着一根手指頭,滿眼羨慕地看着別的孩子吃糖。
樑庭芳喃喃說了一聲什麼,然後將糖給了那孩子。
周銓看到這一幕,微微笑了笑,然後大聲說道:“還想吃糖麼?”
“想!”幾個稍大些的孩童叫了起來。
“唔,以後會有的。”周銓道。
樑庭芳再度覺得莫明其妙,而那些孩童們則一臉憧憬,跟在了他們後面。
“這便是奴家了。”那婦人怯生生地指着一座破爛低矮的土屋道。
周銓抿了一下嘴:“請你舅姑出來吧。”
所謂舅姑,其實就是公婆,沒一會兒,一個一拐一瘸的老人,拄着杖來到周銓面前。
老人身上同樣是補丁打補丁,面黃肌瘦神情木訥。
“帶我去看看鹽場,你媳婦一介婦人,不方便。”周銓命令道。
那老人吶吶無語,根本不敢拒絕。
出了村子不遠,就是大片的灘塗。
在這些大片的灘塗之旁,建了一些巨大竈臺,一捆捆海邊的紅草和皁角堆在旁邊,有牛車拉着吸滿了海水的草木灰過來,被堆在竈臺旁的磚池之中。草木灰中的鹽滷濾了出來,順着磚池留出的縫隙流入一口巨大的鐵鍋。
他們到來的時候,正值煮鹽之時,就見火焰藉着海風之勢從鍋底沖天而起,鹽戶們赤着上身,用一丈多長的長叉,將成捆的紅草、皁角樹枝塞入竈中,那長叉太重,這些鹽戶們倒是想出了個主意,在竈邊樹起一根粗木杆,粗木杆上端鑽了孔,孔中穿過一根橫枝,而長鐵叉就用繩子掛在這橫枝之上。
看到這一幕,周銓微微點頭:“鹽戶還是很聰明,知道利用槓桿之理,啓年,還記得什麼是槓桿之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