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馬嘶,征塵滾滾,車廂中突然傳出一陣低沉之人語,居然早已有人守候在車廂之中。
鐵中棠連忙以耳朵貼在車壁,凝神聽去,只聽那語聲道:“嗯!這件事你辦得很好,一點都未着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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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一句,鐵中棠已知說話的人竟是寒楓堡主冷一楓,此人多時未聞消息,此刻突然如此神秘的現身,顯見大有圖謀,鐵中棠心念方一動,冷一楓已接着道:“你暗中棄了黑星武,投靠老夫,足見你目光明確,選擇得當,此事若是成了,老夫必不致虧待了你!”
沈杏白道:“多仗老爺子栽培!
冷一楓道:“今日之江湖,高手屢出,似黑星天那樣的武功,已只能跑跑龍套,哪裡能成大事!”
“那時梨園中跑龍套一詞方自通用,極爲新穎,冷一楓想是覺得自己名詞引用得妙,忍不住哈哈大笑數聲。
沈杏白也陪着笑了幾聲,道:“老爺子說的是,不但他們不成,就連風九幽,又怎能比得上你老人家神功絕世!”
冷一楓笑罵道:“小孩子不要亂拍馬屁,嘿嘿,只要你老實賣力,老夫又何嘗不能將那神功傳授於你。”
沈杏白知他口中雖罵,心裡其實得意,趕緊又道:“晚輩只要能學着你老人家一成武功,就已心滿意足了!”
冷一楓正是被他馬屁拍得受用已極,大笑道:“好,好,好,你連日辛苦,此刻不妨歇歇,明天好打起精神做事。”
沈杏白道:“是,多謝你老人家。”
這番話只聽得鐵中棠更是驚奇意外,冷一楓居然和黑星天等人拆夥,而且還在暗中與之對立,此乃第一件意外之事。
沈杏白又背叛了他師父,投向冷一楓,以沈杏白之精明陰險,冷一楓這方的勢力,若非己遠勝黑星天等人,沈杏白怎會投向他?
而黑星天等人有風九幽爲之撐腰,力量已大是不弱,但冷一楓居然還較他們爲強,此事豈非更是可怪。
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冷一楓真的身懷什麼絕世之神功,只是平日不肯顯露……不對不對,瞧他的眼神手法,武功縱較黑、白等人較強,也強不到哪裡去,更絕對比不上風九幽,那麼沈杏白又爲何要棄強投弱?……哦,是了,冷一楓背後必定也有個極厲害的人物撐腰,卻不知此人是誰?……”他心念數轉,便已將情況分析得清清楚楚,自信絕不致距離事實太遠。
車馬片刻不停,向前奔馳,鐵中棠提了口氣,附在車後調息,氣達四梢,頓覺心頭一片瑩澈,身子輕如無物。
到了忘人忘我之境時,他身子更似已非附在奔行的車馬後,而似臥在柔軟的雲層中,絲毫也不覺得疲累。
車馬不停,直奔了三個多時辰,天上星辰已漸漸疏落,兩匹健馬嘴角已流出濃濃的白沫。
鐵中棠知道此刻已過了他與惡魔所約的時間,但是他爲了雲錚的安全,只好將任何事都暫且拋開再說。
突聽冷一楓叱道:“停車!”車馬停住後,冷一楓又道:“沈杏白,你在這裡守住姓雲的小子,切切不可疏忽。”
沈杏白道:“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就是。”
冷一楓道:“等我走後,你再拍開他的穴道,將他穩住。”
沈杏白笑道:“他醉得糊里糊塗,怎會知道被人點過穴道,弟子只要三言兩語,包管將他製得服服貼貼。”
冷一楓道:“好,你留意我煙花火號,只要煙花一起,你便帶着姓雲的趕去,不起煙花,不得下車走動。”
沈杏白道:“是!”
鐵中棠身子一縮,藏入車底,一雙足自車上踏下,穿着多耳麻鞋,打着赤足,看來甚是古怪。
這雙腳下來後,便再無別人下車,鐵中棠暗奇忖道:“莫非這就是冷一楓,怎麼如此打扮?”
他自地上拾起幾塊石子,揮手彈向馬腹,兩匹馬負痛之下,突然揚蹄長嘶,蠢動了起來。
沈杏白在車廂中問道:“怎麼回事?”
趕車的道:“這兩匹馬想是瘋了,不妨事的!”
說話間鐵中棠早已乘着這一陣驚亂一溜煙竄了出來,暗笑道:“幸好沈杏白聽話不敢下車走動,卻方便了我。”
前面一條身影,身穿短短的麻衣寬袍,頭上烏簪高譬,腳下赤足芒鞋,手裡提着個竹簍。
鐵中棠見此人竟是個道士,更是驚詫,不知是自己聽錯了人的口音,還是冷一楓已真的出家做了道士。
他不敢走得太近,遠遠綴在這道士身後,道人腳步輕健,奔行極迅,果然身手不俗。
但鐵中棠此刻己是何等內力,他雖然還未練得絕好輕功身法,但真氣運行,自然身輕,不急不緩跟在道人身後,又奔行了約莫盞茶時分,風中已傳來海濤聲,夜色中也可見到海上漁火。
海上漁人艱苦,天色未亮便出海捕魚,此時點點漁火,將一片碧海點綴得瑰麗無方,令人見之目眩神迷。
那麻衣人腳步不停,走到海邊,鐵中棠也毫不遲疑跟了過去,他知道雲錚此時絕無危險,是以放心跟來。
道人直奔一艘桅上懸有兩紅一綠三盞燈的大船,那船距離海岸還有兩丈遠近,道人提氣縱身,一躍而上。
船板輕輕一響,艙裡立刻有人道:“什麼人?”
那道人道:“冷一楓!”
鐵中棠暗道:“想不到冷一楓居然出家做了道士!”
只是換了別人,必當冷一楓因爲兩個女兒都已離家出走,是以看破世情,便出家皈依了三清教下。
但鐵中棠卻深知冷一楓必非此等多情人,立刻連想到冷一楓身後撐腰的厲害人物,必是個道士,是以他纔會出家。
艙門開了一線,燈火射出,冷一楓立刻閃身而入。
鐵中棠不知自己上船時能否不發聲音,是以遲疑了半晌,方自伏身掠到岸邊,靜靜調息半晌,終於飛身躍了過去。
只因他若是潛水而過,身上必會溼透,必然留下水跡,反不如一躍而上來得安全,而他躍上船舷竟然一無聲息,輕功顯然比冷一楓高出許多,鐵中棠雖鬆了口氣,仍不禁暗奇忖道:“冷一楓這種功夫,也不過與黑星天在伯仲之間,但他說話口氣卻那般託大,豈非怪事?”
冷一楓平日若是喜歡自吹自擂之人,鐵中棠此刻便不會奇怪,但冷一楓素來陰沉,鐵中棠才覺得此中必定另有原因。
那船艙四周本無藏身之處,只是此刻中帆未起橫亙在船艙頂上,帆底竿邊,掛着一盤粗大的繩索,再加上那捲巨帆的陰影,恰好擋住了他身子,若非極爲留意查看,便是自他身子下走過,也不會發覺他藏在那裡。
鐵中棠只要向前一湊,便可自船艙短檐下一排氣窗的空隙中,將艙裡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艙中早已擺起了一桌酒筵,冷一楓已坐了上首,四面陪的,果然是黑、白雙星與司徒笑、盛大娘母子。
盛存孝似是有些坐立不安,濃眉緊緊皺在一處,司徒笑等人卻是滿面虛情假意,頻向冷一楓勸酒。
冷一楓面色較昔日更是深沉,絲毫不形喜怒。
鐵中棠瞧的清楚,但見他枯瘦的面容上似是籠罩着一層黑氣,在燈光下看來,顯得好生怕人!
冷一楓道:“各位果然守信,準時在此相候於我。”
司徒笑含笑道:“小弟接得冷兄相約之柬,怎敢有誤?”
冷一楓冰冰笑了笑,道:“好說好說……各位可知道我邀請各位在此相候,爲的是什麼!”
司徒笑舉箸笑道:“冷兄遠來,先用些酒菜點點心腹,再說正事也不遲。”挾起一箸菜,便要送入冷一楓面前碗裡。
哪知冷一楓卻一手推開,冷冷道:“我近來已不食人間煙火,自家帶得有下酒物,不勞你費心。”
提起那竹簍,放在面前。
黑星天詭笑道:“不知冷兄帶的是什麼仙家下酒物?小弟可有這份口福也分一杯嘗麼?”
他說的雖然客氣,但言詞間顯然帶着譏諷之意。
冷一楓格格一笑,道:“自然有的。”揭開蓋子,自竹簍中提起一條五色斑爛的花蛇,送到黑星天面前。
黑星天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身子向後一仰,幾乎連人帶椅跌到地上,只是那花蛇被冷一楓提在手裡,雖已有氣無力,仍在蠕蠕而動,黑星天胸口直犯惡心,幾乎連隔夜酒菜都吐了出來。
冷一楓陰惻惻笑道:“這便是我的下酒物,黑兄既要分一杯羹,就請莫要客氣,只管用吧,請……請……”將那五花蛇一直送到黑星天面前。
盛大娘等人羣相變色,黑星天更是面色如上,只有強笑道:“小……小弟無福消受,冷兄只……只管自用吧!”
冷一楓乾笑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左手一擰,將蛇頭活生生擰了下來,泡在酒杯裡,右手提着尾巴一抖,蛇皮立刻蟬衣般褪下,血淋淋的蛇肉,脫殼而出,冷一楓仰着脖子,竟將那一尺多長的蛇肉一口口吃了下去。
衆人瞧得目定口呆,作聲不得,只聽冷一楓連連道:“不錯,美味……”
窗外的鐵中棠,也不禁毛骨悚然。
突見盛大娘長身而起,飛也似的奔出艙外,鐵中棠心裡一驚,只當盛大娘已發現了自己行藏。
哪知盛大娘方自出艙,便“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她究竟是女流之輩,瞧見別人生吃活蛇,那噁心再也忍耐不住。
直到冷一楓將一條蛇吃得乾乾淨淨,盛大娘纔敢回坐。
冷一楓直作未曾瞧見,行所無事的抹了抹嘴,乾笑道:“我已點過心,咱們不妨談談正事了。”
司徒笑陪笑道:“自然自然……”
瞧了白星武一眼,白星武忽然道:“不知那蛇頭可吃得麼?”
冷一楓橫了他一眼,也不答話,舉起酒杯,連蛇頭帶血酒一起倒人口裡,咬得“格吱格吱”作響,有如吃蠶豆一般。
鐵中棠悚然忖道:“冷一楓近來必定是學來了一種詭異的外門毒功,平日便以各種毒物增長自身毒性,是以練得臉上也發出黑氣,這種功夫當真是邪門得緊,卻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
席上五個人,瞧見冷一楓如此吃相,所有四個側過了臉,不敢去瞧,只有盛存孝仍是端坐不動。
冷一楓獰笑道:“蛇頭是否吃得,白兄現在總知道了吧?”
白星武道:“知……知道了。”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那麼咱們就……”
話未說完,司徒笑已在桌子下推了黑星天一把,黑星天立刻道:“不……不知冷……冷兄的竹簍裡還……還有什麼?”
他直到此刻,猶未會過神來,說話也說不清楚了。
冷一楓詭笑道:“怎麼?黑兄又想分一杯羹了麼?”
黑星天忙道:“不是不是……小弟只是問問。”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好,問問就問問。”
雖在仰天大笑,面上卻無一絲笑容,鐵中棠自上望下去,自然瞧得清楚。
原來司徒笑方纔那一推,冷一楓未必瞧見,鐵中棠卻也瞧得清清楚楚,立刻恍然忖道:“司徒笑等人,竟是在拖延時間,不教冷一楓想起正事。”他本當冷一楓未必知道,但此刻瞧見冷一楓的神情,便知冷一楓心裡也必定早已有數,鐵中棠在一旁見他們勾心鬥角,大起內鬨,暗中不覺大是得意。
冷一楓仰首哈哈大笑,司徒笑等人便隔着桌子互打眼色,冷一楓笑聲一頓,司徒笑等人便立刻正襟危坐。
冷一楓目光在司徒笑等人面上冷冰冰的掃了一遍,突然問道:“各位打算拖到什麼時候才肯讓我說到正事?”
司徒笑乾笑道:“小弟們根本不知道冷兄要說的究竟是什麼事,怎會有故意拖延時候之心?”
冷一楓獰笑道:“真不知道?”
司徒笑道:“小弟怎敢相欺……”
冷一楓仰天大笑道:“我冷一楓走南闖北數十年,大小身經數百戰,卻不想今日竟有人將我當做呆子!”
司徒笑忍不住面色微微一變,道:“冷兄未免言重了,小弟對冷兄一向尊敬有加,冷兄怎能如此說話!”
冷一楓笑聲突頓,拍案道:“不如此說話,卻該怎樣說話?寒楓堡窖藏的萬兩黃金,莫非不是你們盜去的麼?”
司徒笑故作茫然道:“什麼黃金?”目光左右瞧了一眼,道:“黑兄、白兄、盛大娘,你們可曾瞧見冷兄的黃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一起搖頭道:“什麼黃金?”
他們雖也想學司徒笑的神情語氣,但終是不如司徒笑那般奸狡,學得非但不像,而且令人只覺有些可笑。
冷一楓緩緩道:“有羣不開眼的賊於,乘我不在堡中之時,偷去了堡中萬兩黃金,我只當是各位所爲……”
司徒笑乾笑道:“冷兄必定是誤會了。”
冷一楓故意皺眉道:“若不是各位,卻是誰呢?莫非是那些不孝不義、禽獸不如、見不得人的無恥小賊不成?”
始終木然呆坐的紫心劍客盛存孝,突然長身而起,大聲道:“不用罵了,那黃金是我盛存孝取來用了!”
盛大娘變色道:“孝兒,你……你瘋了麼?”
冷一楓卻已大笑道:“到底是盛存孝敢作敢爲,但卻未免太呆了,明明是別人主謀,卻偏要扯到自己頭上。”
盛存孝沉聲道:“全是我一人所爲,自應一人擔當。”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真是你一人盜的?”
盛存孝昂然道:“不錯!”
冷一楓道:“既是如此,老夫少不得要教訓教訓你了!”霍然長身而起,緩緩伸出了那枯竹般的手掌。
他掌心顏色烏黑,雙掌一捏,掌心之中突然泛起了一陣幾乎目力難見的淡淡黑氣。
衆人一見,便知他已將這雙手掌練得內含劇毒,盛存孝雖然昂然不懼,但盛大娘已然變色道:“慢來!”
冷一楓側目笑道:“怎樣?莫非還有你一份麼?”
盛大娘嘶聲道:“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你們眼見我兒子挺身而出,還好意思坐在那裡麼?”
窗外的鐵中棠不禁暗歎忖道:“盛大娘對別人雖然狠毒,對自己的兒子卻的確不錯,唉,這也是她兒子委實太好了。”
司徒笑等人果然坐不住了,一個個乾笑道:“盛大娘着急什麼,咱們遲早還不是要對冷兄說的。”
冷一楓哈哈笑道:“原來你們也不愧是條男子漢!”
言下之意,自是罵別人卻不是男子漢了。
司徒笑道:“咱們未經允許,便取了冷兄黃金,只因咱們都知道,若是說出理由,冷兄一定會答應的。”
瞧了黑星天一眼,黑星天立刻接口道:“咱們心想冷兄反正是會答應的,先拿後拿豈非一樣!”
白星武道:“是以咱們就先拿了。”
冷一楓仰天笑道:“呵呵,可笑呀可笑,想不到三位對老夫的心思倒比老夫自己還要了解!”
笑聲又頓,厲聲道:“是什麼理由?且說來聽聽!”
司徒笑乾咳一聲,道:“數十年來,大旗門雖屢次向我五家報仇,但屢次都是大敗而返,這原因爲了什麼,冷兄可知道?”
冷一楓道:“自是咱們武功高強,將他們打敗了。”
司徒笑嘿嘿乾笑道:“冷兄取笑了,其實冷兄必也知道,咱們五家的武功,實比不上大旗門的。”
冷一楓道:“這話也不錯,尤其是咱們五家,多的是貪生怕死之徙,怎比得上人家那種悍慄勇敢之氣!”
司徒笑只作未聞,接道:“弱能勝強,這原因小弟本也不知,直至此次大旗門重出之後,小弟遵先父遺命,開拆了他老人家一封遺書,才知道其中究竟……說到此點,冷兄必然要奇怪,爲何五福連盟只有我司徒家有遺書敘述其中原因,別人家卻沒有……”
冷一楓冷冷道:“不錯,老夫正在奇怪。”
司徒笑道:“今日我五家雖以冷兄馬首是瞻,但昔日的五福連盟,卻是由先父知人公主盟。”
冷一楓笑道:“你說的太客氣了,各位什麼事都將我冷一楓矇在鼓裡,這便是唯我馬首是瞻麼?”
司徒笑只作不聞,接道:“昔日五福連盟一切退敵之行動,大多由先父知人公策劃,是以事後自由先父留下遺書,而先父這封遺書,卻命小弟定要等到大旗門重來後方能開拆,裡面便說的是如何退敵之計!”
黑星天嘆道:“司徒前輩行事之周密小心,當真非常人能及,他老人家生怕別人知道此中的隱秘,是以只由他一人留下遺書,又定要大旗門重來之日才能開拆,這一切爲的只是避免事機不密,泄露了出去。”他生怕冷一楓不瞭解如此做法的好處,是以故意嘆着氣說了出來。
哪知冷一楓笑道:“咱們的退敵之計,爲何要如此保守隱密,難道這些妙計都是見不得人的麼?”
司徒笑卻答得更妙,只聽他長嘆道:“不瞞冷兄說,你我五家先人的退敵之計,委實有些見不得人的。”
這“你我五家先人”六字,無異將冷一楓的祖宗也算了進去,冷一楓無法發怒,只因“見不得人”本是他自家說出的。
鐵中棠暗中聽得不覺好笑,卻又不禁驚奇:“想不到他五家屢次勝得大旗門,竟非武功取勝,卻不知又用了什麼奸計?”
當下自是聽得更是留意。
司徒笑道:“原來我五家數代以來,每逢大旗門尋仇之時,必定要去求人相助,以常理忖來,大旗門既將仇恨看得那般嚴重,不顧性命的報復,大旗門傳人性情又都那般剽悍,武功那般高強,而我五家平日與別人卻又極少來往,武林中想必不會有人來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爲敵。
“但天下事每每不能以常理衡度,武林中就偏偏有一門派中人,專門助我五家與大旗門爲敵,此一門派中人,不但行蹤詭異,武功高絕,而且代代相傳,俱是如此,只要大旗門一來我五家尋仇,我五家隨時都可去求他們相助,從來不會遭受拒絕,最難得的是此一門派中從,行事從來不肯居功求名,派出來相助我等之弟子,竟不惜自降身份,混入我五家門下弟子羣中。
數十年來,每一次大旗門前來尋仇之時,俱是此一門派中人將之擊退的,但莫說武林中無人得知此中隱秘,便是大旗門人,也只當擊退他們的人必是我家之弟子,因此將我五家之武功,也高估了許多,是以大旗門此番重來,見到我五家全力迎擊,便立刻退走!”
司徒笑一口氣說到這裡,語聲方自微頓。
冷一楓道:“如此說來,那日大旗門若不退走,一番血戰下來,我五家莫非便要全軍覆沒不成?”
司徒笑道:“說來雖慚愧,但事實卻的確如此。”
長嘆一聲,又自接道:“非但如此,就連我五家在武林中的聲名威信,也大多是那一門派中之弟子爲我等建立的,是以我五家先人一直將此事保守隱秘,雖然親如子侄,但不到緊要關頭,也不願泄露,而此一門派中人,事先懵然而來,功成倍然而去,也從未向他人透露半句口風。”
黑星天忽也說道:“此事說來實在是有些見不得人,但雖然見不得人,也不得不做,冷兄,你說是誰?”
冷一楓“哼”了一聲,算做答覆。
司徒笑道:“先父之遺書之中,已將此一門派的聯絡之處詳細敘出,要小弟前去訪尋於他。但此一門派雖不居功求名,卻最是貪利,若要求他們出手,必須先以萬兩黃金作爲敬禮。”
冷一楓道:“所以你就算計了我的黃金,去送給他們。”
司徒笑嘆道:“小弟爲了我五家之身家性命,不得不如此做法,實是情非而已,還請冷兄見諒,何況……”
苦笑一聲,接道:“何況冷兄那時並未在堡中,小弟縱要告知冷兄,也無地可尋冷兄之俠駕。”
黑星天嘎聲道:“而當時事已急不待緩,我等情急商議之下,才只得不告而取,想來冷兄反正不會吝惜此區區黃金的。”
冷一楓嘿嘿笑道:“各位也未免將冷一楓說得太慷慨了,其實冷某也和各位一樣,是最最吝惜黃金的!”
黑星天干笑道:“冷兄取笑了!”
冷一楓面色一沉,道:“我且問你,當時既已急不待緩,各位爲何不將自家的黃金送去,反來盜用老夫的?”“黑星天怔了一怔,道:“這……這……”
司徒笑連忙接道:“小弟們實是沒有黃金可送。”
冷一楓道:“哈哈,可笑呀可笑,若說盛家堡積無餘財,老夫還可相信,只因存孝委實手面太大,當真可說是仗義疏財,揮手千金,盛大娘家業再大,也被他連送帶借花的差不多了,但……”
仰天冷笑一聲,接道:“但若說良馬萬頭的落日馬場,以及生意鼎盛的天武鏢局也窮得那般模樣,嘿嘿,實是令人難信!”
司徒笑苦笑道:“小弟們家業看來雖好,其實……”
冷一楓厲聲,道:“莫要說了,老夫平生最見不得哭窮。”
司徒笑神色不變道:“冷兄若能體諒,那是再好不過。”
冷一楓道:“我再問你,此事理由既然如此光明正,你等事後爲何也未向老夫提起,而且百般狡賴,竟想胡亂混過去便算了麼?哼哼,若非孝存沉不住氣,只怕你等到此刻還不肯承認!”
司徒笑道:“這……這……”他雖然千靈百巧,能言善辯,但此刻也被冷一楓問得張口結舌,無言可對。
冷一楓道:“你既無法回答,不如老夫代你回答了吧!
“第一,你說那神秘門派,這一代的主腦之人,便是那名列碧落賦中的風梭風九幽。
“第二,你們盜了我萬兩黃金前去求他相助之時,他並未親自出馬,只派了他門下兩個弟子隨你們而來。
“第三,那人名喚蘇環,平日喜做少年秀上打扮,自命瀟灑風流,將你們這些人全都未瞧在眼裡。”
他一口氣說了三點,司徒笑等人己是微微變色。
司徒笑拊掌笑道:“想不到冷兄耳目竟如此靈便,嘿嘿,哈哈,當真教小弟們佩服,”
雖然敞聲大笑,那笑聲卻是難聽已極。
冷一楓哼了一聲,接道:“你等見風九幽未曾親出,心中本極失望,但見了那蘇環露了兩手武功,實是超凡絕俗,又不禁暗中竊喜,只道此番就憑蘇環一人,就足夠要大旗門好看的了。
“哪知蘇環未與大旗門正式交手,但先已敗在鐵匠村一個無名少女的手下,而且敗得現眼己極。
“於是又着了慌,這時蘇環便只有自拍胸脯,說他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師父風九幽請出山來。
“他此話果然不是吹噓,風九幽果然挺身而出。
“這時那大旗門的赤足奔漢,不知爲了何故,又到了中原,他外貌實是太過引人注意,微一露面,便被天武鏢局的鏢客發現,你等也隨即得到這消息,正在商議該如何對付,哪知風九幽聽了,單身匹馬便把他擒了回來,而且更以九幽陰功,攝魂大法,迷去了他的本性,竟使那鐵錚錚的漢子,變做了奴隸,無條件的服從風九幽之令!
“於是你們對風九幽,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蘇環去請他師父出山之時,你等曾在無意中擒住了水靈光,要想以水靈光要脅鐵中棠聽命於你。
“眼見鐵中棠便要屈服,哪知卻有個武功絕高的麻衣客闖了出來,將你等一起趕走,帶回了水靈光。
“於是你等便將此事告訴了風九幽,風九幽自是知道那麻衣客的來歷,而卻一直未曾對你等說出。
“只因他對那麻衣客亦有所圖謀,明爲你等做事,暗中卻在爲己,只恨那時你們誰也不知道那麻衣客的去向。
“哪知凡事都有巧合,那九子鬼母姐妹,竟偏偏在此刻假麻衣客之名,發出了帖子,你們恰巧也有一份。
“風九幽大喜之下,便帶着你們浩浩蕩蕩闖了去,你們只當憑風九幽的武功自是無往不利。
“又誰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風九幽武功雖高,武功比他更高的人,更不知還有多少。
“在那裡,你們總算是開了眼界,瞧見了夜帝之後,夜帝之子、閃電卓三娘等平日一個也難見到的人物。
“尤其是那些自命爲上天使者的黑衣聖女們,行事更令你們莫測高深,你們見到卓三娘、風九幽這些角色,都對她們有些畏懼,自更不敢去招惹她們,眼睜睜瞧着她們救了鐵中棠,也無可奈何。
“而鐵中棠武功進境之速,更是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他本是你們手下敗將,但那日竟將你們五人打得狼狽不堪。
“嶗山那一役的結果是,卓三娘與風九幽被駭走,蘇環死在那裡,屍骨無存,鬼母姐妹與她門下全都被黑衣聖女們帶回常春島。
“而你們走得自然更是狼狽,但你們見到鐵中棠等人還在山上,便還不死心,死等在山下。
“一日之後,風九幽竟又回到嶗山,他這次似在暗中約了幫手,是以有恃無恐,大罵叫陣。
“哪知夜帝之後、夜敵之子,以及鐵中棠、水靈光等人,竟全都藏入了秘室,風九幽罵的話,他們根本未曾聽見。
“你們遍尋不着,只有放一把火,將那天宮般的地方燒得乾乾淨淨,宮裡的珠寶,卻被你們早已偷走了。
“這事你們將風九幽都瞞在鼓裡,自更不肯給旁人知道,只因多一人知道,便有多一人分那珍寶。
“你們偷盜老夫的黃金時,本想事後再告訴老夫的,那理由既然正大,想必老夫也無話可說。
“但得到這批珠寶後,你們便立刻改變了主意,只因若被老夫知道了此事,你們自先要將那批黃金歸還。
“是以你等便百般狡賴,一心想矇混過去,卻不知老夫早已將一切事情的真相都調查得詳詳細細,清清楚楚了。”
滔滔不絕說到這裡,仰天狂笑道:“司徒笑、黑星天,老夫說的這番話,可有一字虛言麼?”
司徒笑等人,面色早已聽得陣青陣白,此刻更是面如土色、目定口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說不出一個字來。
冷一楓竟將這絕大的隱秘一口氣全部揭穿,有如當時眼見一般,那是他們做夢也未想到的事。
艙外的鐵中棠聽完了這一番話,更幾乎自藏身處跌了下來。
司徒笑聽敘之事,已是令他大出意外,數十年來,大旗門屢戰屢敗,竟非武功不敵五福連盟,而是敗在風九幽那一門派中人手下,這實在是個驚人的隱秘,可憐大旗門竟生生被騙了數十年。
鐵中棠雖覺悲憤交集,莫可名狀,卻又不禁竊竊歡喜,只因這許多驚人的隱密,竟被他在無意中聽得。
冷一楓說的那一番話,經過之事,鐵中棠雖然大多在場,卻也從未想到其中還有這許多曲折。
尤其是赤足漢之被擒,九子鬼母師徒之去向,風九幽之爲何要與大旗門作對,嶗山夜宮之被焚……
這些更都是他情願犧牲一切代價去換取真相的秘密,不想此刻冷一楓毫無代價的告訴了他。
這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真是應該感激冷一楓,也該感激沈杏白。
只因他已猜到這些秘密必定俱都是沈杏白告訴冷一楓的,也只有沈杏白如此貼身的人,才能知道司徒笑等人這許多隱秘。
此刻鐵中棠心中唯一驚疑之事,只是不知風九幽暗中所約的幫手是誰,此人武功之高絕,卻已是絕無疑問的事。
黑星天顫聲道:“這……這些事是誰告……告訴你的?”
冷一楓嘿嘿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黑星天道:“但……但此事……”
司徒笑沉聲道:“黑兄不必問了,此中隱情是誰告訴冷兄的,莫非黑兄到此刻還不知道?”
黑星天變色道:“是誰?”
司徒笑冷冷道:“除了令高足還有誰!”
黑星天大怒道:“原來是這……”瞧了冷一楓一眼,突又咯咯笑道:“杏白,好孩子,說的好,小弟們正不知該如何向冷兄措詞,卻不知這孩子竟善體爲師之意,而先將此事告訴冷兄了,哈哈哈,好,好……”司徒笑心思靈敏,固是勝人一籌,但黑星天面色之轉變,也是快得駭人。
冷一楓仰天狂笑道:“黑星天!直到此刻,你還在這裡自欺欺人,莫非當真將冷一楓視爲三歲童子麼?”
黑星天惱羞成怒,拍案道:“冷兄,你真當黑星天真的怕了你,我不過只是念在昔日之情,是以讓你一籌!”
冷一楓神色不變,冷冷道:“不讓又怎樣?”
司徒笑緩緩接口道:“黑兄此話倒也說的不錯,否則……哈哈,十隻拳頭怎會怕了雙手!”
冷一楓狂笑道:“好個十隻拳頭……”
一條黑衣大漢垂首捧入一壺酒來,走過冷一楓身側時,冷一楓突然伸手在他肩上輕輕一拍,笑道:“你好?”
那大漢莫名其妙,怔怔答道:“好……”
一個字方自出口,身子突然顫抖起來,“砰”的一聲,他手捧之酒壺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這大漢乃是天武鏢局的鏢夥,黑星天見他如此慌張,霍然長身而起,怒道:“該死的奴才,還不掃乾淨,再……”
那大漢緩緩轉過了身子,燈光下面目竟已變爲紫黑顏色,眉目也已扭曲在一處,那模佯實在猙獰可怖。
黑星天大駭道:“你……你怎樣了?”
那大漢揮得滿頭汗珠迸落,卻只是說出了一個字。
他手指着冷一楓,嘶聲道:“他……”仰天跌倒在地上,魁偉的身軀竟成了一團。
衆人這才知道他竟是中了冷一楓掌上劇毒。
而冷一楓方纔只不過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掌,竟能使這樣一條彪形大漢在霎眼間毒發身死,其手段之狠,掌力之毒,當真是駭人聽聞之事,黑星天“噗”的跌坐椅上,怒氣再也發作不出。
白星武不等冷一楓開口,便搶先說道:“此事既已瞞不過冷兄,咱們還是開誠佈公的與冷兄商量爲是!”
他對方纔黑星天反臉,司徒笑示威,冷一楓毒掌傷人……這種種情事,竟都不提一句,生像這些事全都未發生過一般,而且說得言詞懇切,態度坦白,生似他早就有意與冷一楓開誠佈公的談話一般。
鐵中棠瞧在眼裡,暗歎忖道:“這些人武功雖不可怕,但卻無一不是奸惡已極之人,那當真比什麼武功都要可怕。”
冷一楓道:“閣下早就該與冷某開誠佈公的談談了,卻等到此刻才說話,不嫌太晚了些?”
白星武對他這冷嘲之言似是一個字也未聽見,自管接道:“那萬兩黃金,咱們自是該還給冷兄的,但望冷兄體諒大局,莫對小弟們生了嫌棄之心,咱們還是精誠合作,與風老前輩攜手共滅大旗門……”他先以還金打動冷一楓,再以大旗門引起冷一楓敵愾之心,這番話果真說得厲害已極。
哪知冷一楓卻冷笑道:“那萬兩黃金,身外之物,老夫縱不要,也算不得什麼,但與風九幽攜手,卻是萬萬不可!”
白星武呆了一呆,道:“莫非冷兄瞧不起他的武功?”
冷一楓道:“風九幽武功之高,已可列入天下十大高手之林,冷一楓怎敢有瞧不起他之心?”
白星武道:“我方若有風老前輩爲助,聲勢向上倍增,卻不知冷兄不願與他攜手是爲了何故?”
冷一楓緩緩道:“大旗門與五福連盟兩派之事,表面看來,雖然簡單,其實內情之複雜,卻絕非你我所能想象!”
白星武大奇道:“冷兄如此說來,莫非此事除了風老前輩之外,還另有他人牽涉在其中不成?”
冷一楓道:“非但另有他人,而且牽涉之人,還俱都是久已退隱世外咱們僅在江湖傳說中聽過他們名姓的高人!”
這簡簡單單兩句話,便已將鐵中棠一顆心又懸空提了起來,白星武等人,更不禁爲之聳然動容。
司徒笑輕笑道:“此事居然還有隱秘,連小弟都不知情,冷兄卻又不知是如何得知的?小弟願聞其詳。”
冷一楓道:“你不知道的事多哩!”
白星武連忙接道:“小弟們都在洗耳恭聽,但請冷兄道來。”提起酒壺,爲冷一楓斟了杯酒。
冷一楓舉杯一乾而盡,道:“司徒前輩有書信遺留給司徒笑,先父又何嘗沒有書信遺交給我!”
司徒笑變色脫口道:“那信中說的是什麼?”
冷一楓望也不望他一眼,接道:“司徒笑所獲那封遺書雖然內藏隱密,但先父的遺書所敘隱秘卻是更多……”
說到這裡,他那紫黑的面容突然變爲煞白,額角之上也突然泛出了一粒粒汗珠。
司徒笑暗中一笑,故作失色道:“冷兄怎麼了?”
冷一楓身子顫抖,似是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也無暇答話,伸手自那竹簍中抓出條蠍子,活生生放進嘴裡大嚼起來。
直將這條蠍於吃得乾乾淨淨,冷一楓方自舒了口氣,神情漸漸平定,面容也恢復了那種詭異的紫黑之色。
司徒笑等人都是老走江湖的,一瞧這光景,已知冷一楓必是因爲求功心急,不顧利害的來練這種邪魔功夫。
功夫雖練成,但他經絡血脈之中,也滿含劇毒,時時刻刻都要吞吃些奇毒之物以毒攻毒,去剋制血脈中之毒性,否則便要痛苦不堪,但他每服一種毒物,體中之毒性便加深一分,如此他掌力雖將越來越毒,但下次毒性發作便越是劇烈,發作的時間也越快。
於是他服食毒物,勢必要更多,這樣惡性循環下去,實不知要到何地步才止,那情況當真與飲鴆止渴一般無二。
司徒笑暗喜忖道:“冷一楓呀冷一楓,我此刻縱然畏懼於你,但終有一日,要眼見你死在你自家所練的毒掌之下!”
冷一楓又自乾了杯酒,道:“先父留下的那封遺書之中,開宗明義,第一件事便是要我不可倚仗風九幽那一門派之力,只因若要倚仗他們之力,便永遠休想滅去大旗門,大旗門不滅,我們世代子孫終是後患無窮,是以要絕後患,便須去求另一異人,千萬尋不得風九幽!”
只聽耳畔有人道:“爲什麼?”
冷一楓道:“這原因牽涉甚廣,其中最大之關鍵,便是常春島,日後座下的黑衣聖女,風九幽那一門派之不敢滅去……”
說到這裡,忽然發覺司徒笑、黑星天、白星武、盛大娘等人面上,都露出了一種詭異之神色。
而方纔那“爲什麼”三字,亦似絕非這五人說的!
冷一楓大驚之下,霍然回身道:“什麼人?”目光瞪視的方向,正是鐵中棠隱身在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