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立刻着人將東西悄悄遞給了張府那邊,讓人帶給了張二夫人。
顧懷袖這邊原本就沒想到,這個時候四爺那邊竟然還有東西送來,她人都還沒出月子,一看見這匣子還以爲是尋常的玩意兒,結果一掀開,竟然是一封信。
她見着那邊角上的血跡,便是悚然一驚。
青黛道:“說是讓給二爺。”
顧懷袖聽了,卻伸出手去,削蔥根一樣的手指,輕輕將信封翻了過來,上頭寫着幾個字:抄送索額圖大學士,敬親啓。
信封裡什麼也沒有,空的,裡面的迷信早在索額圖被殺那一年,就已經由支持八阿哥胤禩的福全親王遞交康熙,成了逼死太子最大靠山索額圖的重要證據。
而這一封信,乃是張廷瓚用命換來的。
如今顧懷袖盯着這空空的信封,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又緩緩將信封放回了匣子裡。
這匣子裡裝着的不僅僅是信封,是一條人命,是滿匣子的殺氣。
慢慢靠在了榻上,顧懷袖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才道:“交給二爺去。”
青黛於是重新拿過了匣子,抱着叫人遞給阿德,阿德則轉給了張廷玉。
張廷玉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一切都跟當年的猜測對得上。
張廷玉坐在書房裡,看着面前的匣子,也看着裡面的一封信,張若靄就坐在他面前,這時候看着他父親的臉色,似乎有些被嚇住,便已經起身站着了。
“父親……”
張廷玉只看着信封邊角上的血跡,想起那對張家來說永遠也不會醒的一夜。
大哥背心全是鮮血,帶着倒鉤的箭頭扎進身體裡,連着肉剜出來,也是藥石無救。
張廷瓚像是溺水之人,希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終究……
稻草如何能救命?
張廷玉伸手要去摸匣中的信封,卻又停下手來。
山雨欲來風滿樓……
“若靄,過來磕個頭。”
張廷玉雙手十指交握在一起,聲音低沉得似乎聽不見。
張若靄愣了一下,只把手裡的書放下,給那匣子磕了三個響頭。
他不明白爲什麼要給一個匣子磕頭,可起身的時候便望見了那信封邊角上的鮮血。
很多很多年以後,張若靄想起此刻他父親的神情,也覺得記憶一片模糊,只感覺到他父親坐在書案後面,兩手叉在一起,半垂着頭,神情也看不清。
可是不久之後,就出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匣子是胤禛送來的,當年的事情誰也不說,都當成是沒發生過。
甚至,太子還道貌岸然地來張廷瓚的靈堂前拜會過。
試想他與索額圖害死了張廷瓚,卻還敢來張廷瓚的靈前,卻不知若是張廷瓚九泉之下有知,會否大笑三聲?
如今匣子送來,約莫是要起風了。
張廷玉想着,晚上去陪顧懷袖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坐在她牀邊:“今日靄哥兒四書已經能倒背如流,也時時看着弟弟妹妹,想必他們不會像我一樣……”
顧懷袖知道白天收了匣子,張廷玉人有些恍惚,只握了他的手,笑道:“別想那麼多了……”
雖則,她一回憶起當日的場面,也還覺得觸目驚心。
“而月巡幸京畿,五月巡幸塞外,還要擬定簡放各省鄉試的主考官……李光地年紀也不小了,現在是病疾纏身,想要乞休,可皇上也不讓,可見還是不夠放心我。不過如今我已經幫着李光地做許多事情,如今的南書房,已然如翰林院……”
康熙目前最信任的漢大臣就是大學士李光地,南書房一衆的南書房翰林跟行走,甚至別的大學士,都以李光地馬首是瞻。
李光地多次乞休不成,那就是康熙還沒找到一個補位置的人,或者說這個補位的人還不能讓他完全信任。
張英乞休離開之後,南書房所有的事情幾乎都落在了李光地的身上,多年來李光地也是一個人撐着,好在張廷玉很快就上來了,只是現在張廷玉還沒到他父親那個地步罷了。
時間問題。
皇帝的信任,終究還是時間換來的。
張廷玉慢慢地呼出一口氣來,又道:“如今事務繁忙,皇上年紀老邁,庫銀虧空,也不南巡了。回頭南邊來的消息,你略注意一下……”
這些都是往後的佈置,張廷玉一件一件說了,顧懷袖一一聽了,“我瞧着你真是沒一日有個安生日子。”
日日都在忙,像是個陀螺一樣停不下來。
張廷玉過來伸出手臂擁着她,又擡了手指捏捏她耳垂,親吻了一下:“要想日子安生,熬着熬着就有了。”
顧懷袖伸手環上他的腰,青絲如瀑般滑下,只道:“你緊着些心……即便那一位廢了,也未必就能掉以輕心。死灰也有復燃的時候,更何況……連他親手摔死自己的兒子,皇上都沒廢掉他,若是今年出了什麼小事,反而廢他,一則是忍無可忍,二則……”
眼睛微微一眯,他掐她腰,只覺得又不盈一握了,便是輕笑。
“你思慮得倒是周全,不過還要到時候再看,今日晚了,你睡吧。”
張廷玉輕聲說着,便扶她躺下,又給她掖好被角,在牀前站了許久,纔過去將燈吹熄。
出了門,阿德打着燈籠站在外頭,瞧見張廷玉出來,只道:“您……”
張廷玉只一伸手,道:“燈籠給我。”
張府他住了二三十年,早先還有父母兄弟,如今就只剩下張廷玉這一房。
府邸的主人,也從張英變成了張廷玉。
他提着燈籠從幽暗的小道上走過去,回到了二房原來住的地方,推開門,屋子裡空空蕩蕩,被吳氏砸了個乾乾淨淨之後,看着倒是敞亮,可在張廷玉提着的燈籠這昏暗的光下頭,搖曳着一種無聲的陰冷和冰涼。
張廷玉又緩緩地將門給閉上,他站在臺階上,階上殘雪不曾消,風力夾雜的冷意讓他覺出刮面的寒來。
打着燈籠的張廷玉,又想起他大哥多年之前站在這裡,告訴他,這路他很熟,不必打燈籠。
張廷玉就這樣仰面地看着天,很陰,月亮埋在雲裡,出不來了。
次日裡,張廷玉修書一封,叫人送到桐城張家大宅。
隔了兩個多月,張英和家裡弟弟們的回信也都到了。
信裡說,喬氏與彭氏雙雙有孕,就是母親老邁,夜裡睡覺開始不大安穩起來,最近又到了桐城收茶的時候,張英也跟着出去摘茶做家鄉的土茶,說是今夏能給他寄一些過來。
可對張廷玉信中提及的事情,張英一句話沒有。
其實,張英很早很早就已經給過回覆了。
君子中庸,廷玉吾兒,十年不晚。
十年不晚……
張廷玉看了回信,也只是笑笑,抱着除夕與正月過百日去。
張若靄如今也長高了,鬧着要抱抱弟弟和妹妹,除夕比較重,正月比較輕,張廷玉只讓他抱了抱正月。
百日這一天來的賓客也很多,裡裡外外擺了不少,顧懷袖那邊出了月子,倒是越發懶怠,只每日裡看禮單都看得頭昏眼花。
現在除了自家的禮之外,還要關心着什麼時候送別家的禮,又要送什麼,來來回回折騰得厲害。
好不容易忙完了百日這邊的事情,又逢着三四月踏青,顧懷袖都沒出去,偶爾孫連翹來了她纔跟人說兩句話。
多事之秋,實在是懶得出去。
八爺黨越來越威武風光,大學士馬齊幫襯着八爺,要多本事有多本事,現在太子都要被八爺壓上一頭。
八爺黨與太子爺這邊,矛盾是越來越尖銳,張廷玉則在南書房跟翰林院都站住了,年中便升爲了從二品,仍與李光地一起辦翰林院考差的事情。
戴名世五月初派人往京城送來了節禮候問的信函,四十五年他與會試魁首失之交臂,眼看着四十八年就要到了,也該是他一展雄圖的時候了。
張廷玉這邊看完了信,便給他回了一封叫人送回去。
顧懷袖則辦着南邊的事情,只覺得沈恙這腦子也足夠可怕。
這還沒過多久,已經在官私兩道完全立住了腳跟。
幾乎每個大鹽商背地裡都是大鹽梟,這是連顧懷袖都知道的,可沈恙未免也爬得太快了。
表面上他手裡乾淨的生意都已經交了出去,李衛那裡管着一部分,鍾恆手裡也打理着一些,倒是聽說沈恙那個兒子如今好起來,也不用吃文玩核桃裡頭的核桃仁了。
端是當年買核桃,怕便是不下十萬了吧?
那周大夫也是個敢開藥方子的。
坐在屋裡打着賬本,顧懷袖換了一身薄薄的青紗外罩的水綠衫子,整個人看上去苗條又細瘦,手指撥着算盤,沈恙這個月往張府這邊交了有一萬三千多兩,比上個月多了兩千兩。
這些在尋常人看來必定已然是鉅款了,即便是張府也花不完,可在沈恙那裡興許就跟一杯水之於滄海一樣。
沈恙的生意進賬也很嚇人,每個月流進流出的銀子,都是要按着十萬開始算,一年官私兩道的銀子跑下來,最少也得要百萬之巨了。
比起張廷玉那一年不到兩萬兩的冰炭銀,沈恙這來錢可快多了。
算完今天這一筆賬,顧懷袖便道:“可知道孫連翹什麼時候來?”
青黛道:“說是明天來。”
用赤筆將支出給記下,顧懷袖便把已經撥了一下午的算盤一搖,恢復原樣,放在了桌上,再把賬本一合,道:“如今二爺跟着皇上往塞外去,算算現在已經到熱河了。京中……”
京中留了四阿哥協理政務。
顧懷袖彎着脣一笑,這一把網,還是由顧懷袖來收比較好。
她喜歡的不是髒自己的手,而是借刀殺人。
“備轎,上齊雲齋。”
她只帶了一本賬冊去,也還沒準備交給胤禛。
往後院裡一坐,顧懷袖就開始老神在在地喝茶,因着是出來談事,張若靄在家裡唸書,除夕跟正月歲數還小,她也不帶出來。
四爺今天忙裡忙外,焦頭爛額,剛剛跟老八留下來轄制自己的大臣們吵了一架,走起路來跟那燎原的火一樣,剛出來就看見了高無庸在外頭晃,一腳就踹了過去:“大熱的天,在爺面前晃來晃去幹什麼呢?!”
高無庸真是個委屈,可那邊那一位主兒真是架子越來越大,往齊雲齋一坐,就說自己是給四爺送錢來了。
最近胤禛真是京城裡每個高官和皇子們最厭惡的人,天天幫着戶部討債,整日裡滿腦門子寫的都是“錢錢錢”,活生生那錢槓上了。
因着府庫虧空太大,皇子大臣們借錢不還,長期填補不上,又有八爺那邊帶頭不還錢,胤禛轉瞬化身催命鬼。
若是今天皇宮裡頭評選個不受歡迎皇子,胤禛妥妥的第一。
他心煩,也恨那些個不還錢的,這會兒見着人就生氣,恨不能從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身上都刮出二兩銀子來。
高無庸只瞧見蘇培盛給他打眼色,意思是主子今天火氣正大,他連忙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迅速切入正題:“張二夫人在齊雲齋,說是給您送錢來了。”
聽見前半句的時候胤禛還想說,她動不動見爺就往齊雲齋一坐,她是爺,還是爺是爺啊?
可聽見下半句,胤禛迅速地住嘴了,“送錢?”
張廷玉沒有跟庫銀這邊借過錢啊,莫不是下頭人漏記了?
心裡揣着懷疑,想着有錢,胤禛直接道:“走着。”
得嘞。
高無庸起身來頂着大日頭給前面張羅,出宮便往齊雲齋走。
顧懷袖剛剛指點了齊雲齋的人做了兩碗冰鎮的西瓜汁出來喝着解暑,見着胤禛滿頭大汗進來,便連忙將碗一放,起身給行了個禮:“給四爺請安。”
“爺安個什麼安?”
胤禛脾氣又上來了,喜怒不定一向如此。
他瞧着桌上還有一碗血紅的冰汁,便問:“給爺留的?”
顧懷袖張口想說話,四爺眼睛一瞪,彷彿知道她要說什麼,便喝道:“閉嘴!”
一口氣憋着,顧懷袖差點沒喘上來,她真的想說一句“不是”!
喝喝喝,喝死你!
顧懷袖心裡憋氣,也不等胤禛給他免禮,便自己起身了,一副不大聽使喚的樣子。
胤禛喝了西瓜汁,倒是眼前一亮,齊雲齋的夥計還會做這東西?
“你急着找爺,可是要給你家張廷玉還錢?”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顧懷袖萬萬沒料想胤禛竟然這麼說一句,差點氣得拿西瓜汁潑他,忍了!“敢情您是在朝廷裡追債追瘋了吧?”
“那也不如太子能瘋。”
說完,胤禛便閉嘴了。
他也放下了裝着西瓜汁的碗,擡眼來看顧懷袖。
方纔是說漏嘴了……
胤禛道:“昨日來消息,說是隨扈巡幸塞外的老十八病了,太子一點也不關心老十八的病,被皇阿瑪斥責了。”
“……您消息倒是靈通。”
顧懷袖這會兒不敢張牙舞爪了,她垂首站着,斟酌着胤禛話裡的意思。
胤禛還就喜歡她這會兒聽話乖得跟他養的白毛小狗差不多的樣子,擡眉道:“有什麼想法沒有?”
“不敢。”
說的是不敢,不是沒有。
胤禛豈會聽不出來?
他有端了西瓜汁來喝,忽然見着外頭高無庸跑進來,便停了這邊,去問高無庸:“你今兒辦事不牢靠,慌慌張張做個什麼!”
“奴才回主子爺,熱河來了消息,十八皇子歿了,太子被關起來了。”
高無庸立刻朝着胤禛打了個千兒,一手支着地,利落地回了這麼一句。
胤禛面色微微一變,最後卻微微掐着手裡那一串佛珠,道:“可知皇阿瑪什麼時候迴鑾?”
“尚在準備,具體時日不曾知曉。”
太子被關起來了?
關起來,又是個幾個意思呢?
胤禛也摸不準。
年羹堯這是回京述職來了這裡,方纔瞧見高無庸,也知道這裡有四阿哥在談事兒。
胤禛看了一眼,便叫年羹堯在簾子外頭等着,纔看向顧懷袖:“你找爺可有什麼事?”
顧懷袖將賬冊給放下:“您留下慢慢看,奴才給您送錢的。這會兒您這裡人多眼雜,奴才告退……不過……身爲您的狗兒,奴才給您一句話,若是您像您腕上的佛珠一樣安靜,纔是真好。”
說完,她這條胤禛養了十多年的忠犬,便直接掀了簾子出去。
年羹堯長身站在外頭,瞧見出來的是顧懷袖,忍不住一眯眼。
顧懷袖卻還想起初見年羹堯的時候,也不過一個毛頭小子,算算,她也是夠老了。
跟了四爺許久的奴才,自然不需要跟這個纔跟着四爺的奴才停下來見好,顧懷袖帶着丫鬟便走了。
年羹堯皺着眉頭,只覺這女人行事越發乖戾,哪裡比得上自家妹子沉魚?
不過裡頭四爺有找,便不再多想,跟着進去了。
剛剛回到府裡沒多久,九月皇上鑾駕回來,還在途中就發了一道聖旨,廢去太子儲君之位,着令暫時禁足,待他迴鑾再與羣臣細說。
皇上這一道詔書一發,整個京城都炸開了,朝野爲之震動!
顧懷袖卻接到了張廷玉報平安的信,大事暫定。
她整個人一下坐會了椅子上,有些恍惚。
該是清算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