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鑑道:“大嫂。”他也不說什麼“你怎麼來了”的廢話,知道只要有機會,家裡人還是會來看自己的。
蔡巧珠見這牢房雖然打掃乾淨了,對普通人來說其實也不難受,也就是在一間憋窄一點的屋子睡覺而已,但吳承鑑二十幾年來錦衣玉食慣了,怕是會很難受吧。
她嘆了一聲,就打開食盒,把飯菜在茶几上擺了起來。
吳承鑑笑道:“還是家裡的東西香,還好我沒吃老許拿來的東西。”老許就是那個牢頭。
蔡巧珠見他拿起筷子就吃菜,說道:“你倒是心大!”跟着壓低了聲音:“那箱子裡頭,是不是空的?”
吳承鑑苦笑着搖頭:“不是。貽瑾智計百出,但也不是神仙,沒料到蔡清華有那個魄力,竟說動了朱總督動用大兵把整個十三行都給圍了。如果我們能預料到今日的事情,那也不用對箱子動手腳了,直接把箱子搬到別處不是更加省事?”
蔡巧珠有些失望:“當初怎麼就放在興成行了?放在別處不行?”
“那放在哪裡好?”吳承鑑道:“現在是大家知道總督府已經圍搜了十三行,所以纔會覺得不妥,但事發之前看,整個廣州,十三行的倉庫巡視是最嚴密的了,也是我們最能掌控的地方。除了十三行的倉庫,放在別的地方更容易出意外啊。難道放家裡頭?那樣如果被搜出來更說不清楚。旗城裡、粵海關倒也是個好地方,可惜廣州將軍和吉山都不蠢,他們不會親手碰這些要命的‘贓物’的。要放得更遠一些,比如澳門,官府是有些鞭長莫及了,可我們吳家一樣鞭長莫及,隨便出個什麼簍子就更要命了。”
蔡巧珠道:“這…裡頭真的是大內的‘贓物’?”
“不知道。”吳承鑑道:“我沒打開,但…多半是的。”
“那麼那東西,就是能要人命的啊。”蔡巧珠勉力保持着鎮定,卻還掩不了那份焦躁:“那現在怎麼辦?總不成就這樣聽天由命,任由他們判罪麼?”
“嫂子,你別急。”吳承鑑道:“你回去後也告訴阿爹,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別急。”
蔡巧珠道:“都這樣了,我們怎麼能不焦急。現在箱子還沒開,等到箱子一開…那就罪證確鑿,死罪難逃了!”
“可箱子不是還沒開麼?”吳承鑑悠悠道:“這就是那位蔡師爺,還有他背後的朱總督,故意留給我的‘機會’啊。”
蔡巧珠聽得一怔。
吳承鑑道:“嫂子你想想,那位蔡師爺既然拿到了紅貨,爲什麼不當場打開查驗?他抓到了我這個賊,爲什麼又不帶到兩廣總督府,卻把我放在廣州府這裡?人放在這裡也就算了,也不交代一聲,也沒嚴加看管,輕而易舉地就讓你進來了,這是爲什麼啊?”
蔡巧珠道:“是啊,爲什麼,我也是想不通。”
吳承鑑道:“我還在興成行倉庫,蔡師爺對紅貨封而不查的時候,也沒想通,但之後他不抓我回總督府,我忽然就想明白了,等到他放任牢房這邊如此鬆懈,我就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怎麼說?”蔡巧珠問。
“他是故意的。”吳承鑑道:“封而不查,是不將事情做死,給我們留下運作、翻盤的機會。監而不嚴,是要讓別人有機會進來能見到我。”
蔡巧珠道:“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因爲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的目標啊。”吳承鑑道:“我只是一個誘餌。他們用我這個誘餌要釣出來的,纔是真正的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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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從牢裡頭出來,已經無法出城,當晚就回了孃家,到了大興街,聽着更夫敲打更鼓唱着:“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蔡巧珠心道:“又到秋天了…”
秋天是廣州最舒服的日子,嶺南的氣候,最喜乾燥,卻最怕潮溼。然而這個秋天到來的時候,卻讓蔡巧珠大感不舒爽。
回家安頓畢,蔡士羣夫婦遣走了閒雜人等,纔來房間裡和女兒密談。
蔡巧珠原本不想多泄露有關事宜,但蔡士羣開口就道:“蔡師爺這一招,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蔡巧珠便不自覺地接口道:“阿爹這話是什麼意思?”
蔡士羣道:“聽說日間在興成行搜到了東西,兩廣總督府這邊花了偌大的力氣,等東西找到卻輕輕放過,這就不合常理。我估摸着,區區一個十三行保商,還沒資格讓兩廣總督大動干戈,所以總督老爺真正的目標應該不在昊官身上。”
蔡巧珠沒想到父親竟然猜出來了,就沒有再否認:“阿爹,那你可有什麼辦法沒有?”
蔡士羣道:“這裡頭爲難的地方,是我們不知道朱總督究竟想幹什麼。不知道他要做什麼,我們就沒辦法對症下藥啊。巧珠,你去給昊官送飯的時候,他可有跟你說什麼?”
“沒有。”蔡巧珠搖頭:“他只是讓我不要着急。但…但我最擔心的是,他不是有解決之法,而是想要把事情自己都扛了。”
“那也有可能。昊官畢竟是個有俠氣的人。”蔡士羣知道他們叔嫂感情好,就隨口誇了一句,“但他什麼都不說的話,我們就難以幫忙了,不過…雖然更具體的我說不上,但大致上也能猜到朱總督的目標是誰。”
蔡家母女同時問:“誰?”
蔡士羣壓低了聲音:“和珅,和中堂!”
蔡家母女聽到這個名字,同時屏住了呼吸。
蔡士羣低聲道:“只有和珅和中堂,纔有機會屢次三番從大內盜取御物,而壓着內務府、粵海關銷贓。同樣也只有和中堂,纔有資格讓朱總督冒着違例被參的風險,在這承平之日,動用綠營軍隊,大舉包圍十三行。”
蔡母道:“如果這後面真的還牽扯到和中堂…那這事,可就了不得了!”
不料蔡士羣冷笑道:“你以爲,只是牽扯到和中堂?只怕還不止呢!”
蔡母驚道:“難道還有比和珅更大的牽扯不成?”
蔡士羣道:“偷賣大內御物的事情,這不是第一次,就我所知,至少十年前就有了。甚至可能更久以前就存在了。所以這事也許都不是和珅牽頭,而是內務府一直都有的污穢勾當,和珅當着內務府的家,也就隨波逐流了。”
蔡巧珠道:“所以阿爹的意思是,這事牽扯到內務府的許多人?”
“不錯。”蔡士羣道:“既然是內務府久有的齷齪事,那麼就可能不是和珅一個人的貪腐,而是牽扯到內務府多年以來的許多當權人物,牽扯到宮裡頭的掌權太監,甚至可能牽扯到某些王爺、貝勒、貝子。”
蔡母驚道:“這…這…這要是都揭破了,那可就是驚天大案了。”
“對。”蔡士羣道:“所以這個事情,昊官才一句話都不願意說啊。他是寧可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扛了。若是他咬緊牙關一人頂罪,雖然殺頭免不了,卻也罪止一人,但真要攀扯起來,把皇族、宮中這麼多人拉下水的話,那吳家滿門就難逃劫數了。”
蔡巧珠心思其實也頗爲機巧,但畢竟久在內宅,她又是個不喜紛爭不攬權的性子,雖然吳承鈞吳承鑑偶爾會跟她說些外頭的事情,但就秉性而言,她對那些事情都並無興趣,所以對外事的理解就不免隔了一層,這是她與葉有魚的不同處。
這時聽了蔡士羣的分析,蔡巧珠只覺得絲絲入扣,怕是雖不中亦八、九不離十了,則事態之險惡,比她預想中更糟糕了了幾分,她想:“阿爹的心計,肯定要比昊官有所不如的。既然阿爹都已經看出來了,那麼昊官應該就心裡清楚了。不止昊官,便是啓官、達官他們,應該也心裡有數。”
因道:“如果牽涉這麼大,那麼只怕…只怕啓官、達官他們,心中對我吳家也就會另有算計了。”
蔡士羣道:“事情若可能牽涉到皇族、宮內,那麼不管是潘家還是葉家,都肯定有多遠躲多遠。若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敢招惹這事啊。”
蔡母嘆道:“若是這樣,那昊官就凶多吉少了。”
蔡士羣卻說:“其實…要想保住吳家,甚至連昊官都保住,也未必就沒有辦法。”
蔡巧珠忙問:“怎麼說?”
蔡士羣道:“也沒有什麼,就是上次你娘要跟你說,你卻不肯聽的一個計較。”
蔡巧珠道:“阿爹,當時女兒心亂,所以沒聽阿孃的言語,都是一家人,阿爹就別計較了,告訴女兒吧。”
蔡士羣道:“說穿了,也就是‘轉換門庭’四字。”
蔡巧珠心頭微震:“轉換…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