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正和曾國藩、曾國荃二人,談他斬子之事的當口,忽見一個探子來報秘密軍情,暫將說話停下。曾國藩便問探子所報何事。探子說是新任浙撫左宗棠左大人,日前駐兵浮樑,打算掃清浮粱、榮平、婺源三縣附近的賊衆,纔有入浙之路。那知三縣附近的賊衆,都是僞堵王黃文金手下的悍賊,約有十七八萬人數。左大人只有八千老湘軍,很是危險等語。曾國藩聽說,一面命那探子再去細探,隨時飛報。一面立即下令,飛調張玉良一軍,限日去到浮樑相助,不得有誤。
公事剛剛發出,又接皖撫李繼宜的移文,指名要調曾貞幹、曾大成兩軍,前去助攻安慶。因爲安慶省垣,已經陷在賊中九年。別樣不說,單是巡撫死了三個,一個是江忠源,一個是李孟羣、一個是李繼賓。朝廷屢有嚴旨詰責。要請曾國藩以六百里的牌單去調兩曾,曾國藩當然照辦。
去後,始問彭玉麟道:“永釗既正軍法,這末他有子女沒有呢?”
彭玉麟點首答道:“子名玉兒,現已十歲。女名金兒,也已八歲。門生常接家叔去信,說是玉兒年紀雖小,一切舉動,頗有祖風。”
曾國藩、曾國荃兩個聽到這句,一同連連的點頭道:“如此還好。”
彭玉麟卻皺着雙眉道:“門生只知有國,不知有家。一個孩子,有甚濟事。老師此次喚我前來,有何示諭。”
曾國藩道:“一則就爲你們九世叔圍困金陵之事。二則自你帶領水師之後,大小已有二三百次戰事。雖然不是回回打勝,單講發逆造反以來,先後已有十一年之久。陷落省分,又有一十六省之多。湘贛二省的外府州縣,難免沒有賊蹤。可是長沙、南昌兩城,至今尚能保住,確是你的功勞呢?所以我一奉江督之旨,非常慄慄危懼。若再師久無功,豈不要步那位何平翰的後塵了麼?你須助我一臂之力。因爲長江一帶,水師的用途,勝過陸軍多多也。”
彭玉麟聽說道:“老師如此重視門生。門生敢不竭力報效。現幸僞翼王石達開在那川省,不能得志。湖北既已克復,對於川秦湘豫諸省,已可隔絕賊方的聲氣。北京的外交,也有議和之望。如此說來,只要注意南京、茅州、浙江、福建幾處就是。門生馬上回去,督率水師,以從九世叔之後,並候老師調遣。”
曾國藩連稱好好。
等得彭玉麟、曾國荃兩個先後去後,又接左宗棠的移文,並附原奏稿子。展開一看,只見寫着是:謹查浙省大局披離,恢復之效,未可驟期。進兵之路,最宜詳審。浙江列郡,僅存衢州溫州,其湖州一府,海寧一州,孤懸賊中,存亡未卜,此時官軍從衢州入手,則堅城林立,既阻其前,金嚴踞賊,復撓其後。孤軍深入,餉道中梗,斷無自全之理。無論首逆李世賢正圖窺犯衢州江山,臣軍已由遞安回援,目前不能捨衢前進也。
金華介衢嚴中,城堅賊衆。臣軍若由金華進攻,則嚴州之賊,必由淳壽一帶潛出包抄,亦非善策。若奕者置子四旁,漸近中央,未有孤立賊中而能善其後者。似臣軍救浙,必須依傍徽郡,取道嚴州,較爲穩妥。
惟浙西皖南一帶,山鄉瘠薄,產米無多。尋常無事之年,民食尚須從江西之饒州廣信,糴買搬連。現在臣軍食米,亦系從饒廣採購轉運而來。勞費殊多,行師不能迅速,此餉事之難也。
臣軍除已募未到外,不滿九千。除分守遂安開化外,隨臣出戰者不過五千有奇。此外如徽信兩處防軍,雖經曾國蕃毓科奏明歸臣調遣,然兩處正在戒嚴,未可調以入浙。其衢州之李定太一軍,八千餘人,江山之李元度一軍,八千餘人,雖人數與臣相等,然均未足深恃。此次李世賢入犯,李定太僅守衢城,李元度分扼江常,而皆迫切呼援,惴惴不能自保。臣亦未能責其遠離城池,浪戰求勝,致損軍威,此兵事之難也。
前蒙準調蔣益灃,劉培元兩軍來浙,尚未接有該員等確耗。蔣益灃一軍,積久之餉,非兩廣督臣速爲清給,難以成行。劉培元新募經費,非湖南撫臣速爲發給,亦難集事。相距二千餘里,恐須三四兩月,乃可取齊。臣已迭次檄催,伏懇敕下兩廣督臣湖南撫臣,速清兩軍欠餉,發給經費行資,俾得遄赴戎機,是爲至要。
至浙東一帶郡縣,均爲賊氣所隔,勢難迅速馳援。能從海道出師,乃爲便捷。昨接曾國藩抄錄上諭,因杭州寧波等處失守,沿海各口宜防,諭令迅速購買洋人船炮以資攻剿,聖慮周詳,實深軟佩。臣等將來轉戰而前,必可終資其力。草此僅奏。
曾國藩看完此折,點頭自語道:“季高的才氣本大,此奏也能鎮出之。”
曾國藩說完此語,又接探子報稱,說是湖北團練大臣雷正-,不知在何處覓到太平天國前僞軍師錢江的興王之策底稿。一見之下,佩服得五體投地。召問他的幕僚王延慶,要想投求錢江,幫他辦理團練之事。王延慶便想討好,情願親去找尋。雷正-聽了大喜,立即撥給王延慶五百兩旅費,令他喬裝尋覓,不達目的,不準回局。王延慶立即滿口應允而去。每日的只在茶樓酒肆,探訪其人,日子一久,湖北省城,漢陽、漢口百姓,無不知道此事。
有一天,王延慶忽在黃鶴樓上,遇到一個眉目清秀,神采奕奕的中年道士。見那道士一個人伏在窗口,望着長江,只是喟嘆。喟嘆一會,忽去借了一支筆來,在那牆上題了幾首詩句。王延廢走近一看,只見寫着是:獨倚青萍陋杞憂,談兵紙上豈空謀;誰催良將資強敵?欲鑄神奸守故侯。
機已失時慘扼腕,才無用處且埋頭;東風何事吹桃李,似與濃春聞未休。
飄零無復見江鄉,滿眼旌旗襯夕陽;芳草有情依岸綠,殘花無語對人黃。
漢家崛起仗三傑,晉祚潛移哭八王;卻憶故園金粉地,蒼茫荊棘滿南荒。
地棘天刑寄此生,身還萬里轉傷神;鄉關路隔家何在?兄弟音疏自少親。
捫蝨曾談天下事,臥龍原是幕中人;西山爽氣秋高處,從自蒼涼感路塵。
草野猶懷救國忠,而今往事泣秋風;植劉有意爭雄長,韓嶽終難立戰功。
滄海風濤沉草檄,關山雲雪轉飛蓬;忽忽過眼皆陳跡,往日雄心付水中。
桑麻雞犬萬人家,誰識秋情感歲華;夜氣暗藏三尺劍,邊愁冷入半籬花。
雲開雁路天中見,木脫鴉聲日已斜;幾度登樓王粲恨,依劉心事落清茄。
一年一度一中秋,月照天街色更幽;天象有星原北拱,人情如水竟東流。
賈生痛哭非無策,屈子行吟盡是憂;寥落江湖增馬齒,等閒又白少年頭。
山中黃葉已蕭森,招隱頻年負客心;北海琴樽誰款洽,南聲經卷獨追尋。
乾坤象緯時時見,江海波濤處處深;莫怪東鄰老杜甫,挑燈昨夜發狂吟。
餘生猶幸寄書庵,自顧深知匕不堪;蘆岸歸音回塞北,蓴鱸鄉思到江南。
雖無馬角三更夢,已有豬肝一片貪;且染秋毫溼濃露,手編野史作清談。
王廷慶看完此詩,不禁暗暗稱讚。忽又想到此人即非錢江,也是一位人材。當下慌忙回覆雷正-聽了。
雷正-本在望眼欲穿的當口,立即派人去把那位道士請至,問其姓名,笑而不答。雷正-於是更加疑他必是錢江無疑,一面待以殊禮,一面對他說道:“觀君詩句,似在洪軍之中,曾建許多事業過的。鄙人求才若渴,足下務勿隱秘。”
那個道士聽說,方纔微微地一笑道:“明公既已知之,何待多言。”
雷正-聽了大喜,便與談論天下大事。那個道士,卻能口若懸河,對答不絕。雷正-不待聽畢,即在腹中暗忖道:今我果得錢東平了。但宜秘密。”
雷正-轉完念頭,忙又向着那個道士一拱手道:“敝處局面雖小,既辦團練,又兼糧臺,責任重大。務請足下屈就相助,他日有功,不難吐氣揚眉的。”
那個道士聽了,頷首許可。
雷正-即託他去處理大事。頭幾天也還看不出他的壞處。又過幾天,見他所有策劃之事,不甚中肯。於是稍稍有些疑慮起來。有一天,忽因轉運糧抹的問題,一時不能解決,便對那道士道:“現在捻黨勢熾,各路大兵,屯聚陝晉各地。糧運一事,頗覺棘手。未知足下以爲怎樣辦理?才能遊刃有餘。”那個道士見問,一時嚅嚅囁囁的竟至答非所問。雷正-至此,始知上了此人之當。當時即借一個題目,將那道人問斬。稟報上去,說他費了無限心機,方把太平天國前僞軍師錢江誘到局中,驗明正身,業已正法。官胡二帥,說是不問真僞,殺了就得。
探子報告的,就是這樁事情。
當下曾國藩便對探子笑上一笑道:“你將此事探來稟報,也沒什麼不合之處。但是錢江何人,他既隱去,何致再到人間。何致去就雷大人的職司。何致會被雷大人拿下問斬。湖北的官胡二帥,並非不知。只因認爲殺了一個行騙道士,其事甚小,不足研究也。你怎知道。”
探子聞諭,方始含赧而退。
曾國藩等得探子去後,正想去寫日記,忽見一個戈什哈呈上一個手本,下面寫着附生潘鼎新五個小字。便問戈什哈道:“他有薦信沒有?”
戈什哈答道:“沐恩曾經問過他的。他只不言。沐恩不敢多去盤問,恐違大人的軍令,因此報了進來。”
曾國藩捻鬚微笑道:“對羅對羅。現在人才難得。既是有人指名見我,必有一點學問,萬萬不可埋沒人家來意。”
曾國藩說到此地,把手一揮道:“請到花廳相見。”
及至走到花廳,一見那個潘鼎新的裝束,幾乎笑了出來。你道爲何?
原來潘鼎新所穿的一件破舊府綢四方馬掛,長得蓋過膝蓋。內穿一件老藍竹布的長衫,卻又極短。遠遠望去,兀像穿着袍套一般;再加上那頂瓜皮小帽,帽上一顆紅線結子,已經成爲黃色;一雙布鞋,底厚二寸有餘。一種村學究食古不化的模樣,委實有些萬難。
當下曾國藩先自暗忖道:如此一位學究,怎好來此投軍?但既遠道前來找我,不能不以禮貌接待。想到此處,便去向着潘鼎新將手一伸道:“請升坑。”
那個潘鼎新,一見曾國藩請他升坑,忙把腰骨一挺,雙手一垂,朗聲答道:“老帥位極將相,潘某怎敢分庭抗禮。”曾國藩笑上一笑道:“第一次相見是客,那有不坐之理。”潘鼎新聽見如此說法,只好遵命坐下。
曾國藩照例送茶之後,方問來意。
潘鼎新道:“潘某在家時候,雖曾看過幾本兵書。因思現在既爲這般亂世,人材迭出,斷非潘某不學無術之輩,可以出而問世的。前幾天及見敝省的那位李希庵中丞,輕敵出戰竟至陣亡,方纔知道目下的大員,不過爾爾。”
曾國藩聽了大吃一驚道:“怎麼,李希帥前一向還有公事前來調人,此是那天的事情?”
潘鼎新道:“沒有幾天。”
曾國藩又問道:“足下究從何路而來?”
潘鼎新道:“是從廬州來的。”
曾國藩道:“這末我此地,怎麼還沒官報?”
潘鼎新道:“現在道途梗塞,信息難通。潘某因是家鄉熟地,所以能夠到此。”
曾國藩聽了點點頭道:“足下可知此事的大略麼?”潘鼎新道:“略知一二”。
曾國藩摸着鬍子,連聲噯噯道:“你就說說看。”
潘鼎新道:“敝省省垣,已經陷在賊手,先後九年。因爲安慶地方,雖是一個山城,可是面臨大江,易守難攻。只要看從前的事情,一死就是幾位撫臺,此城難攻,可想而知。此次李中丞因見老帥已拜江督之命,他是安徽巡撫,須受老帥的管轄。”
曾國藩聽到此地,岔口說道:“這倒還是我的晚輩。他那亡師羅蘿山,是我老友。”
潘鼎新道:“如此說來,更有關係的了。他的急於要去克復省城,自然理所應該。豈知援兵未到,就去出戰,守那安慶的人,又是那個威名極大的四眼狗;再加那個僞忠王李秀成,還怕四眼狗一時疏忽,又派了他那堂弟李世賢率了幾萬悍賊,紮在城外,以作犄角之勢。李中丞的部下又少,從前未出亂子是全仗那個劉秉璋幕中的徐春榮,所以還能打上幾次勝仗。自從徐春榮奉調去到湖北之後,李中丞一個兵單將寡之身,就是不去攻那安慶,已經芨芨可危,難以自保。一去攻城,便至一敗亡身。”
曾國藩皺着眉頭的說道:“舍弟貞乾和曾大成兩個,我已檄調前往助援安慶,何以如此耽誤程途,至今未到。”潘鼎新道:“現在四處是賊。再加左宗棠左大人新拜浙撫,擬從徽郡殺入衢州,於是更加行軍梗阻,極其不便。怎麼可以怪着令弟大人。”
曾國藩聽了,仍然不以爲然的答道:“行軍最貴神速。總是我不能教,以致舍弟的經驗學問,兩有欠缺之故。”潘鼎新接口道:“老帥的滿門忠義,舉世鹹知,不必謙虛。但是現在安慶的撫臺,朝廷尚未放人。令弟大人,倘能從速趕到,倒是克復省垣的一個極好機會。”
曾國藩不解道:“方纔足下,不是還在盛稱四眼狗、李世賢兩個之能的麼?怎麼此時又說容易起來了呢?”
潘鼎新笑上一笑道:“現聞李世賢因聞左大人攻浙甚急,又見已經殺死一個清國撫臺,安慶地方,暫時無慮。他已率兵竄入浙江,志在攻奪那個衢州去了。剩下一個四眼狗,自然多少有些戰勝的驕氣。所以我說此時,是個大大的機會。”
曾國藩一愕道:“足下據事立論,真是一位將材,令人佩服萬分。現在左大人那兒正在少人相助,讓我將你薦去如何?”
潘鼎新聽說,方向身上摸出一封書信,呈與曾國藩去看。曾國藩接到手中一看,見是那位程學君介紹來的。書中盛譽潘鼎新的本領勝他十倍。
曾國潘至此,方纔明白潘鼎新這人,非特有才,且有節氣。明明來此投效,不肯先把介紹之信交出,便是他有身價的地方。當下收過那信,又問潘鼎新,願到浙江去否?潘鼎新道:“同爲國家效力,在此在彼,都是一樣。”
曾國藩聽了大喜,馬上寫上一封薦書,交與潘鼎新,命他剋日動身。潘鼎新謝過曾國藩,起程之際,復又叮囑去取安慶的機會,萬萬勿失。
曾國藩一等潘鼎新走後,即飭飛馬報知貞乾和曾大成二人。沒有幾天,忽得飛探報到,說是國荃、貞幹兩個,已把安慶克復。曾國藩一得此信,不覺喜形於色的自語道:“這樣一來,真可稱爲難兄難弟的了。”
等得正式公文到來,細細看過,方知貞幹忽在中途遇見國荃。貞幹就約國荃幫忙先去克復安慶,再辦圍困金陵之事。國荃應允。果然竟被那個潘鼎新料到,四眼狗大有驕氣,其一稍稍疏忽,一個九年陷在賊手的安慶省城,竟然克復下來。時在咸豐十一年八月。及至奏報朝廷,尚未接到批迴,忽於初十那天,奉到贊襄政務王大臣的諮文,說是文宗顯皇帝,已於七月十六那天賓天。安慶克復之折,竟不及見。
曾國藩這人,本極忠義。一見此等噩耗,不禁悲從中來。掩面而泣。左右慌忙勸慰。
曾國藩拭淚道:“朝廷待我甚厚,不比旁人。我在軍中,每次大敗,從未責備一句。直到如今才把安慶克復,那知文宗顯皇帝,又已不及看見。哀哉痛也。我罪深矣。”
曾國藩哀痛一會,又把諮文再去細細一看,突又一驚道:“大行皇帝,本有太子,何必用着這班贊襄政務大臣。”
說到此地,就想以他三朝元老的資格,前去奏上一本。後又一想,這等大事,朝中大臣,豈無勝他之人,必定業已頗費斟酌,我卻不可冒昧,姑且寫信前去問過翰林院郭嵩燾再講。
曾國藩想定主意,立即一揮而就,發信進京。誰知一等多日,竟沒回信。正是:
大敵當前猶未靖
深宮確息更難知
不知進京之信,何以沒有迴音,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