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善受傷, 需要人服侍上藥,綿愉可以代勞一回,卻總要避嫌, 他命人將蕊秋接到了園子, 而對僧王府上下的交待則是雅善得到皇帝允許在碧雲寺中修行一段時日, 綿愉自不會假傳聖旨, 這確實是皇帝口諭, 行刺之事發生後,他曾進宮稟明皇帝,並將嫌疑指向莊郡王, 無論指使煙館那次行刺的是否另有其人,也與莊郡王府脫離不了干係。
“啞丫頭身子一向健朗, 怎會着了風寒了?”平日服侍雅善的一直是啞丫頭, 這回綿愉接來的卻是蕊秋, 問及只當是說啞丫頭偶感風寒,正在府中養病。
雅善關心下人非一朝一夕之事, 何況她待啞丫頭最爲特別,總要多問幾句。
蕊秋剛爲她換了藥,背對着她一邊拾掇,一邊揣摩着說:“昨兒個遲遲不見公主跟小德子回府,那傻丫頭在府門外站了一晚上, 這才受了涼, 公主別擔心, 已經叫大夫瞧過了, 過幾日就能痊癒了, 倒是公主,怎麼受了這樣重的傷?”
起初見到雅善半身纏滿繃帶, 蕊秋已愕然,再看那血肉模糊的傷口,直捂嘴掉淚,心想這傷口要處理不好,將來可是要留疤的,這樣細皮嫩肉的美嬌娘要真留了疤那可怎麼了得!
瞧見蕊秋心疼的模樣,雅善心頭暖意融融,不禁想起了兒時受素英姑姑照顧。蕊秋與素英是內務府挑選的同一屆宮女,起初兩人關係也如同親姐妹,只是被分配到不同的主子身邊伺候,隨着當時如妃與淳嬪矛盾衝突日益惡化,蕊秋與素英也嫌少來往了。
誰曾想若干年後,蕊秋出宮嫁了一個鴉片鬼,素英仍跟隨她的主子幾乎無慾無求,兩姐妹的命運截然相反,索性蕊秋在最危難的時候碰見了雅善與綿愉,纔不至於繼續跟着她那鴉片鬼丈夫受苦受累。
雅善看着蕊秋爲自己重新穿衣,道:“這刀本是刺向哥哥的,是我替哥哥擋的刀子,雖然很疼,可總算保住了哥哥的性命。”
“惠郡王爲了查這案子,也受了不少累,再這麼查下去早晚出人命……乾脆別查了!”見雅善已經爲此受傷,蕊秋心頭害怕。
“皇上給的差事,哥哥哪裡會推脫,況且事關民族大義,匹夫有責。”
蕊秋垂下眼瞼,陷入沉思。惠郡王並非先帝親生,卻爲大清社稷殫精竭慮,甚至幾次遭遇不測,也依然勇往直前,可真是大清之福啊!
“姑姑,我有些渴了,給我倒杯水好嗎?”
蕊秋從沉思中醒過神,應了一聲,隨即去取水,可是水壺是空的,她又出去尋水,等她再回來時,雅善卻已睡了,她又重新退了出去,轉到門口時,忽見綿愉已自朝中回來,她行了一禮,道:“王爺,公主剛睡下。”
綿愉微微頷首,淡然問道:“她可有問了什麼?”
蕊秋回答:“回王爺,公主問了啞丫頭,奴才照您的吩咐,都說了,可是……啞丫頭真是莊郡王府上的奸細?”
昨晚惠郡王忽然派人來僧王府,抓了啞丫頭,又把她接進了這園子,事發突然,路上才得知啞丫頭竟是莊郡王派來的奸細,目的在於接近公主,暗害惠郡王,知道實情後,惠郡王又命她對公主必須守口如瓶,並編造了謊言,雖然騙過了公主,可是啞丫頭若真是莊王府的人,那麼昨天行刺惠郡王,害公主受傷的豈不就是……
想到這一層,蕊秋背後直冒冷汗,卻又慶幸惠郡王睿智,抓出了奸細,否則留在公主身邊,遲早將是禍害。
“茲事體大,人還需審問,姑且別對她多說。”
蕊秋點頭應是,繼而被綿愉揮退,而他沒有立即離開,輕聲慢步走到了雅善身邊。他肩負重任,每天面對重重壓力,可當見到她的容顏,如淡淡清風,拂去了他心間的塵埃,卻又暗覺可笑,彷彿只有她受傷,才能將她留在身邊,而非光明正大地與她如影隨形。
早間朝會散去後,他私下面見了皇帝,如實稟奏了昨日的行刺一事,皇帝大感震驚之餘,也深表心痛,特賜治傷的珍貴藥材,並敕令雅善今後決不可參與查鴉片之事,同時念在他爲此奔波勞累許多年,免了他這幾日上朝,可在郊外的園子修養。
如此一來,他又看似落了個清閒。
*
經蕊秋精心照料,雅善的傷勢大有好轉,二月底時,她已能出門走動,但爲確保萬一,一路由蕊秋攙扶着,未能走得太遠,只在離她所居院子最近的花園閒逛,園中半畝方塘一鑑開,環塘一帶植株的桃花如雲似霞,已然盛開,春風吹拂着花團,芳香襲人。
“公主該累了,不如到前面的亭子坐坐吧。”蕊秋道。
雅善點頭,隨蕊秋進了方亭,在她憑欄入座前先鋪了一層紅氈,這幾日鬧着倒春寒,她傷勢沒能痊癒,總要小心爲上。
從亭中賞花,視覺正好,每當春風吹落花瓣,平靜的水面蕩起漣漪,她的心也隨之波動,不知何處飛起一縷悠揚的笛聲,與此情此景相映成趣。
“公主,是王爺在吹笛!”蕊秋隨笛聲尋人,陡然發現桃花深處,隱隱綽綽立着一人,驚喜道。
雅善莞爾一笑,似乎早已發現吹笛之人便是他,在這園子裡,能有這份情懷與雅興的恐怕再無第二人了吧。
倘若她面前有一把古箏,或許還能與他和歌一曲,只可惜,她連自己最心愛的琵琶都沒能帶來身邊。
曲畢,綿愉從花影之中現身,緩步走向她所在的方亭。
“對桃花,聞笛聲,只是還缺一壺好酒,姑姑,你去爲我們拿一壺酒來!”雅善今日心情很好,想與哥哥對飲慶祝她傷勢好轉。
但蕊秋並未依言照做,她看綿愉臉色,綿愉道:“你傷沒痊癒,喝什麼酒!”
雅善乖巧笑道:“那我不喝,我看哥哥喝,也好滿足我欣賞美景。”
綿愉略作沉吟,吩咐蕊秋下去拿酒,他不知她打的什麼鬼主意,可他此刻確實想來一壺酒,便不會辜負眼前桃花美景。
美酒呈上時,雅善攔阻了蕊秋,一手執壺,一手捧杯,親自爲綿愉斟酒,綿愉接手淺嘗一口,彷彿這女兒紅是那仙界的瓊漿玉露,格外甘甜清香。
他期待着她的斟酌,怎料送上一杯後,他便只好自斟自飲,而她徑自倚着闌干,欣賞起了方塘裡的錦鯉,不再顧他。
綿愉好笑不已,又爲自己斟了一杯,忽然聽她說:“哥哥,咱們晚膳吃魚好嗎?”
“好,園子剛養了些從南方送來的鱖魚,你想吃醋溜還是清蒸?”
“我想吃鯽魚。”
“鯽魚刺多,做成羹湯吧。”
“嗯,不過光坐着賞花也沒趣兒,我想自個兒垂釣。”
綿愉看向她的左肩,道:“垂釣需用手上的力,你傷未痊癒,不宜垂釣。”
“那哥哥來釣吧!”說罷,綿愉便隨着她的心意命人去取釣竿和水桶,又告訴她:“鯽魚都養在前面的清池,可要隨我一同去?”
雅善點頭,隨他過了石橋,到了一片天然開鑿的湖泊前停了下來,從湖泊引渠開出一片清池水,池清魚淺,隨即看到千許尾鯽魚,來往翕忽。
釣竿與座椅都已備好,雅善坐在身側,靜看他神情專注地提竿垂釣。
一時間,四周寂靜無聲,唯有大自然的喘息。
“啊,上鉤啦!”忽然間,雅善激動地叫喊,把綿愉嚇了一跳,等他收線時,魚兒早已跑得沒影沒蹤,倒是一場空歡喜。
綿愉望她一眼,嘆道:“釣魚考驗的是人的耐性,你這樣大呼小叫,再大的魚都給你嚇跑了。”
“好,接下來我保證不說話,哥哥繼續。”她笑呵呵地說。
綿愉無奈,重新在魚鉤上掛上餌食,甩入池水中。以爲一次教訓能夠使她乖乖旁觀,誰料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這回他倒是不惱了,想她是故意刁難他,只是不知爲何。
“你再這樣胡鬧,晚膳也別想吃魚羹了。”
“哥哥生氣了?”她歪着頭看他,笑道:“我跟哥哥鬧着玩兒的,哥哥不會當真了吧?”他剛想回話,不想她竟自己湊了上來,挽着他的胳膊看着他。
綿愉想到還有旁人在場,有意避開,怎料她緊拽着不鬆手,不安道:“我沒生氣,快鬆開,別像小時候那樣跟我撒嬌。”
雅善並不依他,反而楚楚可憐地看着他說:“難道咱們長大了,我就不能向哥哥撒嬌了嗎?”
綿愉盯着她不回話,另一隻手已經握住她的手腕,想將她拉開,許是過於用力,牽動了她的傷口,她緊皺眉頭呼痛,綿愉心裡一急就鬆了手,卻換來他狡黠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先回屋睡會子,等魚做好了記得叫我。”她放開他,喚來蕊秋,離去前,蕊秋回頭瞧了一眼綿愉,方纔的親密舉動狀似公主像兄長撒嬌,可是她嘴角的笑意以及王爺的刻意迴避又豈是尋常的兄妹間打趣,難道……
蕊秋心頭大凜,僧王府上下無人不知公主與額駙夫妻感情並不和睦,難道是因爲惠王爺?他們雖沒有血緣關係,卻也是名義上的兄妹,怎麼可以亂了倫常啊!
蕊秋只希望是自己看錯了,不然到頭來,受苦的終究是他們。
雅善不甚在意別人的眼光,倒像是故意叫人看見,她見蕊秋隨她回屋後心事重重,想來已經猜到了她與哥哥的關係並不尋常,她一點也不怕,反而有些得意,如此一來,她與哥哥不必再偷偷摸摸,至少在這莊子裡,他們可以拋下一切。
“姑姑,我喜歡哥哥。”
蕊秋驚異於她突如其來的這番言論,一時忘了應答。
“你都看到了吧,哥哥心裡也是有我的,只是他好面子,我不想瞞着你,我知道姑姑不會說出去。”
“可你們是兄妹啊!”蕊秋失聲道。
“我知道,所以哥哥常與我保持距離。”她眉間盡是悲傷,心中多是寂寥,蕊秋看在眼裡,很想道出真相,卻怕釀出更大的禍來,終究藏住了心思。
“你們……除了奴才,還有別的人知道嗎?”蕊秋擔憂道。
雅善搖頭,“就連小德子和小丫頭都不知道,我只告訴姑姑。”
“爲什麼?公主就這般相信奴才?”
“與姑姑相處的時間雖不長,但我知道姑姑的爲人,如果我看錯了姑姑,姑姑當年就不會偷偷告訴我,華妃難產的真正原因了。”
當年華妃難產其實是因爲她吃過薏仁,她在御花園中游園跌倒也是因爲薏仁使她腹痛導致,淳嬪不知實情,將罪過全都扣給了她額娘,產生了那麼多的誤會……誰能知道薏仁原本是一味美容養顏的藥用食材,但孕婦忌用,偏偏薏仁又出自淳嬪宮中,淳嬪只知薏仁可做膳食,卻不知對孕婦的害處,令華妃誤食而不自知,之後如妃邀約華妃、淳嬪於御花園遛彎,華妃因腹痛不適跌倒,以致早產至難產,不幸身亡。
蕊秋起初也以爲是如妃害了華妃,後來無意得知薏仁對孕婦的害處,才知道他們都錯怪了如妃,而她又怕淳嬪知道事情真相後自責,故而一直隱瞞,令誤會難以解除,長年以來受到良心譴責,直到事態嚴重,淳嬪又病重,她才把真相告知正在打探當年之事的雅善,可惜當雅善欲告知淳嬪實情的時候,淳嬪已經聽不到了……
蕊秋感激她的信任,當初也曾期盼可以藉助公主之手化解淳嬪與如妃的恩怨,可惜遲了那麼一步,事後她無比自責,若能早點告知真相,淳嬪也不必受那些苦了,說到底,是她害死了淳嬪。
“公主,其實惠王爺他……”爲報答公主的救命之恩以及爲當年的事贖罪,她頓時心潮澎湃,藏了十多年的秘密也將脫口而出。
“好了,今兒個咱們不談這事兒了,我困了,你在外頭守着吧。”
蕊秋再次失去了說出真相的勇氣,轉而應聲退了下去,留下諸多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