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在後臺, 其實心也有惴惴不安,倒不是怕唱不好,只是擔心上場後的結果。說來也怪, 他一在上場門站定, 聽到檀板與引笛聲, 也就安定了。
他心裡到底還是爲師兄打算, 上場便盡心盡力地唱, 一連幾齣,連唱帶做,全憑真本事, 他一開始開口唱唸,便引起全場譁然, 驚歎聲更是接連不斷, 尤其是那些老於此道的人, 不由得拍案連聲叫好,接着是一片讚賞的議論聲和說笑聲。
“正官, 你好本事,請來了這樣好的旦角,真讓大夥兒大開了眼界啊!”一位坐在黃正官鄰座的高官老者捻着鬍鬚笑道。
黃正官剛從驚訝中回過神,同樣捻着鬍鬚笑道:“這事都是小兒在辦,不知他哪裡找來的戲班, 我也是多年沒有聽過唱這麼好的角色了。”
說着, 他朝臺上望去, 又打發人請了黃崇灝上樓來問話, 此時黃崇灝一雙如醉的眼睛正盯着臺上的人, 直到聽說父親喚他上樓,纔回過神。
雲笙在臺上唱得專心, 倒沒有太在意臺下的變化,只注意到人們十分滿意他的表演,該笑的地方笑,該叫好的地方叫好,沒有人覺得睏倦或半道兒抽籤,尤其是那些夷商們,似乎也能看懂□□的故事,甚至有幾個金髮夷人跟着有模有樣地學着跟唱。
一整本《牡丹亭》演下來,已到了第二天四更時分,全場竟悄無聲息,人們像是睡着了似的愣了許久,直到樓上主人站起來說了一聲“賞——”,早已守在臺邊的僕人擡着兩大籮筐的錢朝臺上撒去,一瞬間,銅錢和銀子像下雨似的落在臺上,發出丁當響,而這一舉動引起了全場的附和,大家興高采烈地叫好,鼓掌聲亦是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薛雲昆驚呆了,差點兒忘了領着弟子們上臺謝賞。
臺下的觀衆尋着臺上謝賞優伶的身影,唯獨尋不到方纔演杜麗娘的旦角,原來他一下臺就卸了妝,趕着離開。
從場子裡出來,不知是天矇矇亮了,還是今兒黃老爺子過壽,整座黃家花園張燈結綵,大片的燈籠照亮了四周。他擡頭望了眼如海深沉的天空,原來天還未亮起來,他望定天際的圓月和漫天閃耀的星斗,他以爲心可就此沉靜,沒想到愈發繚亂。
場子裡沸騰的情緒仍響徹着,看來廣和班在廣州的名氣也打響了,今後師兄在這兒立足自然不成問題,他也是時候該帶着自己心愛的人離開這裡。
雲笙走回四合院時,天已漸漸亮了,王氏也已早起在院子裡磨豆漿,見到他回來忙放下手裡的水瓢迎了上來:“雲笙,你回來啦!怎麼一個人?你師兄他們呢?一切……順利嗎?”
見她關心急切,他立刻對她道明一切,演出自然順利,只是那些夷商對天/朝的戲劇頗感興趣,留了師兄問了諸多問題,要今日中午才能回來,而他心裡惦念着雅善,便先回來了。
王氏聽他這樣說,心裡總算鬆了一口氣,笑道:“我燒了熱水,給你打來洗洗!”
“不勞煩嫂嫂忙活了,我自己來吧!”
王氏瞧見他一臉疲倦,又想說什麼,忽然雅善從屋裡跑了出來,說:“嫂嫂去忙吧,讓我來照顧元竹。”
王氏笑了笑,也不摻和了。
雅善領雲笙進了屋,打來了熱水,一切得心應手,而他太過疲倦,沒有洗把臉就沉沉睡去了,再醒來已到晌午,睜眼便見雅善站在窗邊,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麼,就連他起身走到她身後都不曾發覺。
“你醒來了?”直到他身上淡雅的氣味靠近,雅善才回過頭看他。
雲笙見她笑顏,竟一時晃神,不知何時起,她的笑容似乎有了變化,不再明亮無暇,而似藏着難以捉摸的哀傷。
“我睡多久了?師兄可回來了?”他依舊溫和地看着她。
“兩三個時辰了吧,師兄剛回來,這會兒正在前院花廳招待客人。”
“客人?”雲笙疑惑道。
“我沒出去瞧,也不知是什麼客人,想是昨兒你們唱得好,黃家打發了人來吧。”
雅善的語氣似不在意,雲笙卻已面露怔忡,昨日師兄不是已領了人謝賞,今日師兄剛回來,怎麼黃家的人也跟着來了?
“你應該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他點頭應了一聲,她便出了門,只是沒走多遠,就在院子裡遇到薛雲昆攔着一個滿身富貴氣的公子哥模樣的男人,邊攔邊要勸退:“黃三公子,小民這兒真沒您要找的人,您還是先回去吧!”
黃三公子哪裡肯聽薛雲昆的,一個勁地往裡衝,急着要把人找出來:“薛師傅,您別跟我打馬虎眼兒了,我知道昨晚臺上的旦角就是你的師弟薛雲笙!那模樣與身段,還有那一身功夫,我記得清清楚楚!”
昨天雲笙上臺,雖化着濃妝,聲音也有些變化,可是那走步與唱功不就活脫脫當年紅遍京師的薛雲笙嘛!
黃三公子認出了雲笙,其實薛雲昆心裡早有準備,只不過瞧三公子滿腔興奮地非把人找出來,便開始心慌了,也知道這趟渾水是逃不掉了,他只能盡力拖延……
可這財大氣粗的三公子料誰都攔不住,身邊的僕從也都身手了得,他們只是幾個文弱的戲子,壓根兒擋不住這股氣勢。
薛雲昆只好在心底乞求蒼天助他們渡過難關。
“師兄,發生什麼事兒了?”雅善瞧情況不對,便問薛雲昆,誰知薛雲昆一見雅善,臉色更不好了,而黃三公子也注意到了她,隨口問了一句:“這又是哪位?”
薛雲昆不知如何回答,倒是雅善自報家門:“我是雲笙的妻子。”
“妻子?薛雲笙果然在這兒嗎?!”黃三公子一陣迷惑,一陣驚喜。
雅善從容道:“元竹的確在這兒,只是他身上起了疹子,不便見客,師兄這纔會多加阻攔,請黃三公子不要見怪纔好。”
“既然薛雲笙在這兒,我之前提到,薛師傅怎麼不說實情?”黃三公子又將矛頭指向驚魂未定的薛雲昆。
薛雲昆面露難色,雅善又笑道:“想來黃三公子也早知道元竹脫了伶籍,不再登臺了,昨兒也是爲了救場,纔不得已登臺。其實……”她頓了頓,好像有難言之隱,黃三公子見此臉色越發好奇:“其實什麼?”
雅善說:“他之所以不再登臺,其實是得了怪病,只要他一上臺,身上就會起疹子,所以爲了他的身子,便勸說他離開了梨園行。”
黃三公子半信半疑道:“世上竟有這樣的怪病?看過醫生了嗎?”
“看過了許多大夫,都說是怪病,也就隨着去了。”
“就這樣不唱戲太過可惜了,我認識不少洋醫生,指不定能醫好這怪病。”黃三公子仍不死心,而他這份熱情把他們全都嚇住了,照這架勢,看來這黃三公子非要把雲笙請回梨園行了啊!
原先還一臉從容不迫的雅善這會兒也有些心急了,只是她仍故作淡定地說:“多謝黃三公子的好意,只是今兒個真不方便,您先請回吧。”
“好好好,改日我請了醫生再來,這就先告辭了!”黃三公子有心救人,只是他所說的洋醫生前幾天在澳門,要明天才回廣州,就算再急切,也沒法兒馬上請人來看病,就先打道回府了。
人一走,雅善的心非但沒有平靜,反而更加慌亂,這幾日藏在心底的想法總算對着薛雲昆夫婦講了出來:“師兄,嫂嫂,事到如今,廣州咱們不能再待了……其實不瞞師兄和嫂嫂,原先離開蘇州的時候,我就與元竹打算待你們在這兒站穩了腳,就離開廣州去臺灣,走得遠遠的,但與幼蓀處久了,捨不得……可眼下出了這事兒,再不能久留了!”
“我明白,我前幾日路過你房前見你偷偷收拾行李,我沒問,是想等你親口跟我們說。”王氏依然善解人意,“既然打定了主意,就趁早收拾好離開吧。”
“對對,趕緊走,我這就叫人去準備船,黃昏前就出發!”薛雲昆急煎煎地說。
見他們不遺餘力地幫助她和雲笙,雖有感激,但最多的還是過意不去,願這一趟別再出什麼岔子,誰都能太太平平。
可惜天意弄人,等他們趕到碼頭時,早有一夥人候在那裡,是黃三公子,原來他走後便留了人盯梢四合院的動靜,一旦有異樣,就會有人通報,在得到薛雲笙夫婦打算坐船離開廣州的風聲後,他立即命人候在廣州所有的碼頭——守株待兔!
最後,他們非但沒有順利離開,還有可能連累薛雲昆一家三口。
他們被帶到一處宅院,雲笙覺得陌生,不像是原先去的黃家花園,想着可能是黃家的另一處別院。到底南國地暖,就將到秋末冬初,院子裡的花園倒處樹木蔥蘢,芳草萋萋,只是幽幽的香氣也難以令人心情舒暢。
“好一個金蟬脫殼!差點兒被你們騙過去了!”黃三公子見到他們就一肚子的火氣,長這麼大,還沒人敢這樣玩弄他。
“黃三公子要找的人是小民,與別人無關,請不要爲難他們!”雲笙一向識時務,既然得罪了首富之子,他願一人承擔。
“我見你是個老實人,誰能想到你這夫人倒狡猾得很,竟敢誆騙我!”黃三公子怒看雅善,雅善並不怕他,反而嗤笑:“要不是你胡攪蠻纏,我何故要來騙你,只不過現在被你識破了,我也無話可說。”
“你!”黃三公子氣急敗壞道:“你們爲什麼要騙我!我不過是想請雲笙你留下唱戲而已!”
“我也早說過,元竹早已不是伶人,黃三公子爲什麼要強人所難!”
雅善與他脣槍舌劍,步步緊逼,處處維護雲笙,雲笙生怕她再說下去一發不可收拾,忙橫在兩人之間:“我們騙了您,實在有錯在先,也請三公子能網開一面。”
這黃三公子雖有少爺脾氣,也固執了些,但幾番周折下來,雲笙認定他並不是什麼惡人,這才直言不諱:“小民真的不打算再登臺了,今後只想跟內人好好過日子,您今日若放我們夫妻倆離開,就是我們的大恩人,來生小民定做牛做馬來報答您的恩情!”
黃三公子原先也不想強人所難,只是就這麼放人離開也沒法甘心,好不容易再聽到薛雲笙登臺唱戲,要真放了,這天籟之聲怕是再也不會有了,不過要是強留,他這英明的形象該怎麼辦……
掙扎了半天,他最終還是網開一面,把人放了。
只不過才轉身,又有一夥人衝了進來,心急火燎又井然有序,將人團團圍住。
“不能放!”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朝那聲音看去。
“李大人!晚輩見過李大人。”黃三公子見是兩廣總督李鴻賓先是一陣詫異,而後向他作揖行禮,又問:“請問李大人今日這陣勢,又是所爲何事?”
“我是奉命前來抓朝廷欽犯。”
“欽犯?”黃三公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又嬉笑道:“大人是否搞錯了,這是晚輩的私宅,哪來的欽犯?”
“就是這兩人!”
見李鴻賓指向雲笙與雅善,黃三公子哪裡還能思考,關鍵這兩人受到驚嚇的模樣令人不得不懷疑他們就是朝廷欽犯!
“將人帶走!”
等到黃三公子醒過神,衙役早已押着人離開了。